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非虛構寫作者的“非虛構”(文學評論)

文/秦湄毳

她寫了《天使PK魔鬼》,一位絕症女孩在生命最後一段微笑面對生活;她寫了《山城不可見的故事》,一組底層勞動者的生存圖景;她寫了《老大姐傳》,一位堅持活出自我的農村女性的瀟灑一生;她寫了《雜病記》,人喫五穀雜糧生百病,病卻可見世間百態;她寫了《老漂族》,展現爲幫兒女帶孩子客居異鄉的老人的際遇;她寫了《食味人間成百年》,有時喫一種食物,也是懷念一個人的一種方式;她寫了《無聲之辯》,以“中國首位手語律師”的人生傳奇爲主線,以文學的形式向千萬聾啞人伸出援助之手;她寫了《社區現場》,深入挖掘並講述了社區各種“接地氣”的百姓煙火故事;她寫了《我的聲音,喚你回頭》,這是《民法典》與“非虛構”的首次相遇;她寫了《疾病之恥》,善意提醒人們正視積弊甚深的疾病誤解……

她是當下《北京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山西文學》等文學雜誌青睞的一個非虛構寫作者。她叫李燕燕,許多人稱呼她“燕子”。

地方大學畢業後,燕子是帶着父母的叮囑和期盼走進某軍醫大學機關的,正常情況下,應該努力的方向是成爲一個組織處或宣傳處“寫材料”的“筆桿子”,可她雖中文系畢業,“寫材料”卻並不在行。起先,燕子並不清楚爲什麼會這樣,也努力學習公文寫作,可是收效甚微。直到後來,一位領導提醒她:“要寫好材料,你得先琢磨琢磨領導的心思,看看人家究竟在會上想講些什麼。”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從來就沒有觀察領導“在想什麼”的習慣。

在“老機關”看來,燕子就是個沒長心眼的“傻丫頭”,瞧,別人在報上發了個“豆腐塊”,還要藏着掖着絕不聲張,可這丫頭卻不,她一有東西發表,就到處與人炫耀,很是“高調”,“太不穩重”。燕子的高調,延續了若干年,哪怕在高手如雲的魯迅文學院,她依然毫不避諱地推介自覺拿得出手的作品,以及她所認知的“非虛構”。

那個時候,燕子在單位還是蠻出名,年輕的她尤其“擅長”寫舞臺劇的腳本,當然,這所謂的“擅長”,在真正做舞臺劇的人看來卻是“很業餘”。當然,做這些根本不可能讓燕子成爲“大機關”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有將近十年的時間,燕子陷入迷茫,很多東西拿不起可又放不下。多年以後,她才知道,當時的迷茫來自於“不自知”。

燕子的父母是歷經坎坷的“五零後”,又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雙雙因爲企業不景氣而提前退休,窘迫的生活情形使得他們格外“求穩”,所以他們要求女兒要捧穩一個“鐵飯碗”。女兒畢業後的路子,父母很滿意。

在一次採風活動中,燕子大起膽子在一位“茅盾文學獎”作家以及一羣文藝創作骨幹的面前,表演了一個很業餘的單口劇。沒想到,那位著名作家連聲叫好。燕子告訴他這個劇是自己原創的,結果他對她說:“好好寫下去,我看好你!”

來自“茅獎”獲得者的鼓勵,讓小小的業餘作者受寵若驚。那一夜燕子翻來覆去,想到了很多。原來,從大學時代開始,她就開始了寫作,寫小說、寫散文,甚至還和同學一起創建了學生社團——新青年文學社。圍繞着校園招新,新青年文學社與早就存在的“太平洋文學社”展開了激烈競爭。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曾與燕子一度爭得水火不容的“太平洋文學社社長”,也是她的師兄,如今是四川一位名氣響亮的詩人。

“文人意味着一生受窮。”父親曾一再跟她說。所以工作以後燕子從未想過正兒八經搞文學。這次採風前,她的大部分“創作”都是基於“工作需要”。

採風是個轉折點,她開始更多地創作“工作以外的東西”,並漸漸“上癮”。這使她有機會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在那裏,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篇紀實作品,發到一位報告文學名家在課堂上留下的郵箱裏,原想着大概率是“石沉大海無音訊”,但那位名家幾天後居然給她回覆了:“你很適合寫報告文學。”讓她感動又驚喜。

2015年夏天,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結束的燕子,突然得知一個消息,事關能否繼續穿軍裝以及前路如何,自認長期“不務正業”的她莫名慌了。倒是一位熟識的文學編輯給她打電話:“無論你到什麼地方,只要是你熱愛的,就一條道走到黑。”這話讓她至今印象深刻。

2017年燕子成爲一名軍隊自主擇業轉業幹部,卻又有機會來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從此,開啓了她近乎職業的寫作之路。

首先得認可自己的選擇——

畢竟,將近二十年,每每身後有個組織,一朝離開還真的不適應。何況,人都是講“面子”的,“平臺”就是“面子”的載體呀!

這就是燕子脫掉軍裝第一時間跑去某師範學院做聘任教師最真實的想法:有人問,我就跟他說,我在某某大學教書哩!

當然,這個工作燕子並沒有做多久。她要跑很多采訪。

2019年,燕子仍然不敢坦然承認自己是個“自由撰稿人”,那時她更喜歡向大家介紹自己的社會頭銜,比如某區作協副主席,某學會副會長之類。

2023年,43歲的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李燕燕這些天在忙活一件事——修改自己的“百度百科”。她試圖把“自由撰稿人”這個身份給加進簡介,豈料這點小事沒有預想中那麼順利,連續兩次都“未審覈過關”,理由是需要找到印證這一身份的相關資料。沒有想到現在修改詞條都這麼嚴格!於是她又開始在所有被媒體發佈過的帶着“作者簡介”的作品中去扒拉,可結果令人鬱悶,暫時還找不着。

燕子說:“我真正認清了自己是誰,自己能做點什麼。”

寫作的門類很多,怎麼最後就認準了寫“非虛構”呢?

“因爲今天的現實遠比虛構精彩。”燕子回答。

23歲。工作調動來到重慶不久,燕子就見識了許多生活中的“反轉”。

初來乍到,燕子在宿舍附近的傢俱店買牀,坐着輪椅的老闆聽了她的口音衝她笑:“小妹,四川那邊的吧?”她不知深淺地點頭,甚至告訴那個老闆她現在的單位。老闆很熱情,燕子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一張不到1米五的“實木牀”。兩個月後,燕子從牀腿隱蔽的蛀洞裏驚訝地看到裏面的空心,憤怒油然而生。待她翻出購貨單據行走如風拐進那個巷子,隔着一段距離,卻看見那家店貼着“清倉轉租”的告示,捲簾門閉了一半,坐輪椅的老闆和妻兒圍坐在旁邊五金店一側。她走近正要發作,卻看見一隻眼睛緊閉凹陷的女人,正把切了三刀的一小牙西瓜,用力掰開,中間的兩瓣分別遞給女孩和男童。十一二歲的女孩咬了一口:“媽,又沙又甜,就是太少了。”“少?曉得不,西瓜八角錢一斤,不貴嗦?”女人咬了一口手中三角形的瓜塊,就只剩下一點淡紅。不到三歲的男童嘴裏咀嚼着瓜瓤,汁水順着嘴角流到罩衣上,坐着輪椅的男人一手捧着略大點的三角形瓜塊,一手掀起男童罩衣一角,給他擦嘴巴:“喫得完不?喫不完早點說。”注意到燕子站一旁看他們,男人扭過輪椅,愣了半晌,然後一臉真誠憨厚:“小妹,我那個實木牀睡起還可以噻?生意不好,我們清倉甩賣,裏頭東西都打五折,看你還要點啥?”她曾經構想過如何和姦商撕破臉維護自己的權益,可臨了只是淡淡地搖頭,然後離開。

26歲。一場大手術之後,燕子迅速發胖,生活也遭遇許多困難,心態開始惡化。那些年微博很熱鬧,她常常趴在電腦前,用“看熱鬧”的心態尋找比自己還“倒黴”的人。直到燕子在微博上認識一位絕症女孩,並不經意間走進她的生活,陪伴她走過生命的最後一年,親眼目睹了親情與現實、湮滅與重生等一對對複雜矛盾,在這場親眼見證的生死別離中逐一展開,直擊人性與人心。這是燕子人生中又一次重大轉折,她由此頓悟:生活,包含太多美好!每一個平凡人,都是一段傳奇,記下他們的故事,就是記下了一段生命獨特的旅程,就是記下了這個時代。

非虛構的奧妙也就在此:創作,就是記錄,是有血有肉地記錄。

燕子就此明白了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意義。

既然是有血有肉的記錄,自然要帶着自己最誠摯的感情。

試問,人們會對什麼東西產生感情?那自然要麼是自己最熟悉的東西,要麼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在燕子的筆下,盡見特殊題材和“小人物”,從早期的《天使PK魔鬼》《山城不可見的故事》,再到《老大姐傳》《雜病記》《老漂族》,再看《無聲之辯》《我的聲音,喚你回頭》《社區現場》《師範生》《疾病之恥》……有人好意勸告她,如果拿不到“好題材”,恐怕你無論如何發表出版,拿國家大獎都無望。她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我一直認爲,一個社會,法治、教育和對弱勢羣體的關愛程度,是彰顯文明的最大標誌。”燕子說。

“我乃一介布衣,身邊的人和事,其實也都是當下精彩的中國故事中的段落,那我就寫這‘一葉知秋’吧。”

在魯院學習期間,燕子最愛喫的是“炒肝”和“滷煮”,全是下水雜碎。她喜歡到人多的街角小店,一邊喫,一邊順帶聽一旁的食客操着“京片兒”講故事。

出去採訪,燕子與受訪者聊得熱火朝天。

她是一個能夠親和於那些街頭巷尾的婆婆媽媽的女子——花白頭髮常年隨意扎一個馬尾,夏天喜歡穿長過膝蓋的女式襯衫,踩一雙好走路的布鞋,冬天穿一件滿布絨球的灰色大衣,配一雙有許多摺痕的舊運動鞋,因爲耳朵不大好,所以說話嗓門很大。她和他們一聊半天,聽別人講述她興致勃勃,她情感豐沛,很快也會沉浸到別人的故事中,幻想着自己也是其中角色。所以,採訪現場她的話特別多,問題也是一個接一個。

倘若有人又從側面講了一個故事,並且告訴燕子就在某個近郊的鄉村,他可以幫忙聯繫受訪者。那麼不會開車的燕子就會軌道轉公交再轉“火三輪”跑到那個地方,一路小心翼翼躲着狗直到找着站農家院落門口的大姐。

有朋友開玩笑:“現在人販子多得很,你不怕遭拐走啊?”

“我有啥呀?要相貌老了,要身材沒有,所以不怕!”燕子回答。

回家,活躍的燕子立刻安靜下來。在書房裏,她消化着別人的故事,也留意着自己走進那個故事的步履節奏。

在一個將要步入中年的女人那裏,即使再與文學關聯緊密,文學也不可能成爲生活的全部。燕子的日常其實有很多老百姓常見的煩心事,比如,沒有餘錢在住宅附近再買或租一套房子給父母保持“一碗湯的距離”,導致一地雞毛的時候,她會感嘆“其實好多事情都是可以拿錢解決的”;看到知名同行在朋友圈裏秀着山水情趣、情調生活,她會感嘆“他們真的跟我不同”;她會在某次獲獎或拿到上萬元稿酬時請幾個要好的朋友喫頓火鍋,朋友能讓火鍋店打個七折讓她很高興,接下來會在心裏暗暗盤算這些錢可以有哪些用途:是不是可以給孩子報個班,是不是給父母報個“純玩團”......可讓人稱奇的是,生活中的煩心事也屢屢被燕子當做了“非虛構”寫作素材——在她的寫作概念裏,深刻體悟過的生活,與熟悉的人和事一樣,都能寫。

燕子曾在《文藝報》上發表過《非虛構呈現生活的特點》,她在其中表達過自己的觀點:

“非虛構寫作,只要屬於這種類型,最大的任務,就是儘可能地呈現生活的‘60個面’—— 是的,生活有‘60個面’,甚至遠遠不止。我們究竟能看見多少個面?我們所見的真實就一定真實嗎?甚至我們的視角,亦有平視、仰視、俯視之分。所以,寫作者最需要的是在呈現手段上下功夫——‘如何呈現給讀者’是作家的本領,‘感受評判’是讀者的權利。”

在坦承自由撰稿人身份的同時,燕子也明白自己應當如何面對創作上必須面對的現實。自由撰稿人所有的,只有真正拿得出手的作品,以及把文學作爲信仰的刊物。她十分清醒,亦愈加勤奮。所以,甚少出現在文友面前的燕子給許多人留下了“悶聲發稿”的印象。

“寫作碼字可以讓我暫時忘卻許多生活中的煩惱。”一邊打字一邊喫零食,不知不覺就是一天。

43歲的燕子最近一年更是在學習拒絕——

拒絕寫即使報酬不錯卻不能入心的“命題作文”;拒絕寫當初只是爲了應對工作、但實際並不在行的各種劇本;甚至爲了拒絕盲目跟風而退出了許多羣……

不問結果,一切靜待歲月安排。

作者簡介:秦湄毳,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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