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甬道的秘密

文/陈说

在公园漫游,阳光肆意笼罩这片草坪,好几对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在拍摄户外照片,光彩华丽的婚纱是起伏的草地上遗落的珍珠。

这一天的闲适家庭时光是随遇而安的,草坪上星罗棋布的生长着两三人合抱的榕树,树冠相接,即使没有遮天蔽日,也能应对这日渐盛大的重庆日光。所幸带了野餐垫,我们找了一棵树下的位置展开来坐下,没有带什么零食,连孩子的玩具也一律没有准备。临近中午,我点了外卖,一家人吃着简单的午餐其乐融融。

躺在垫子上晒着树影成像的小太阳,吹着长江的风,小睡一会儿,未免有些过于放空了。孩子和我几乎同时看见了半山上那栋像猫头鹰一样的建筑,是每周我们都会路过的一栋办公楼。我一想,此地应离图书馆很近,空间距离不过几百米,不如去借几本书来。于是我留下孩子和他爸爸在草坪上,步行找去图书馆的路。

我先用手机导航,实在没能找到合适的路线。旁边是一个非常萧条的汽车配件城,我问了门口的保安大爷,他指着他看守的这片厂房前空旷停车院坝的角落说,从那个门走过去。我第一次按着他指的方向去,没有找到什么入口。再次返回与大爷确认,他说你走过去嘛,那就是一条路。我看后面来了一个打着太阳伞的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再次走去。在前挡玻璃上积满树叶的几辆现代和别克之间的缝隙里,一扇略有锈迹的铁门终于勇敢的被我窥见。我走近,发现里面是更加破败的楼阴走廊。要不是有个过路的人也在朝这里走,我是断然打不开这新世界大门的。

这条走廊,两面是窄小的似乎从未曾打开过的卷帘门,有几面用石砖填补密封的门墙,堆叠摆放着一些石板或金属配件物料。通道虽然陈旧,但是干净、整齐,有风,或者并没有风,自带一种幽凉的意味。外面是三十几度的春夏,通道里面是二十度的清爽。在这里仿佛只有一个方向,就是通往意想不到但终会尘埃落定的目的地。走到见光的尽头,打伞的女人给我说,这里上去是往南坪去了,你要从左边那个口子出去。谢过告别后,我独自朝着左边的岔路口走去,来到了一个我曾经可能到过的地方。

没记错的话这里就是地面大环岛的地下人行环岛,我从其中一条通路走向中心环岛,中心的圆周建筑一直升去地面,有玻璃墙能透出地面汽车围绕驶过映照的光影。这里仍然陈旧而安静,环岛通路两侧是各种店铺,有零星店面正常营业,有卖机麻、五金配件的商店;有两家店里坐着一两桌打麻将的中老年人。他们安静或低声讨论几句,表情安详,有店家的孩子在凉爽的地下通道兀自玩耍。时间仿佛凝固在这座地下城。我从这里通过时,有个店主从自家店铺踱步到对面,友善地停下来让我先过。

信步走上阶梯,我来到了地面,这是长江边上的一条主干道。这里开始变得非常熟悉了,车行道是曾经住南岸时,频繁往返两江四岸的必经之路;也曾经由这里的人行山路去了桥上。我开始攀爬这熟悉的山体步道,头上是立交桥,间或有3号线单轨列车驶过,身后是长江,菜园坝长江大桥红得如日中天,是一种并不输朝天门大桥的红。走完步道,就来到了每周都会经过的地方了,我轻车熟路起来,大步流星到了我此行的目标。从铁门楼间秘密小径,经由地下环岛,取地下通道拾级而上,仿佛所有的陌生和熟悉,都是为了此刻的目的地。

与自小生长在渝中半岛的朋友聊天,她小时候也与我今天的秘密通道之旅有相同的感受,条条大道通罗马,在重庆,条条小路通往应许之地。母城以海纳百川之姿,容纳过客归人,也以纵横通路之势,疏浚往事未来。重庆城的魅力亦在于此。

没有看书,就在去找书看的路上。这样的生活充满对不确定之美的一种确信的幸福感。我早就想好要借什么书,按图索骥在一贯静谧的书架取下它。只是没想到的是,走来借这本书的路,神秘莫测,它与终点我借得的书本身相得益彰,令人过目难忘。

我抱着借来的书,其中包括几本儿童绘本,原路回到公园的草地上,孩子在树下用风吹落的叶片和种子在他半睡半醒的爸爸的肚子上摆出各种形状。我递给孩子这几本图画书,她很开心地接过去翻起来。我则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翻开刚借来的这本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这是相较于令马尔克斯闻名遐迩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而言,十分简洁、克制、平淡的一本书,也是作者自诩最为得意之作。同样表现等待,《族长的秋天》等待的是一场专制、权力、罪恶的终结,《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待的,仅仅是一封信送来官方认可的退休金。几十年的等待终究是杳无音信,在天旋地转的人生暮年,生活贫困艰难琐碎无望,几近乾坤颠倒。字里行间不卑不亢交代战时功劳,正如陌生化讲述他儿子的死亡;几次收信的经历均无一例外落入应许之物以外的虚无。在不经意间读到人生重要时刻,却完全包裹在异常平静的描述中,犹如平地惊雷,令迟钝之人如我振聋发聩。抛却所有辞藻而凝练的文字,产生戏剧冲突的核聚变能量,长久震荡着这条秘密通道中踟蹰前行的我。

一条甬道稀松平常,连接山城起伏的脉动,正如大海总会历经风暴再度平静一般,安稳的铺陈在某时某人的必经之路上。而读书是我们可以亲临山川湖海之前做的有关万全之策的准备,通过这条迷之甬道,再去印证作者曾演绎的古战场,跟随K在城堡外面走上一圈,往水滴射向的宇宙深处投去一瞥,停在江边辨别入海口的准确方位。在阅尽千帆的岸边,在“初极狭,才通人,仿佛若有光”的路口,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怀无尽藏,终可到得心之所向。

渝中半岛的秘密通道,一端是魔幻现实中书写不尽的人性之光,一端是现实魔幻里母城的无限风光。江上清风抵达树下的清凉时刻,容山间日月之行小憩。此刻,还有家人一起自在的午后时光。孩子在看绘本《成渝铁路是如何修建的》,队友在给他解释铁路隧道的修建为什么不用地铁隧道的盾构机,我也饶有趣味地听着。现实生活里,也是通过这一砖一瓦秘密又踏实地建造,才让大城自信崛起,让小家温馨一笑。

合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暂时也没有远方的朋友给我寄出明信片,那就携马尔克斯和他中文译本的魔幻笔触,翻开眼前重庆城日常生活的无尽篇章。

作者简介:陈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德国维尔茨堡大学跨文化研究硕士,随笔、影评散见《南方周末》《神州学人》《电影评介》。现居重庆渝北,供职于科技型央企。

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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