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史学的提出,让我们思考当代公众史记录的建构问题。当代公众史记录,是笔者近年来一直重点关注的话题。公众史的类型,主要有个人史、交往史、家族史、社区史、专题史等类型。本文重点关注公众人际交往记忆史的建构问题。什么是人际交往记忆史?为什么要关注人际交往记忆史研究?古今中国的人际交往记忆史有哪些类型?这些学理问题是值得思考的。社会学关注交往行为研究,如哈贝马斯有《交往行为理论》,核心观点之一是,生活世界是“由交往日常实践编织而成的相互作用之网”[1]。文学界喜欢做文学家人际交游考,这是一种间接交往记忆材料的再研究。历史学应关注人际交往后留下的大脑记忆的文本建构问题,这是当代公众史记录关注的理论话题,目前学界的思考尚未及此,所以可参考的相关研究文献也相当少。笔者只能尝试着从古今中国文献中寻找相关的交往记忆作品,希望从中提炼出相关的理论。

一、人际交往记忆史的定义及意义

1、什么是人际交往记忆史?

德国史家扬·阿斯曼提出了“交往记忆”[2]概念,也译作“交流记忆”。“所谓交流记忆就是随着具体环境变化的记忆,这种记忆一般不超过三代人,它的内容主要包括回忆、想象、引语、俗语等。这些记忆存储在头脑里,人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便能够对这些记忆进行交流,而且这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3]这种交往记或交流记忆,实际上是当代生活世界中口耳相传的共享记忆或集体记忆,介于经验与知识之间。

笔者所谓的人际交往记忆,是个体意义上的交往记忆,是指当代生活世界中个体间直接交往后留下的互相认知的记忆。简单地说,由人与人之间直接交往而产生的互相认知的信息就是交往记忆。人际交往记忆史,指由大脑形态交往记忆转化而成的文本形态交往记忆。举个例子来说,甲、乙两人,由不相识到熟悉,由陌生而朋友,就形成了彼此对对方的认知信息,这就是人际交往记忆。事后回忆,将彼此的交往故事写下来,这就是人际交往史。

人际交往记忆的产生是由人的双重性决定的。人,既是个体动物,又是群体动物。或者说,是群体中的个体动物。当人来到家庭,走向社会,会遇到不同的人,会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从而形成不同的人际交往圈。这些人际网络体系,主要是亲朋好友、门生故吏,有血缘的,也有地缘的与业缘的。人是一种会认知与记忆的高级动物,人与人直接交往以后,彼此会有直接的认知与感悟,会留下人际交往记忆。交往记忆是在交往中形成的经验性记忆。

记忆是会随时联想的,回忆是人类的本性。只要是在大脑记忆圈内的人物,事后就不可能不回忆。大家可以发现,人到中老年以后,会进入回忆的高峰期。此间因素有多个方面:中年之前,外面会忙单位的事,里面会忙子女的事。人到中年,子女成家立业,单位工作也忙完了。退出家庭琐务、退出单位事务的人,真正空闲下来后就会经常性回忆。回忆的对象,都是过往时空中的交往人物。失去的才是让人珍惜的,回忆物消失时间越长,对特定物的回忆感也就越强。回忆是老年人最有乐趣的事,“思旧”是人类的一种割不断的情怀。此时,老人就会经常地说过往的人事。会写的老人,则会想着写下来,如黄宗羲写《思旧录》、钱穆写《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著名学者的学术周期更长,真正空闲的时间更晚,总要忙完自己的学术研究,才会想到关注自身的事。譬如黄宗羲、钱穆,都是80岁以后才下决心写下对亲朋的回忆。

2、为什么要重视人际交往记忆史研究?

人与人间的交往会产生实际影响,它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从而,留下的交往记忆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面对这些已经离开地球的故人,最好的办法是替他们留下历史记录文本,写些《思旧记》之类的回忆文章。那样,他们的名字、声音、容貌可以长久留在人世间。人无法带走什么,但可以留下文本。留下记忆文本,对别人有用,别人会永久铭记,自然也就有益于本人名声的持久留存于世了。

人际交往记忆史是当代公众史一部分。现代社会更多地表现为“公众社会”特征,法律上人人是国家的主人,自然人人的历史值得记录下来。人的记忆多数是在与人的交往中发生的。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接触成百上千的人,会有不同的故事。人人的交往圈又是不同的,不同的交往圈可以看到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事。交往记忆的特点是互为认知与互为表达,既写他人,也写自己,或者说凸显交往中的双方记忆。交往记忆是对别人的记忆,当你在叙述某人的交往记忆时,某人会成为你的叙述主体。因为你的交往记忆叙述,别人的一段历史就会得以记录下来。能将自己人际交往圈中的人物一一记录下来,就能留下相当丰富的当代公众史记录。将生活中这种人际网络关系揭示出来,将他们间交往间记忆记录下来,可以为后人的横向社会关系研究提供方便。

另一个方面可以弥补个体单向认知与记忆的不足。一个人的视角是单向的,记忆也是单向的记忆。交往记忆史提出后,让我们思考别人是如何看待我们的。人类的眼睛朝外,会关注别人,会在比较中理解别人,所以看人比较准。留下这些认知别人的记忆,自然可以方便理解别人。由内而外的自我认知与由外而内的他者认知双向的结合,对人的了解才是全面的。

人际交往记忆也是形成集体记忆认同的基本方式,没有共同的交往记忆便没有共同的情感认同。交往越密切,彼此的认同感越强;相反,交往越稀少,彼此的认同感也越弱。如果断绝来往,则彼此的记忆也会出现断裂现象。所以,交往记忆史写作,也是建构共同圈文化认同的基本手段。

二、古今中国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的基本类型

要弄清中国古今的人际交往记忆史有哪些类型,必须广泛搜集类似的回忆性记录作品加以系统的研究。归纳起来,中国的人际交往记忆史的建构模式主要有四种:一是师友渊源录;二是个人史中涉及亲朋师友;三是一人怀念亲朋师友;四是亲朋师友怀念一人。下面分别考察之。

(一)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模式之一:师友渊源录

或称渊源录源于禅宗灯录[4]。此说不无道理,不过从儒家自身的师友渊源录来探索可能更为到位。早在《汉书·董仲舒传赞》,就有“考其师友渊源所渐”。不过,汉唐时期没有相关的建构之作。儒家建构道统,始于韩愈。北宋仁宗至和、嘉祐(1054-1063)间,欧阳修古文名扬天下,刘敞“退索其《师友渊源》”[5]。此类体裁的出现,显然与北宋儒学的逐步兴起有关。北宋中叶府县儒学体制化以后,儒学向各地传播。在这个过程中,各地逐步出现师承关系。

两宋间有吕本中《师友渊源录》。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号紫微。这是一个崇尚理学同时兼崇禅宗的望族。由此也可肯定,他们确实受到过禅宗灯录的影响。由北宋而南宋,“渡江转徙,流落之余,中原文献,与之俱南”[6],吕本中的文化承传与建构意识非常强烈。在这个过程中,他做了三件事,一是编《江西诗社宗派图》,由此有“江西诗派”说。二是辑《童蒙训》。三是编《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一卷,主要述北宋后期早年师友闻见,可以说是吕氏三代学术渊源所在,据说成于南宋初年[7]。吕本中《师友渊源录》,或作“五卷”,多数著录没有卷数,今不传,或即《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通过此书,吕本中不主一家一派,将道学派、文学派乃至整个元祐学术汇合起来,显示了吕本中文化整合的远见。[8]由此可见,吕本中确实是用兼容观念整合中原文献的第一人。

此后,孝宗乾道九年(1173),朱熹成《伊洛渊源录》,记录了周、程及其弟子的言行政事。此为现存最早的渊源录。此书影响深远,成为宋元明清理学学术史建构的开山之作。

元初的袁桷成《先大夫行述》,又有《庭述师友渊源录》[9],分别叙述其父袁洪的生平与交往圈凡28人,比较简略,偶尔提及与他们的关系。如说及王应麟,“先子命桷受业门下十年”。

至明代,此类作品更多。据雍正《浙江通志》,有吴自守《师友渊源录》、姚翼《师友渊源录》、蔡宗儒《师友渊源录》等,惜今多不传。明代更多的是宗派、学脉、学案之作,这是师友渊源录版本的进一步升级或转型。

(二)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模式之二:个人史中涉及师友

到了北宋,中国的个人史编纂进入长篇时代,这就是年谱的产生。“年谱者,纂言记事,考核始终,以备一人之史也。”[10]从撰写者来说,年谱可分他谱(他人撰写)与自谱(自我撰写)两大类,两者均始于宋代。年谱的产生,直接与宋人的文集整理、学术研究有关。编年体反映出年谱体裁的核心主旨,就是编年体个人史。年谱是编年史与司马迁自序结合的产物。“以司马编年之例,成史公自序之书,其中虽经纬万端,而说来绝不费手,有纲领有条目,厘然井然,而生平问学之渊源,出处之始末,与夫家庭朋友之薄物细故,无不历历如绘,是可以不朽,公矣。”[11]这种编年体的长篇个人史体裁,不同于近代西方叙事体的长篇传记。中西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同,是由中西主流史体的差异决定的。西方的主流史体是叙事体,中国的体裁比较丰富多样,主流的体裁有编年体、纪传体等。编年体由国家史迁移到个人史,就出现了年谱,这是一种突破。

年谱的发展,经历了由他谱而自谱的嬗变过程。最早的年谱是仁宗庆历前的杨崇勋《白氏编年》,惜不传。现存最早的宋代年谱是元丰七年(1084)吕大防编的《韩吏部文公集年谱》。[12]而宣和七年(1125)最终完成的洪兴祖(1090-1155)《韩愈年谱》是较为成熟的年谱。[13]北宋的年谱,清一色为历代名人研究;南宋以后,始迁移到北宋人研究。据吴洪泽研究,宋人年谱凡160部,其中北宋11部,南宋149部。[14]

他谱是后人编辑的,多是间接记忆。笔者更为关注的是自谱,因为是当事人的直接记忆表达,更能体现其交往记忆圈人事。现存最早的自谱是文天祥的《文山先生纪年录》,附录文集后。这是天氏被捕后狱中手书而成,别人加了旁注,“叙述简明扼要,按年系事,合乎谱体,堪称较为成熟的自编年谱”[15]。可以说,两宋是中国文化发展的转折点。元代,方回有《先觉年谱》、张爚(1286-1344)有《记迹录》,“每日所行,必书之以自考,至老不辍云”[16]。

至明代,据王薇研究,“见于著录的明人编写年谱超过700 余部,数量超过之前历代编写年谱的总和”。其中自述年谱数量,“至少有84 部自撰年谱先后问世”。[17]80 余部明人自撰年谱中,不径称“年谱”的将近半数,有题“自述”、“自编”、“行略”、“自叙”,比较特殊的有朱赓《荼史》、史仲彬《致身录》、罗钦顺《履历记》、霍韬《石头录》、耿定向《观生记》、叶向高《蘧编》、殷迈《幻迹自警》等。甚至出现十分现代感的吴甡《忆记》。自撰年谱的出现,是自我历史意识觉醒的产物。“较早的自撰年谱出现于15 世纪中叶以后” [18]。明中叶,心学兴起,思想自我解放,于是此类自谱数量大增。自撰年谱,最大的意义是自我反思。耿定向《观生记·序》称:“观生,观我生平之履也。人之观我,莫如我自观我之明”,这强调了自我反思的重要性。叶向高《蘧编》,源于“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蘧伯玉是春秋时卫国人,据说蘧伯玉五十时知道前四十九年所犯的错误,说明他时刻自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清代以后,此类自撰年谱更多,如汪辉祖《病榻梦痕录》、陈湜《病榻述旧录》、夏仁虎《枝巢九十回忆篇》、王锡彤《抑斋自述七种》、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查廷华《家居自述》、谢荫昌《演苍年史》、袁金铠《傭庐经历自述》、殷葆诚《追忆录》、吴铁城《四十年之中国与我》。

此类年谱的成书方式,有的是自述,如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是应日本学生要求而写作的自述年谱。查廷华《家居自述》,成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其时正守母孝,亲朋好友时相过从,询问其由幕入仕之所经历。他一一作答,事后写成此书。[19]此近于口述史采访,人问我答,事后撰写成稿。1929年,谢荫昌住院后,医生诊断他已进入胃癌晚期,让家属们准备后事。于是回忆自己一生,陆续写成《演苍年史》。1922年,殷葆诚(1862-1930)乘修谱之便,成《追忆录》一卷,述60岁前事迹。至1930年,又成《续录》一卷,用编年体年谱方式回忆不同时段的亲朋好友事迹,“可以是书为吾生之实录,亦无不可”[20]。道光九年(1829),年逾七旬的许嘉猷(1758-1830)“深恐溘先朝露,后人不能追忆前事”[21],成《许顺庵老人自述年谱》。个人自述或自谱的优势是可以不求人,人人可做,不同阶段均可写作,如1946年卜士厚(1911-?)《士厚三十五自述》。当然,更适合读书人来做。

有的是传主口述、别人笔录而成。《病榻梦痕录》是汪辉祖晚年口述,让儿子记录下来的稿子。汪辉祖年谱约9.7万字。嘉庆元年(1796),谱主病中口授,命儿辈诠次而成,迄于嘉庆元年六月。三年病愈,续写录余,自嘉庆元年七月至十一年元旦辍笔。《病榻述旧录》成于光绪六年(1880),这年陈湜染上疫病,西席李粹丞等“屡询余生平事,余心会其意,因命长男善执笔左右,每日口授若干语,俾纪诸简。其时精神困,只能略写大致。阅半月,口授毕,而疾竟获瘳。检阅,慨然,不忍竟弃,聊录存之,并识数语于末。”[22]《枝巢九十回忆篇》,1963年,由年已九十、且双目失明的老人夏仁虎口述,儿子夏承栋笔录而成。在没有录音机的时代,古人的口述史只有文字记录。口述史尤其适合两大类人,一是非读书人,二是年长写不动的读书人。总之,适合不会、不能笔录的人。

有的据日记而成,如王锡彤《抑斋自述七种》。王锡彤(1866-1938)《抑斋自述》[23]是一部类似自叙年谱性质的著述,系根据王锡彤本人日记排比整理而成。《抑斋自述》按时间顺序分为七大部分,即《浮生梦影》、《河朔前尘》、《燕豫萍踪》、《民国闲人》、《工商实历》、《药饵余生》、《病中岁月》。“由士而商,由商而士,由士复商”,王锡彤一生扮演了儒生、幕僚、商人三重角色,交往的人员重要,譬如周学熙、袁世凯等人。袁世凯信奉实业救国,他兴办实业的班主就是周学熙,王锡彤的地位仅次于周学熙,他以几十年不间断的日记,为我们记录了大量鲜为人知的重要细节,弥足珍贵。[24]袁金铠(1870-1947)《傭庐经历自述弁言》称:“《经历自述》,乃变昔人之名辞,示不敢当年谱之称也。篇中以家庭、师友、求学、作事四项为经,纬以夙写日记,故叙述较详。”这是建立在日记基础上的自谱,有及时记录作基础,所以叙述较详。

多数是文章体,也有诗歌体,如夏仁虎《枝巢九十回忆篇》,藉诗为史,分为九节,共220韵,有自注。作者喜欢用诗歌体述过往。早在六十岁时,就曾作《枝巢六十自述诗》,共120韵。

个人史内涵大大超过传记,至少可包括自我史、交往史、见闻史三大块。自我史是个人的经历,交往史是交往圈的记忆,见闻史是所处时代的个人感悟与观察。如夏仁虎《枝巢九十回忆篇》,“叙述生平,纬以时事”[25]。且明确声明“平日见闻,限于北方时局,变幻不能尽悉,偶有所述,亦作台下观众之谈,故不足为历史材料”。吴铁城《四十年之中国与我》,放在国民革命视野中来写自己历程。又如《病榻梦痕录》记游幕、作宦及著述等,尤详于游幕,间涉家事及社会情况。胡适对《病榻梦痕录》一书推崇备至,奉为中国自传文学典范之作。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师爷自传,笔触平实生动。谢荫昌官至奉天省教育厅长,所以他的《演苍年史》是研究东北教育史的第一手资料。

苏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汪辉祖称:“余不敢视事如梦,故不免于痕。虽然,梦虚也,痕实也。实则诚,诚则毋自欺,硁硁之守实,即在此。” [26]苏、汪二人话各抓住了不同重点,前者重在本体论,事后了无痕;后者重在认识论,事后仍会留下记忆。年谱的意义在于,以个人为中心的亲朋圈记忆梳理。自撰年谱由内而外的视角,可以涉及横向的人际交往记忆圈。不过,年谱普遍较简单,因为它接受的是大事记简编风格。带资料的年谱长编,近于纲目体,多属后人编纂的学术年谱。

原载《浙江学刊》2018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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