明月琴心

文/宋燕

是筝,亦是琴!

在我三五岁的光景,某天在电视里一档叫《每周一歌》的节目中,第一次看到古筝,当时我就大呼小叫:“妈妈,这是什么琴,我要学这个。”

“一入琴门深似海。”是师父留给我的话,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张古筝和一轮明月。

月悬中天,盈满如镜,花落春山,幽香如薰。师父坐在花月中弹筝,彼时,他已年过七旬,皓首苍颜却朗清如玉。他端坐于琴前,藏青色的布衫浸染在如银的月色中,显得格外温润干净。他的手修长而白净,像是一束凝固的月光在琴弦上游走……静时如古井深远,动时如蜻蜓点水,徐时如清风拂面,疾时如珠玉散落。他弹得那样专注,宁静又安然,像是人间一轮万古不变的明月。师父说:“琴如人,所谓喜欢就应该执子之手,生死相随。”

我再操琴时,已是半生蹉跎,年逾不惑。有时候觉得“不惑”这个词端的是这般好,让人觉得明心见性,清澈见底。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泊与宁静。过尽千帆,转身归来,庆幸还有筝,可以安放我的灵魂。

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

师父的筝有名字,唤作“松风”。因为“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我的筝也有名字,我唤她“沧浪”。因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明窗之下,置一张筝,指落弦上,琴音骤响。古筝声音清亮,如檐下风铃,环佩叮当。指尖触弦的瞬间,便如一朵清幽的古莲,在琴弦上倏然绽放。调素琴,阅金经。古人云:“吐故纳新”。在我心底里,读书便如与古往今来的各种名人大家推心置腹,共话西窗,那更多的是倾听,是吸收,是灵魂的纳新。而弹琴却是自己与日月山川,天地万物的对话,更多是倾诉,是流露,是灵魂的吐故。于是,喜怒哀愁,生死悲欢,前尘过往,皆成这指间清风,弦上明月。

书有香,琴有韵,正如人有魂。我大抵是一个安然恬淡的女子,到底是弹不出十面埋伏、战台风那样的金鼓齐鸣,万马奔腾。我更喜欢的是高山流水、渔舟唱晚、春江花月夜那般典雅舒缓的曲子。边弹,边闭目静听。只觉得自己的躯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薄,轻薄到透明,到无形,直至化为山中流水,天上白云……

每一次触弦,都是心跳,每一个音符,都是呼吸。而此时,灵魂仿佛早已穿膛而出,附着在琴弦之上,她在琴弦上自由地飘飞,翻山越岭,漂洋过海。看似闭门弹筝,足不出户,实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江湖往来,红尘游历,终于如风随行,自由飞翔……在我心里,弹筝便如观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古筝,21弦,一弦一柱,银光璀璨,可以静水流深,亦可惊涛骇浪。

某天,在家里弹筝,偶然间的一个抬头,只见明窗之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驻足聆听,四目对视之时,那少年突然拍起手来。那一刻,我仿佛瞬间跌落红尘,灵魂归位,我甚至感到了自己风尘仆仆的狼狈。所谓知音,并非掌声,一个人最后的知音,惟有自己。所谓明心见性,清澈见底,无非是自己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干什么。让过往幻成云烟,让未来变得清晰,让此时留下印痕。

生命如微尘,惟有琴可步步生莲。

我永远留长发,穿布衫。因为我喜欢这种天然而自然的样子,恰如弹筝。弹筝的状态是松而不垮。于是挺胸、收腹,正襟危坐。是的,弹筝时,琴凳再怎么窄都只能半坐。甚至连吃,都不能太饱。腹胀如鼓,脑满肠肥,当然少了轻灵之气。筝的世界,干净纯粹,纤尘不染,本该行云流水,天女散花。所以我一直认为,弹筝就应该发丝如瀑,衣袂飘飞,落指成花,琴音似水。都说琴人合一,而我只是努力想把我的身体,修炼成更加接近我的灵魂的样子。即便某天,当我垂垂老去,青丝成雪,我也依旧会留长发,穿月白的布衫,然后银簪束发,月下弹筝。

平日里,但凡有闲我都会弹筝,一天习筝五六个小时亦是常事。母亲常常赞扬我勤奋努力,刻苦上进,我的心里却隐隐不安。弹筝,如自由自在飞翔在白云之巅,畅游在深海之底,耳畔春风十里,眼前冰雪琉璃。因为筝,荒了耕,废了织。这哪里是刻苦努力,分明是玩物丧志啊!

可是,什么又是志呢?

不惑之年的我,依旧只是梦想做一个隐遁于市井烟火的琴人。像是武侠小说里那些隐姓埋名的江湖侠客,身怀绝技,独步天涯。“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我几乎从不参加各类表演或是比赛。我爱筝,只是单纯地爱筝本身,仅此而已。

我曾见过妙龄的女郞弹筝,也曾见过耄耋的老人弹筝。少女的筝,胭脂红粉,美艳不可方物,像是开得正艳的花。老翁的筝,沉寂苍凉,幽静不可言说,像是千年幽深的古井,那不是花,是开在青石井栏上的苍绿的苔。可是真的,我几乎从未见过老妪弹筝。多么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依旧是那个心如明镜的女子。

清夜无尘,鹤唳猿啼。我穿一件干净的布衫,月下弹筝。柔美的月色如一挽轻薄的纱,披到我的身上,琴弦根根分明,像是银波微漾。我长发胜雪,广袖盈香,素手弄弦。天上风流云散,人间衣香鬓影。顷刻,只觉那天边明月已如一面明镜,飞入我的怀抱,再沉入我的心底。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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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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