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佟鑫

[ 1996年,全国纺织业发展到极为困难的境地,国有纺织企业亏损额达106亿元,占全国工业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的19.1%。 ]

热播剧《漫长的季节》记录了一个特殊的时代,从一个东北老工业企业衰败的过程中,折射出工人家庭的变迁、个人情感的波动和城镇环境的变化。

很多观众感同身受,不仅是因为这部“东北文艺复兴”最新力作中的东北乡土气息,还因为很多人对剧中反映的“下岗潮”,都有过非常切身的体会。

上海青年作家周嘉宁5月27日在上图东馆作“城市变革与个人史书写”讲座时说,《漫长的季节》让她想到,上海也有过这样的历史阶段和一连串的事件,但没有被很好地书写过。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城市历史,一直是周嘉宁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内容。从浦东开发开放到北京奥运会,她借书中人物的命运与话语,讲述了很多自己亲历或关注的事件与问题。

在为写小说收集材料时,周嘉宁意识到,上海在21世纪之后的一系列发展跟下岗潮产生的影响关系紧密。这种时代与个人的关系,隐藏在很多普通人的记忆当中。如果本人不讲或不常挂在嘴边说,顺遂或琐碎的生活就轻易地将这些历史淹没。

“我妈妈这一边的整个家族都是纺织业的从业人员。照理来说,这一段历史对我们家的震动是非常大的,但是很奇怪的是,到现在也没有再听到过他们讨论这件事情。”周嘉宁说。

而在查阅很多关于世纪之交上海城市建设的材料时,她却不断看到材料中提到1993年开始的纺织业下岗潮。

纺织业大调整

上海是近代中国纺织业发源地和全国纺织业重镇。随着产业结构变化,纺织业在上世纪90年代迎来大调整。

1993年12月31日,国家经贸委、国家计委、中国纺织总会发布《关于解决纺织行业存在问题的意见》,提出“加快调整地区和产业结构,压缩棉纺生产能力1000万锭,实现产需基本平衡”。

《上海市志·工业分志·纺织业卷(1978—2010)》列出数据,1996年,全国纺织业发展到极为困难的境地,国有纺织企业亏损额达106亿元,占全国工业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的19.1%。上海市纺织工业局劳动处1994年2月的报告《坚持配套改革大力精减人员》称:“1988年全局职工55.16万人,为历史最高点。”

1998年1月23日,中国纺织业三年销毁落后纺锭1000万枚的攻坚战,在上南路300号的浦东钢铁(集团)公司敲响第一锤。上海纺织控股公司在此举行首批压锭仪式,现场悬挂着两条横幅:“全国压锭1000万,上海敲响第一锤”“赞纺织行业壮士断腕精神,找冶金行业摆脱困境之路”。

仅1998、1999年两年,上海市财政压锭补贴资金累计下拨2.42亿元,至1999年第三季度,压锭企业实际使用压锭补贴资金1.89亿元,其中用于安置职工0.48亿元,共安置分流3.6万人,其中享受40~50岁退休政策的有4343人。

人员分流与产业转型结合展开,各厂有自己的办法。申新九厂压锭5.5万,并用招商引资手段建立第三产业,以商贸为中心,包括餐饮、娱乐、商务、宾馆、加油、停车、物业等,拓宽再就业门路,使企业在册人员减至534人。上棉六厂压锭后利用空余的2.6万平方米厂房,与家乐福合作开办大型仓储式超市。上棉二厂与上棉二十一厂把压锭后空置的厂房拿出来,与地区文化建设相结合,开了餐厅、保龄球馆、卡丁车场、大卖场等。

“空嫂”促进各行各业接纳下岗工人

知乎等网站上,有不少帖子在讨论那段时间的事情。人们有不同的见闻,而相似之处在于,网友不断通过列举各种消化吸纳下岗人员再就业的手段,证明上海的经济活力和市场规模起到了托底作用。

“4050工程”将中年下岗工人转变为便利店和商场收银员、接待员,各出租车公司大举扩招司机等,带来的影响持续至今。

上航招聘“空嫂”的做法,也引起周嘉宁的注意。“当时上海航空招收了第一批‘空嫂’,就是从纺织业下岗的女工。正是因为有她们的出现,航空公司从那个时期开始,把空姐的退休年龄从45岁改成了50岁。”

《上海市志·工业分志·纺织业卷》提到,1994~1995年上海航空从纺织业女工当中招考“空嫂”,最终录用18人,成为下岗潮中的一个传奇案例,促进了当时各行各业向纺织职工再就业伸出援手。

当时纺织富余人员的特点是年龄偏大,平均年龄超过38岁,36~45岁占50%以上;女性偏多,女职工占三分之二以上,大多为“老三届”,技能单一、技术平平的操作工占38.78%,简单劳动的辅助工占44.54%,技术通用性弱,离开纺织别无专长。

“空嫂”的成功,带动了传呼台、公交公司、地铁、超市、房产中介、里弄街道、文化宫、宾馆酒店、度假村等行业和单位积极接收下岗职工的风潮。1994年12月底~1995年3月招“空嫂”期间,纺织业输出的下岗职工达15846名。

从上一代人的命运看我们自身

周嘉宁说:“上海这座城市在21世纪初这十多年的发展当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力量来自这些下岗工人。上海社会似乎也因此产生了很多的角落,很多小型的空隙可以让这些人有一个容身之所。这些人在被容纳之后,又用自己的力量,像是齿轮跟齿轮之间的咬合一样,慢慢推动城市这座宏大机器的运转。这些发展过程,往往是不为人所注意的。”

她提到,近年很多年轻人喜欢聊原生家庭问题、女性主义问题。其实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可以把一部分的目光放到父母这一代人的经历上,了解一下是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命运造就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怎样成为自己的,有助于思考两代人之间的关系。

“理解一个人,要看到他所经历过的历史。每个人都可以去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但没有什么是只属于自己的历史,个人的历史一定是跟外部环境,跟一段时空有过一些能量的交换。”从关注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到社群、商贸、职场的变化,周嘉宁从历史现场和图像资料中寻找素材,在小说中写下每个人以微弱的力量影响着外部世界的过程。

对于下岗潮那段历史,上海作家程小莹2014年出版的小说《女红》有很多详细的描述,小说第三章专门有一节叫《砸锭》。作者自己在纺织业有过十多年的工作经历,有读者认为小说中的人物薛辉就是作者本人的分身。

周嘉宁也给这本书写过推荐语:“上海爷叔才能写出来的小说,既市井又潇洒,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一种上个时代我所不拥有的记忆。”

对80后、90后乃至更年轻的写作者来说,追踪那个时代对众多家庭和城市社群的后续影响,既有必要,也大有可为。

常有人怀疑周嘉宁是不是因为怀旧才喜欢写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的事情,周嘉宁认为,那十多年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上海基本完成了城市基础建设,有了足够多的大桥、地铁、隧道、高楼,但直到现在,关于上海的文学、电影、话剧等,还远远没有达到充分书写城市方方面面、纵深铺展的程度。

“需要思考一下我们所处的生活,看看将来的走向,因此要去研究这个城市如何在过去20年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周嘉宁说,作为创作者,要努力去塑造更具有当代性和复杂性的上海形象,“这种复杂性可能不是通过一个人的努力,去写所谓的个人史,而是很多个人、不同声音的讲述,是处于不同生活境遇当中的人,用完全不一样的视角,最终拼凑出来的城市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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