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文/吴佳骏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从家里走出来——他是一个老人,也是一个孩子。他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这些问题困扰了他的一生。他想把它们弄明白——那些问题既简单又复杂。

他先是来到一棵树下。那棵树就生长在他的房屋旁。他不明白那棵树为何一直站在那里不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春秋还是冬夏,它都安静地站着。当村里一个又一个的人都先后走了——有的去了远方,有的去了西方,那棵树为何就是不走?它是在等一片落叶,等一阵风,等一场雨,等一只鸟,等一次日出,等一夜星光,还是在等一个启示和召唤,等一回抗争和祈祷,等一次苏醒和复活?

他从树下走过,他绕过了树,却没有绕过困扰着他的问题。他来到一条河边。那是一条很长又很窄的河流——河里的水很浅又很清澈。他站在河流边,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河水在流淌——流过了上游和下游,流过了村前和村后,流过了昨天和今天。他不明白这山中的河水要流到哪里去,是要流向地下,还是要流向天上。他看到河水越流越瘦,瘦得把骨骼都裸露了出来,伤疤也裸露了出来,最终只剩下一条贫瘠之躯。

他不想跟着河流跑,他把自己的影子打捞上岸,去到河对面的山丘。那座山丘不高也不矮,山的颜色不黄也不绿。很多次,他都想翻越这座山丘,但一次都没成功。他不明白这座山丘为何要阻止他翻越,既不给他留一条上山的路,又不给他翻山的勇气。他站在山脚下,垂头丧气,像一个追赶时间的人终于被时间打败。

他返回身,朝家的方向走。他意识到家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必须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他凭借记忆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他想再次经过那条河流,那棵树,可他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怀疑自己迷路了——他有些心焦——他不停地朝回走。在路过一个转角时,他看见一片草地。他低下头,把嘴贴近草的耳朵。他想问问草,他的家在哪里,该怎么走?草摇摇头,对他爱理不理。他只好跟草跪下来,让草爬上他的膝盖和头顶——他不明白那些荒草为何如此傲慢,非要把一个人掩埋了,才肯告诉他回家的路在哪里。

他沿着荒草蔓延的方向继续朝前走。他走一步,荒草就长出一寸。他不敢走太快,太快了,他就会把自己走成一根草。他小心翼翼,尽量把长出的草踩下去。他希望自己走过的地方能出现一条路,他希望把这条路留给后来那些迷路的人。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在荒草中孤独地走着。他听见草丛里有蛐蛐的叫声,那叫声嘶哑,不很明亮,发了霉似的。他想蹲下来,问蛐蛐几个问题——他想问那些被草覆盖的良田是怎么荒芜的?良田上的高粱和大豆被秋风的手摘去了哪里?那一朵一朵的向日葵的笑脸被谁给盗了去?那张插在良田上的犁铧被谁的记忆收藏?那些金黄色的稻子和小麦被谁关进了粮仓?那些滚过田野上的童谣还在谁的口中传唱?那些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庄稼人如今都去了哪里?那一把把锃亮的弯镰现在还挂在谁家的墙壁?……

他还想问蛐蛐更多的问题。可他还没蹲下身,蛐蛐就禁声了。蛐蛐知道他要问什么。在他尚未到来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问过蛐蛐了。那些先来的人问的问题,跟他的问题一样多,一样复杂,又一样简单。蛐蛐的声音就是在回答人的提问中变得嘶哑的——它不想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有些问题,它也回答不了。它只是一只蛐蛐,一只荒草丛中的蛐蛐。它没有能力去解答那些天问式的问题,它只能保持沉默——它的沉默是另一个问题,永远解答不了的问题。

他直起身,朝家的方向走。他决心要走出这片草地。他发誓要找到来时看见的那条河流,那棵树。他还要继续问它们很多的问题。他的行走和发问都显得有些悲壮,有些义不容辞,有些责无旁贷。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想把有些问题弄明白。

他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老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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