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冬

文/吴佳骏

我渴望听到一些声音,细小的声音,在这个孟冬时节。我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像一个菜园的管家。那些菜全被白雾罩着,宛如农妇冻裂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霜。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泥土——凉伴着一股阴湿,钻进我的耳蜗。顿时,我的血管里似有亿万条蚯蚓在蠕动。

田地东边,蹲着一位在扯杂草的老人。他穿得很单薄,发须尽白。浓雾包裹着他,仿佛蚕茧里的蚕。我慢慢地靠近他,像一种凉靠近另一种凉。然而,这个老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他低埋着头,两只手颤抖地扯着一根一根的草,既像一个匠人在制作手工艺,又像“土地神”在拔出大地的寒气。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渴望听到一些声音,却无意中听到了一个老人细小的喘息。我掏出手机,想替老人拍一张照片,就像我曾经拍过的那些大地上的河流、树木、飞鸟、芦苇和花朵一样。可令我讶异的是,我刚将手机对准他,他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扭头就跑,连身旁的背篼都不要了。

我呆在田地中间,感到莫名的惆怅。我的鲁莽总会伤害那些我所热爱的事物。

那天过后,我决定不轻易在村里乱走。我怕自己的脚步会扰乱季节的秩序。我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冬眠的青蛙——在乡下生活,只有将寒冷抱紧,才能获取丁点的温暖。

转眼到了仲冬。我实在憋得难受,就又想到去村里转转。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变得不甘寂寞——一个人倘若真要跟自己相处,跟寂寞相处,跟内心相处,那是需要境界和修为的。

村子又安静了许多。一切都在沉睡。我抄着手,在村里闲逛,耳边只有风吹树响。突然间,我很想抽一支烟,可打火机无论如何都打不着火。在寒冬,打火机也是冷的。我没法自己将烟点燃,我的指尖没有着火点。我只好重新把烟放回烟盒,把想法放回欲望。

这真是个索然无味的冬天。我继续抄着手,在村里闲逛。我渴望遇到一团火,就像我曾渴望听到一些声音。这是我的梦想——冬天的梦想。我的梦想非常简单,可越是简单的梦想却越难于实现。

正在我灰心沮丧的时候,我又遇见了那个被我的拍照行为所惊吓的老人——他拿着一把锄头,在房屋周围使劲地挖什么。我很好奇,停下来默默地盯着他看。这次,他没有被我的怪异举止吓住。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思理睬我。他只拼命地刨挖,复仇似的,额头汗珠滚滚。渐渐地,我看明白了,这个老人是在刨房屋的地基。他想制造一场事件——房屋倒塌事件。这是他在这个冬天的梦想。如果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他将为后人赚取一笔意外死亡赔偿金。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几间瓦房太坚固了。几根石柱已被他刨得如裸露的白骨,却就是不倒。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汗毛倒竖起来。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又是怎样的一个冬天啊!我仍想抽一支烟。这回火机倒是打燃了,可颤抖的嘴唇就是叼不稳烟。我索性连烟和打火机一并扔出老远,像把冬天扔出季节之外。

不知不觉间,日子到了季冬。一天上午,我站在村头眺望春天的消息,却无意中发现老人手拿一把锯子,在锯生长于屋旁的一棵大树。他不把树锯断,只拉开一条大口。他希望能在春季来临之前刮起一场大风,将树吹倒后压垮房屋。可这场风却不守信用,它在村前旋了几圈,就调转了方向——风是聪明的,它识破了老人的阴谋。它不想成全了老人,却毁了自己的清白。

风走后,老人失望至极。就在这个冬天快过完的时候,他掉进村头的池塘淹死了——一个梦想着死的人,终于死在了制造死亡的路上。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