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在“翔龙鸣凤科学论坛:科学与哲学对话”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孟强发表题为《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的主题演讲。他在演讲中提到,现代性意味着“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让人类置身于摆脱地球视角的“无处之见”。为了应对气候变化和环境危机等问题,人类应当“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返回地球的“某处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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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强教授以“人类世”的概念引出学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多种观点,强调科学革命对塑造现代世界观的重要影响。当前,人类与地球关系已发生根本转变,人类面临“我们在哪里”和“我们是谁”的根本问题。“大地”就是“人类世”时代人类的存在论位置;“土人”的观念则承认人类与其他存在者关联共处的状态。

他指出,人类的科学、技术、政治,实际上与气候、地质、土壤、生物、温度等要素相互交织。要意识到人类存在于作为各种存在者相互缠绕而存在的大地,跳出现代概念框架,转向全新的思维范式。

以下为部分发言实录:

感谢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理工学院和《财经》杂志共同举办的科学与哲学对话论坛,为实现跨学科交流创造了重要时机。今天我报告的题目是《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

当前,气候变化是全人类面临的重要挑战,我国把生态文明建设作为战略性任务。因此,这既是我们探讨自身学科发展的内部问题,也是面向当代全体人类的外部问题。生态问题是政治问题、科学问题、技术问题,并且根本上是哲学问题。

为什么说生态问题的本质是哲学问题?我从“人类世”的概念谈起。这一概念不仅是学术概念,也是大众流行概念,围绕它展开的讨论非常热烈。2000年,大气化学家克鲁岑(Paul Crutzen)提出,我们已经从“全新世” 进入“人类世”(Anthropocene)。他于2000年发表文章《人类世》,正式将这一概念引入学术界。当时,人口增长、温室气体排放等很多指标相继被提出,标志着人类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人类世。在此之前,人类所处的时代被称为“全新世”,始于1.17万年。

“人类世”概念的提出,旨在强调人类在地质和生态当中发挥重要影响,其基本含义是:人类活动形塑着地层,人类成为举足轻重的地质力量。人类不再把地球当成一个资源垃圾场或者材料资源库,人类已经对它产生了极大的改造力量。也有研究把“人类世”的起始时间定位在1945年,即把原子弹、核爆作为人类世的指标。2019年,AWG(人类世工作组)确定人类世应当作为正式地层单位,开端为20世纪中期的“大加速” (二战后急速全球化)。

这一概念的科学意义存有争议,“人类世”尚未得到地质学界的认可,也未写入国际年代地层表。但其哲学意义在于:地球不再是人类活动“沉默的舞台”,人类不能再无视自身活动对地球产生的深刻影响,人与自然的二元本体论遭到了严肃挑战。

对于“人类世”,学界有很多不同的说法:美国学者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认为,“气候变化的人类世解释宣告自然史与人类史这一悠久的人文主义划分破产了”;德国哲学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人类世”是“人和地球开始了一种新的关系……自然已经放弃了背景这个角色,自然成为主角”;法国思想家,拉图尔(Bruno Latour)则指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场可以称作世界观的变迁,世界观指的是影响科学、政治、道德和艺术的特性之分布”。

因此,我们需要实现新的文化范式转换,在广义上可以与伽利略在科学时代所引述的范式转换相媲美。一直以来,科学革命对人与地球的关系发挥着重要影响。近代科学革命与伽利略的范式转换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柯瓦雷认为,“这场科学和哲学的革命……可以描述为和谐整体宇宙(cosmos)的解体,即'一个有限封闭和等级化的整体’这种世界观念从哲学和科学上有效的概念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定甚至无限的宇宙,这样的宇宙被保持同一的基本成分和规律维系在一起,而这些所有这些成分都被置于同一存在层次。这就是我们现代世界观一个基本的特征。”

亚里士多德说:“地球是静止的,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其他恒星围绕地球旋转。”希腊人的宇宙观是球形的,他们认为月下世界与月上世界由不同元素构成,地球是一个等级化的封闭球体。但在伽利略之后,人们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并非保持静止,而是跟月球一样保持着永恒的运动。在无限的宇宙中,地球没有特殊性可言,遵循着与其他星球相同的力学法则。有传言称,伽利略在宗教裁判所受到审判之后说出了“但是,它还在运动”这句话。

在这样的观念下,很难说地球能成为人类的栖息地。在无限的宇宙中,现代人找不到存在的位置。现代人不需要位置,因为现代性之为现代性恰恰要摆脱一切位置的束缚,置身于“无处之见”(view from nowhere)。根据现代世界观,人只是偶然地存在于地球。在均质化的空间中,所谓的“此处”和“彼处”没什么差别,地球和其他的星球其实相差无几。这是由科学革命带来的人与地球的基本概念框架,而气候变化的挑战实际上改变了这一既有框架。

接下来,我想引用拉伍洛克(James Lovelock)的观点,他是一位颇具争议的环境科学家。今天,地球的地位再次发生变化:地球与其他行星不一样,地球是与众不同的星球。拉伍洛克提出的“盖娅”不是大地之母,而是看待宇宙的一种新方式,地球不是均质宇宙沧海之一粟,地球是特殊的、唯一已知的生命栖息地。

借用拉图尔的话说:第一位科学家(伽利略)发现了如何从位于大运河的房间窗户的狭窄视野转向无限宇宙,第二位科学家(拉伍洛克)则发现了如何从无限宇宙回到蓝色星球的狭窄界限。这也是我的演讲题目“从无限宇宙回到封闭世界”的出发点。

与之类似,法国思想家塞尔(Michel Serres)提出了“地球激动”(The Earth is moved)。塞尔说,“今天,地球再次震动:这不是因为它永不停歇地在精确轨道上转动、运动,也不是因为它在变化,从深层板块到它的大气层,而是因为它正在被我们的所作所为改变”。

气候变化以及“人类世”基本观念的改变,使得我们追求、进入到了一个新范式的转换。这一转换实际上就是从地球运动、从无限宇宙的视野回到地球激动,使得人类跟地球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此时我们发现,地球不是人类活动的“沉默舞台”,它正在被人类的所作所为扰动、激动。

当前,地球闯入人类史和文化史,要求得到科学、哲学、政治和社会的严肃对待,并要求修改现代游戏规则。因此,地球从人类文明(或不文明)游戏的旁观者变成参与者,获得了能动性(agency),要求人类去认真对待它。简而言之:如果现代性意味着“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伽利略让我们置身于摆脱地球视角的“无处之见”,拉伍洛克则让我们“从一个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返回当下的地球,转向“某处之见”(view from somewhere)。这样一来,人类就要面临全新的挑战,这一挑战涉及两个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在哪里?我们是谁?

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这个封闭世界既不是伽利略的“行星地球”,也不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静止的宇宙中心,而是“大地”(Terrestrial)。Terrestrial表达了Earth的本源意义——Earth原本是“地”的意思,“球”是衍生含义,后者是近代麦哲伦等人在环球航行后加入的。“大地”的概念已经在政治领域中发挥作用,这正是巴黎协定做的事情,人们开始在政治中讨论以往缺乏关注的环境问题。

同时,“大地”也意味着人类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从站在上帝视角看待整个宇宙,到从当下所处的位置看世界。人类对地球本身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地球不仅仅是像火星一样永恒运动的物质的结合,同时是一个生命体或生命物,地球不是一种生产资料,而是一个生长着的事物。因此,我们回到了自然(nature)的本来含义——“生长”、“涌现”。

在几何学意义上,人从未离开过“封闭世界”,只有为数不多的宇航员除外。但在存在论意义上,现代人早已离开大地,摆脱了地球的限制,置身于无限宇宙。大地就是“人类世”时代人类的存在论位置,这回答了“我们在哪”的问题。大地的含义实际上改变了人与地球的关系,重塑了人的存在位置。虽然人们都存在于世界之中,但可以通过不同的存在方式;尽管人们处于同一几何位置,但可以拥有不同的存在论位置。

第二个问题“我们是谁”。拉图尔将人类称为“土人”,它意味着改变人与大地的关系,人的自我形象也会产生变化。现代人具有自由意志,他们接受无限的宇宙图景,借助科学和理性打破传统,同时力图控制自然。控制自然是普遍的,包括人工制造环境、控制温度和灯光等,这也是现代人的自我认知或自我定位。尽管现代人脚踏实地,但他们无时无刻不仰望星空,看向超越的、上帝的位置。因此,虽然现代人生活在地球上,但实际上只是地球的过客,就像对待宾馆和家的意识区别。

所谓的人(human)源于humus,是“土”、“地”的意思。《圣经·创世纪》写道:“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 所以,在本源意义上,human本就是“土人”的意思。我们将现代的新人类称为“土人”,就是承认人类之外的存在者具有一种能动性,并且人类接受与之缠绕的命运(森林、河流、塑料、二氧化碳等)。实际上,它们与人类相互交织,人类很难斩断这其中的联系。

现代科学革命所建立起人的形象是万物之灵、宇宙中心,认为人为自然立法,自然是人构造出来的,人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他的存在者。而“土人”观念的提出,让人的地位稍微降低了一点,我们在承认自己同时也承认其他存在者。“土人”承认,自由不在于斩断与其他存在者的关联而独在,而在于公开承认并自觉接受这种关联的共在,即与他者共处的状态。人类所谓的自由不是斩断与它们的联系,而是恰恰要建立联系。

所谓的“土人”还具有反思性的特征,对归属于大地、对自身行为后果可能给大地带来的威胁保持敏感。在某种意义上,环保问题就是一种反思行为,大地是改变人与地球关系之后的一种新看法。

综上,我们正进入不确定的时代。在世界政治和经济方面,二战之后所建立的全球化所承诺的共同繁荣的乐观前景,我认为正变得越来越黯淡。在全球生态与气候议题上,人和自然的线性关系——控制和被控制的、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被一种变动不居的、混杂的、不确定的缠绕关系所取代。

我们对环境或者生态问题的思考特别容易存在两个走向,二者均有缺陷。一为“人类中心主义”,二为“自然中心主义”,二者所提出的简单方案都不足以应对“人类世”的挑战。把人作为宇宙的中心,过度开采资源导致草原出现“伤口”,便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表现。而所谓的生态环保运动、自然中心主义,在哲学概念上尤其难以成立。所以,我们应该从根本上重塑现代世界的图景,从无限宇宙的现代世界观走向承认自己是扎根于大地的存在者,承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基本的转变。

当然,重返封闭世界,并不是要回到田园牧歌式、反现代乌托邦的浪漫主义中。要承认我们的存在位置既不是无限宇宙,也不是血统、民族或乡土,而是作为各种存在者相互缠绕而存在着的大地。这种存在看似抽象,实际上是具体的概念——人类的科学、技术、政治,实际上是与气候、地质、土壤、生物、温度等要素相互交织的。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使我们能够跳出被现代概念框架所框定的思维范式,从而转向全新的思维范式。

最后,我借用海德格尔的话作为结尾,此在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实际上就是在大地之上存在。以上是我的汇报,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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