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6月20日下午,容国团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国家体委大楼里走了出来,他刚刚参加完批斗大会,被批斗的人并不是他,然而容国团却神情憔悴、眼神呆滞,这个曾经叱咤风云、为新中国首夺世界冠军的俊朗青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回到家里,妻子黄秀珍已经做好了晚饭。

他俩是广东同乡,黄秀珍是国家田径队的,容国团是国家乒乓球队的女队主教练,1964年,容国团退役后成为教练,第二年就带领女队夺得了第28届世乒赛女团冠军,这才与相恋多年的黄秀珍举办了婚礼。

此时,他们结婚才三年,女儿不到两岁,他把老父亲容勉之从广东接来团聚不久,打拼多年的容国团多希望能孝顺老父、照顾女儿、安享家庭生活,然而国家体委遭受冲击不断,先是体委主任贺龙被残酷迫害,接着又是其他教练被揪斗,曾满怀拼搏意志的容国团,也不禁情绪低落了。

最了解丈夫的还是妻子黄秀珍,她与丈夫简单地交谈了几句,见容国团担心被揪斗,就温言安慰道:"你怕什么,事实总是事实。"

她相信丈夫是刚强的,此前,为了防止红卫兵抄家,容国团每天都在已无人训练的体育馆里锻炼身体和练武,坚持了好几个月。一个多月前,他还在上书体委,高呼他想带队出国比赛、为国争光,这都是别人不敢说的。更何况,家里还有容国团的老父和幼女,他是个非常认真、有责任心的男人,决不会丢下亲人不管,因此,黄秀珍一时没有想得更远。

当天晚上,黄秀珍的队里也有批判会要开,她匆匆离去时,忽略了面前丈夫欲言又止、充满留恋的目光,更没想到几个小时后与丈夫就是阴阳相隔……

1、出身贫民,7岁打球,因受不公平对待、毅然回到新中国

容国团祖籍广东珠海,1937年8月10日生于香港,父亲容勉之是个童工出身的海员,容国团出生之时,正逢七七事变、国难当头,曾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的容勉之希望中国人能团结起来、众志成城,便为儿子起了"国团"的名字。

容国团在香港贫民窟长大,因家庭困难,只读了七年书,期间还换了四所学校,由于家里穷、营养差,他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肺病,身体瘦弱不堪,为了帮儿子强壮身体,容勉之在珠海老家的房子里自建了一个简单的乒乓球台,球桌是一块废弃的床板,中间架着一根竹竿"拦网"。

父子一有时间,就在球台边对练,而容国团很快喜欢上了乒乓球,进步神速。没过两年,他就成了当地甄贤学校里的乒乓明星,当时,乒乓球运动主要流行于广东和香港一带,而容国团在学校里找不到对手,被学生们看成明星。

1945年,抗战胜利后,容国团随父母重返香港,不过,容勉之失业了,家里经济情况越来越差,容国团15岁就辍学去渔行当童工,起早摸黑地搬运鱼虾,瘦骨伶仃的他并没有放弃乒乓球,让父亲帮他获得去工联会俱乐部练球的机会,还和一帮街头少年组织了球队,报名参加各种比赛,渐渐打出了名气。

容国团天资聪颖、善于琢磨,凭着自创的"直拍四法门",很快成为香港的顶尖选手,1954年的全港乒乓球锦标赛上,他代表工联会参赛,一举夺得男团冠军、男子单打、双打的三项冠军,名声大噪,1956年,日本队访问香港,容国团对阵第23届世乒赛冠军荻村伊智朗,以21∶19、21∶13的悬殊比分轻松获胜,一战成名。

容国团与父母

容国团一直对新中国怀着向往,他因为所在的工联会是左翼团体,长期受到香港乒总会的不公平对待,这更让他一心北上效力,后来成为经济学家的好友张五常也认为他只有回到内地、才能大有作为,1956年底,容国团向广东省体委递交申请书,请求报效祖国,获得了批准。

1957年11月1日,容国团在工联会人员的陪同下,走过罗湖桥,前往广州体育学院报到,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日记里写下:"这是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天……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很久以前,我就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2、叱咤风云多年,成为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

容国团技术全面,抽、杀、削、吊、拉、搓、推、挡样样精通,被美称为"八臂哪咤",他也非常有自信,向体委提出三年内夺取世界冠军的目标,当时没有人敢相信,因为容国团曾得过肺结核,身体条件不好,比起荻村、别尔切克等名将差远了,也没参加过世界级比赛。

而国家体委主任贺龙却对他格外重视,将他调到国家队后,给予前所未有的特殊待遇,每个月工资为86.5元,比其他运动员要高出一倍,甚至比主教练工资还高,还为他配备了多种打法的陪练,以助他成为世界级选手。

容国团自己也每天锻长跑、跳绳,很快增强了体质,而他钻研出来的快速抽击,此后更成为国乒队制胜法宝之一。

1958年,容国团在国乒队的一次动员会上,喊出了力争世界冠军的口号,当时庄则栋与李富荣作为一南一北两个成绩突出的小将已夺得了不少全国冠军,二人在台下听到容国团发言,深觉难以置信,不禁相视一笑,没想到,第二年容国团就在世乒赛上夺金。

1959年,经过一年集训后,容国团入选出征第25届世乒赛的11人名单,前往西德的多特蒙德比赛。

前半程男团拼杀顺利,首次闯入四强,男单却出师不利,八进四后,仅剩下容国团一人,在拼下星野、别尔切克等人后,他在半决赛上遭遇了连挫中国强手的迈尔斯。

迈尔斯打法刁钻,以2:1领先,而容国团冷静分析后,以大力推挡和多变的搓球,挽回败局。

决赛上,容国团的对手是曾九次获得世界金牌的匈牙利名将西多,首局便以19:21被打败,人们连祝捷的鲜花都为西多准备好了。

容国团索性放手一搏,不理会教练的指点,他考虑到西多此时已经36岁、体重180磅,比赛经验丰富,而自己技术全面却没有特别擅长的风格,因此频频拉侧上旋球破坏对方的打法,发挥自己小巧灵活的优势,把西多调动得气喘吁吁,从而连扳三局。

容国团在第25届世乒赛上获得的男子单打冠军,是新中国体育史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和不久前的朝鲜战争胜利一样,这个胜利鼓舞了积贫积弱多年的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心。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贺龙亲自到机场接机、献花,让22岁的容国团接受了"民族英雄"般的礼遇。

1961年,容国团与队友们在北京举行的第26届世乒赛上战胜日本队,夺得男团冠军,从此,以前并不广为人知的乒乓球顿时风靡全国,被誉为"国球",举国上下几千万人学乒乓球、赛乒乓球,掀起了阵阵热潮。容国团的名言"人生能有几回搏"更成为鼓励各行各业人们激发斗志的名句。

1964年,27岁的容国团退役了,成为女队主教练,在他的战略设计下,女队在1965年的第28届南斯拉夫世乒赛上夺得女团、女双、混双冠军,成为国际比赛的常胜之师。

容国团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与他的聪明肯动脑子是分不开的,虽然只上过七年学,但容国团平时博览群书、热爱音乐,训练之余,一本书、一杯茶就能陪伴他度过一个假日,还写的一手漂亮书法,对中外军事史了如指掌,喜欢足球、游泳、跳舞、剪报,精神世界十分充实。在国乒队里,他打球不如王传耀凶狠,也不如徐寅生多变,但他最擅长的是琢磨对手、扬长避短、为比赛制订战略战术。

中国乒乓球队能够打破欧洲与日本运动员的垄断,成为乒乓球界的霸主,与容国团的奉献是分不开的。

1965年,他把单身一人的老父亲从广州接来共同生活,不久,与恋爱多年的黄秀珍结婚,1966年10月2日,夫妻俩生下了女儿容劲秋。

容国团与黄秀珍

拼搏多年,容国团终于过上了一家四口团圆的幸福生活,而时代风雨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3、爱名誉重于爱生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文革开始后,擅长思考的容国团却看不明白身边的变化了,先是他极为尊重爱戴的贺老总被成立专案组、加上了无须有的罪名进行迫害,接着,国家体委也受到冲击,他身边的著名教练一个个被揪斗,国家队的训练被中断。

他曾经的朋友大多陷入了困境,而容国团的海外比赛和求学经历,也让他被扣上了"修正主义"的帽子,甚至,有人认为他与队友获得的7个世界冠军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城市冠名的,想为他打上里通外国的罪名。

一开始,容国团还想反抗,1966年抄家开始,他认为自己是清白的爱国者,曾多次带队为国争光,于是就在体育馆里坚持练武、锻炼肌肉,准备一旦有造反派来抄家,就拼命抵抗、保护自己,而不久后,连贺老总也被打倒了,国家体委副主任荣高棠被揪出来批斗、游街,这让容国团的信心动摇了。

连这么多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都被打倒,他该如何向组织上证明自己是清白的、爱国的呢?

1968年5月,他受队友们的委托,执笔写下接着参加国际比赛的建议书,渴望再次"为祖国争取荣誉"。

5月12日,文革小组下发通知,认定国家体委是所谓贺龙的独立王国,从此,体育界被批斗的人越来越多,乒乓球队每次开会都会有一连串的名字被点,人人生活在恐惧之中。

从前活泼开朗的容国团像变了一个人,他很少说话,陷入了沉默之中,"5.12通知"像压在乒乓球队顶上的利剑,主教练傅其芳在4月被隔离后自杀,徐寅生被揪斗,同样来自香港的被抄家,容国团对妻子黄秀珍说:"可能下次就轮到我了……"

6月20日晚饭后,体委训练局又有一个批判会要开,黄秀珍问他:"你去不去开这个批判会?"容国团的回答是"不去",他说:"我该休息休息了。"

夫妻二人去不远处托管女儿的家庭里陪一岁多的女儿玩了一会,就各自分开了。晚上九点多,黄秀珍开完会回到家中,却发现丈夫不在家中,问了容国团父亲才知道,她走后不久,容国团就离开了家。

黄秀珍认为他也许是找人下棋了,等到十点钟,她去找到容国团棋友,却得知容国团并未来过,再打电话问乒乓球队,也没有容国团的下落。

她焦急地约同事一起寻找着容国团,在住所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乒乓球队的队友郭仲恭等人让她先回家休息,队友们接着寻找,黄秀珍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夜没有睡着。

而郭仲恭等人在体委后面的龙潭湖畔绕湖寻找,一路大声喊着容国团的名字,可湖畔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直到一早四点半钟,体委接到派出所电话,才得知容国团已经在几里路外养鸭场的大槐树下自杀。

郭仲恭走到树下,去解容国团脖子上的尼龙绳,这个扣子系得又结实又清楚,是个无法打开的死扣,最后只能用刀子割断,容国团做事一向精细、周密,他的死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个死扣也足以证明他的决心。

死后,容国团留下了三封遗书,给家人的信写道:"爸爸,秀珍,小秋:我要连累你们,真是罪恶,咒骂我吧,痛恨我吧!永远忘记我吧。"字里行间,是痛不可抑的愧疚。

给组织上的遗书则写着:"我爱名誉甚于生命!我历史清白!不要怀疑我是敌人!"

刚极易折,文革的风雨,还没有真正落在容国团身上,但作为一个家国情怀深厚的爱国运动员,他不愿意接受这种怀疑,不愿自己的赤子之心受玷辱,索性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毅然走向死亡。

而浩劫之中,人性之恶岂可轻估,在容国团死后第二天,造反派竟然去抄了他的家,试图找出他里通外国的证据,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作为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容国团的死给体育界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周总理愤怒地向被造反派把持的体委发出警告:对有名的运动员、教练不允许批斗关押!几天后,一大批著名运动员、教练被放了出来,容国团以自己的死,保护了一大批队友。

1978年,容国团被平反并恢复名誉,1984年,他被评为新中国成立35年来杰出运动员之一,2009年被评为100位感动中国人物之一,2019年,获得了"最美奋斗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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