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秋凡:黑夜,我不怕
黑夜,我不怕
文/秋凡
女儿蜷在墙角落嘤嘤啜泣,一双泪眼负气地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她的委屈,埋怨我心太狠,根本不爱她。此事,还得从一堆零食说起。
女儿下课回来,发现小侄子趁她不在家时偷吃了许多零食,大为光火,冲着小侄子一通指责。我从书房走出去,呵斥了她的无礼之举。九岁小丫头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气呼呼地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你凭什么替我慷慨大方。”
我一听这话,顿时来气,扬起手掌作势要赏她一耳光。她扭头就跑,跑到书房,举起电脑威胁我:“你敢打我,我就把你电脑砸烂。”我心想,这还得了,小小年纪就如此乖张跋扈。我一把夺过电脑,狠狠地把两耳光甩在她脸上。
女儿的哭声像弹棉花似的在空中盘旋了一个小时,怨气像纷飞的尘埃塞满整个房间,塞进我的耳朵,不停撕扯着我的耐性。她说我根本不配做她的妈妈,整天不是逼她做作业就是看书,还不如快手上一个叫慧的网友理解她,她要去湖北找她。
女儿偏激的想法使我血压飙升,胸中燃起熊熊怒火,我有种按捺不住地想再送她几耳光的强烈冲动。忽然,在她倔强的眼神里,我看见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影子如窗外的一缕晚风,为我送来一丝清醒。我走到落地窗前,对着窗外平和的世界深呼吸。过了半晌,我蹲到女儿跟前,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耳语道:“走,我们出去走一走。”
女儿说她哭饿了,想喝奶茶吃烧烤。于是大半夜,我俩躲开家里所有人,吃饱喝足后来到湖边散步。
白天下了一场大暴雨,此时天上的云像棉絮一样铺展开来,偶尔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云愁。环湖跑道的路灯也歇息了,路上无一行人。微风轻拂,柳枝袅娜起舞。黑夜里,唯一敞亮的是“知了”的大喉咙,它们躲在柳树上、草丛里,声嘶力竭地叫着“知了知了”,仿佛要让整个世界听见它们的叫声。对岸马路边的路灯倒影在湖里,映出一排排明与暗的光影跑道。时间在暗的跑道上静静流淌,生命幽深处的悲喜难以洞悉;明的跑道上,粼粼波光在灯火的辉映下欢快跳跃。
女儿怯怯地小声说:“妈妈,牵着我的手,我怕黑,你不怕吗?”
我说:“我不怕。”
黑夜给了我沉思的安静,这时的我,有着淙淙溪水般的清澈、温柔。我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数次遇见那个迷路的女孩——十七岁的我。
那是我到上海的第一天。我跟着老爸下了火车以后,来到一个工地上。老爸把我交给叔叔后,兀自忙碌去了。叔叔是工地上的包工头,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乡野丫头,随后带我去“开眼见世面”。我们来到一个大酒店,酒桌上有个重要客人,是叔叔的老板。叔叔和老板相谈甚欢,绵密的吹捧从美味佳肴的酒桌一直辗转到凌乱的建筑工地上。在这片坚硬的砖块废墟之上,他们谈的都是拆迁项目,以及废铜烂铁带来的财富。财富带来的欣喜,在他们脸上一览无余,高谈阔论中他们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包括我。我踢着半块残砖,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大侃大谈,焦急等待间,好奇心驱使我走出工地。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四处逛荡,大街上各种新奇的东西、新奇的景象映入我眼帘,不知不觉中,我越走越远,很快就迷失在大城市的繁华里:几乎一模一样的马路,一模一样的街巷,一模一样的车水马龙和熙来攘往。我就像一只深井里的青蛙,偶然来到井外,头顶明晃晃的天迷糊了我的眼。
我从炎炎烈日走到了皓月当空,清朗的月光染了几分皎洁,夜色落在我眉间,画出悠长的绝望。我饥渴难耐,摸了摸口袋里叔叔给的两百块钱,虽然舍不得花,还是去超市买了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支笔、一个本子、一个信封。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吃完喝完,我开始写信,写给妈妈、弟弟以及车站送别的同学。疲惫和恐慌潮水般汹涌袭来,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滴落在本子上,笔下文字被泅染成滚滚乌云。草坪上,一对母女的欢笑声吸引了我,她们的欢乐像夜下的霓虹灯一样张扬闪烁,而我的孤单似那清冷的皎月,谁会抬头望一眼呢。我的目光追随她们的身影走了很远很远,随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我到了她们家,当起了住家保姆。她们家有很多书,每天干完活后,我就悄悄地翻看起书来,这是最快乐的时光。在我踮起脚尖取书架最上面的书时,一本本厚重的书突然稀稀落落地掉落下来,砸在我身上,我抱头躲闪,仍没逃过碎砖头拍脊背的痛。我忍痛站起来,环顾四下,阒寂无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我趴在长椅上睡着后跌落草坪上。我抱着笔和本子蜷缩在长椅上,蜷缩在这个幽黑的世界里,小声啜泣起来:“妈,我想你,好想你……”我望着天上的朗月,怔怔发愣,头顶一片浩阔的迷茫,明天不知何去何从,就这样混混沌沌地又睡着了。
翌日升起的太阳,懒洋洋地打在身上,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流浪。这天的流浪结束在骄阳下人影最短的时刻,暴晒后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我终于记起村里唯一的座机号码。我联系上妈妈,告诉她,我打了个出租车回到了昨天吃午饭的那个大酒店门口,让叔叔来接我。我回到老爸身边,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谩骂,以及雷雨般密集降落的鞭子。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皮肤暴露之处泛起一道道醒目的鞭痕,汩汩热泪灼烫着我的心。我倔强地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声: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那个躺在长椅上无人怜惜的夜晚,我感激上海这座包容的城市——不怜惜我,也不伤害我,它容纳我的悲伤、哀愁、幻想、期待。长椅上那个把我砸醒的梦,是我内心的渴望,也是生命对于自身成长的深切呼唤,那个学习的梦始终伴随着我。我说去学摄影,老爸说那是不现实的事情。我说去学电脑,老爸说打消这个念头。他以他的人生高度笨拙地爱着我,为我规划一条最“务实”的脚下之路——他让我去工地上修砖,去羊毛衫厂当学徒,他说靠自己双手得来的人生才踏实。我分辩说,脑子也是个好东西,人得与时俱进,不要刻舟求剑。
我相信,每一座城市,都会有我这样后知后觉的迷途者——发现爸妈也是普通的、不完美的成年人,他们也有思维的局限性,习惯呆在自己熟识的舒适区思考问题,我们要让自己的独立意识有见地的自由生长。十八岁的时候,我躲开老爸的视线,在太阳下行走,在黑夜中反思成长,月光抚摸的那张日渐成熟的脸上,泪花不再轻易绽放。工作之余,图书馆是我最喜欢的场所,在这里,我的眼睛和心灵去往了脚步抵达不了的世界。
沉寂的夜色中,湖面明与暗的“跑道”幽灵般地闪现出命运轮回的警示,我无畏无惧的眼里开始有了惧色,下意识地握紧女儿的手,害怕黑夜冲散我和女儿,害怕流水冲淡女儿对我的这份依恋。我强装镇定地说:“我不怕,有妈妈在,你也不要怕。”
女儿说:“妈妈,牵着你的手,我感觉天上挂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你听,知了的叫声像白天一样热闹。”
女儿的小手被我的大手紧紧握着,仿佛获得了某种能量,她讲话的声音也大起来,敞开心扉地同我讲起现实好友如何欺骗背叛她、网友慧如何开导她的一些事来。她对我的信任,似一股暖流,使我不安的心平复下来。
行走在黑夜,我再次审视自己的内心:爱的教育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对于孩子来说,倾听和理解、共情与鼓励是多么重要。
我说:“对不起,妈妈今天做得不够好,忽略了你的感受。”
女儿说:“妈妈,我也不该那样对你,惹你生气。”
我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你无话不谈的好友慧吗,每天晚上陪我到湖边散散步,聊聊天,可以吗?”
第二天晚上,女儿主动提出陪我去湖边散步。照往常习惯,我会沿着环湖跑道快走数公里后返家,这一次,我放慢了脚步,陪着女儿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她还没有走远路的习惯,愿意出来走走就是新的启程。
我回望身后的路,那里有几代人的基因复制,有我与父母相处的痕迹,也有陈旧与崭新的对视,这种对视启发了我——与时俱进,同孩子一起成长。在前方,我和女儿正走的这条路上,仍会有矛盾和冲突的出现,我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在黑夜中,传递她太阳的能量。当有一天,我的高度已不够她攀登眺望,我会默默地目送她走向更高、更远处。
作者简介:秋凡,本名彭时美,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生命时报》《博爱》《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