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模式之三:一人怀念亲朋师友

思旧,“旧”乃“故旧”,是一种典型的一人怀念众人体。早在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创作了《思旧赋》,怀念好友嵇康和吕安。“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乃作此赋。清代,黄宗羲作《思旧录》。稍后,又有靳治刑《思旧录》。

1、黄宗羲《思旧录》

《思旧录》一书,大家早已注意,文史两界均感兴趣。只是,多将其当史料看,寻找其中相关人物的记录,用于学术研究。专书的研究,始于文学界。其实,从史界来说,可从写作类型或模式角度来思考。黄宗羲《思旧录》,从传统的史学史来说,没有人关注,但公众史学角度来说,却是值得关注的,《思旧录》是典型的人际交往史。

《思旧录》专录黄宗羲明亡前之师友,共117人。原来还应有清初一卷,未传下来。此书是黄氏临终前的师友回忆录。完成各种学术作品以后,剩下的人生时间已经不多。经过了明清更替的冲击,充满血性的黄宗羲,总也忘不了当年那些师友。自言:“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康熙三十二年(1693),黄宗羲《郑禹梅书》称:“枕上想生平交友,一段真情不可埋没,因作《思旧录》。”据此,《思旧录》成书在“康熙三十一年至康熙三十二年之间”[1]。“《思旧录》以黄宗羲与名士群体的交往为轴心,辐射开去,编织出明末清初的生活世界,在关注名士群体政治价值取向的同时,亦展现出名士群体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底蕴。” [2]

从史学角度来说,这是当代公众历史写作,最大的特点是时间框架清楚。清晰的时间,颇便于黄宗羲年谱的编纂。学界已经注意到了《思旧录》“破爵位行事之旧俗”。黄宗羲自言“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要求详其“爵位行事”,这正是国史人物传即史传的风格。那么,这是一种什么体裁呢?“文章体例如同传记,却又与传统人物传记不同。”[3]这样的描述,显然只注意到了现象,没有把握住实质。从公众史学角度来看,它就是人际交往记忆史。这种体裁的特点是,只写直接交往记忆,不写其他,不求面面俱到。它会重点讲述他们与作者自己的关系,同时不忘凸显自己的优势,通过他人口表扬自己。因为,这些人物曾对黄氏的成功帮助不少。

全书用小品文来写作,简明扼要,故事性强。交往记忆的特点是双方书写,既写人也写自己,或者说凸显交往中的双方。《思旧录·沈寿民》:“余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邑中,党逆者陵侮孤儿,墓讼、祠讼纷纭不已;无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为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这些细节写得非常生动。简洁,正是交往回忆体的长处。这就是一种黄宗羲与朋友的交往史。不求全写,只求写出黄氏眼中或记忆中的某人。人的眼光是朝外的,首先想到写别人,是可以理解的。也因为眼光朝外,所以对别人的观察更为仔细,刻画会更为灵活。“然先生百年阅历,取精多而用物宏,于此约略见之。”[4]黄宗羲人聪明,捕捉力强,能讲到要点上。且属常在起玩聊天的朋友,所以写得十分到位。交往记忆史,作为个人史一种,其优势是可以表达作者个人独到的观点。譬如《思旧录·何乔远》:“钱东涧以其所纂国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盖不敢以私史窜国史,何可非也!”此类个性评论,如果不言诸文字,是无法传承下来的。

做人际交往记忆史记录功能之一是感恩。黄宗羲之所以无法忘怀,因为这是一段真情。人只会被真情感动,不太会被假情所感动。除了要会说感恩话,还要会写下感恩话。黄宗羲有心,将平生交往圈人物一一道来,这种历史写作套路值得肯定。“思旧录”可成为一种交往记忆史体裁加以推广,人人应写一部思旧录,将自己交往圈中的人物一一加以口述或记录。尤其是与大人物交往较多的人物,更应如此。名人的口述史,除了写自己,更应写出相关人物的故事,这也是算是某人眼中的个人史。这种交往记忆录十分有意义,既可以作为个体研究的参考,又可体现人类的横向关系,可以记录下同时代人对某人的认知。当代公众历史记录是后世史家研究当代历史人物的第一手资料,全祖望称为“庀史之文”。

2、靳治刑《思旧录》

除了黄宗羲有《思旧录》,又有清人靳治刑《思旧录》,见《昭代丛书》丙集卷四十三。此书,前人甚少注意。查阅相关资料,知靳治刑的父亲就是著名的治河大臣靳辅(1633—1692),汉军镶黄旗人。作者是黄宗羲的忠实粉丝。黄宗羲称他“天才飚发,少攻举子业,拘于例,不得就试”[5]。靳治刑在歙县期间,曾邀请黄宗羲游黄山。靳治刑自序称:“及今量移明州,屈指当年交好,强半古人。寂寞海天,追惟增感,乃随笔记之,题曰《思旧录》。通无伦次,遗忘实多。王右军所谓‘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是可慨已。他若望重爵尊,所事公卿,非同侪辈,不敢连类以及,非遗漏也。”[6]“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出自《兰亭集序》,形象地刻画出了生活世界实迹的瞬间性与一度性。靳治刑《思旧录》自序口气近于黄宗羲,故可以肯定,受到黄宗羲《思旧录》影响。据雍正《宁波府志》卷十六,康熙三十六年,靳治刑以汉军镶黄旗监生身份,任宁波府同知。由此可知,此书成于宁波同知任上,时间在康熙三十六年至四十三年(1697-1704)间。靳治刑《思旧录》述及33人,全是江南人,数量少,篇幅小。与黄书相比,少了时间概念,而且也没有太多的生动刻画,只可见一个来自北京的世家子弟到江南做官时,结交了当地一大批名士。他没有没有太多的真情,少了感恩之心,所以写出来的记忆不太容易感人。

此外,有一些相关的作品,如陈奂《师友渊源记》。《师友渊源记》,咸丰五年(1855)成,光绪十二年(1886)刊刻。陈奂(1786—1863),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师友渊源记》乃其生前为记录交游而作,自序称“师先之,友次之,游于门者,又次之”。入录之人多为亲身接触,所记录描写者,多为与各人往还之具体状况。其中所涉史实偶有遗误,然大都切实可靠,为研究陈奂本人及其交游之资料来源。[7]

王培荀《乡园忆旧录》。王培荀( 1783 -1859)[8]是山东人。道光元年(1821),中山东乡试举人。道光十五年(1835),获大挑第一名,被分派到四川南部容县当了知县。离开家乡,开始思念家乡的人事,于是开始《乡园忆旧录》写作。道光二十五年(1845)刊刻。《乡园忆旧录》40万余字,主要记载了自明中叶至他生活的清中末期鲁中地区400余年中的乡贤耆旧的逸闻轶事。从内容来看,除了人物,也兼及其他方面的内容。《乡园忆旧录》以记述山东及游宦山东的名人嘉言懿行、逸闻轶事为主,兼及其他地方掌故。

又有余国桢《见闻忆旧录》(1708)、荣庆《师友渊源录》、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2005)、季羡林《季羡林忆师友》(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许觉民《风雨故旧录》(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于永正《于永正:忆师友、谈人生》(教育科学出版社,2014)。

思旧录的体裁,除了散文、笔记体,也有诗歌体,如李邺嗣《杂哭诗》,小序称“余年三十余而思海内旧交凋落殆尽,俯仰古今矣”[9]。述及13个朋友,有诗,有小记。

(四)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模式之四:亲朋师友怀念一人

此类作品的共同特点是,有意识地打捞交往圈中相关人物对传主的不同交往记忆。打捞的方式,主要有二:

1、邀请相关人员写回忆文章,如《孟公晓墀百年经过史》、《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与《张其昀博士的生活和思想》等。

孟继元《孟公晓墀百年经过史》,1927年。书前有49张黑白照片,共有61篇纪念文章。孟传真(1826-1886),字晓墀,河北深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美国公理会贝以撒牧师到保定传教,他受洗成为保定第一位公理会基督徒。受其影响,他的一家全部信教,两个儿子成为牧师。民国十四年(1925),次子孟继曾(1867-)退休,前后担任牧师27年。这年正逢父亲孟晓墀百年诞辰,于是借纪年名义,“征求当代诗文书画,以为家乘光,并将晓墀公生前没后百年来所经过事迹,一一笔之于书,附发所征艺文,目之曰《百年经过史》,分赠戚好,以志弗忘。”[10]堂弟孟继元编辑了这部文集。这是早期基督徒孟氏家族史,这样的家族史十分稀见。这部作品是研究晚清民国时期保定、北京基督教活动第一手资料。值得注意的是此书标题的特殊意义性,陈哲甫《孟晓墀先生百年纪念文》称:“人寿百年,此事实也。……西人谓百年为一世纪,个人一生之经过,皆为历史,至一纪而总结之,不关人之存亡,此《百年经过史》所由作也。”这就是今日提倡的个人史。《凡例》称:“编述《小史概略》,专重事实,不尚文彩。”[11]此可见个人史叙述的朴实特点所在。

《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收录65篇他人回忆黄郛的文章。黄郛(1880-1936),上虞县人。黄郛与陈其美、蒋介石是日本留学时的结拜兄弟。北洋政府时期,担任外交、教育总长。南京政府时期,历任上海市市长、外交部长。1933年,黄郛以盟兄弟身份帮助蒋做事,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代表蒋政权主持北方政局。从此,跳进火坑,代人受过,毁了自己的名节,所以序称“个人之毁誉事小,社会之公道事大”。“同人交先生久,知先生较切,追念私交,慨怀公谊,不能不略尽表章之意。爰集各个人之见闻感想,发为文词,以见先生之一鳞半爪。因先辑此感忆录,非此阿先生也,为社会留公道也。”[12]这部书是黄郛卒后编辑的,1937年出版。

潘维和主编的《张其昀博士的生活和思想》,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2年。张其昀(1900-1985)是民国时期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到台湾以的任国民党党部秘书长、教育部长。晚年,创办中国文化大学。共上下两册,分为五编,第一编选录了张其昀的部分自述与自序,第二编选录了张其昀的传记资料,第三编选录了张其昀人格与风格的评价,第四编选录了张其昀的思想与学术,第五编选录了张其昀的志事和功业。第二编至第五编多为一些台湾学者对张其昀的评述性文章,表彰张其昀对台湾文化、教育的发展所作的贡献。该书在1982年付梓之时,张其昀本人尚在人世,相当祝寿集。

笔者与叶建华主编的《执着的史学追求--仓修良教授八十华诞庆寿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其中有《交往随记》《学生印象》二个门类,搜集的是朋友、学生的交往记忆文章,共21篇,正是有意识征集的交往记忆。

2、邀请相关人员进行交往记忆的口述,如《习仲勋与群众路线》。习仲勋(1913-2002)是习近平的父亲,曾任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与群众路线》上册是一部口述史采访录,2015年出版,包括31位曾经在习老身边工作或者近距离接触过习老的干部、群众的25篇采访记。通过此书可以看到群众眼中最真实的习仲勋,习仲勋用一生实践书写了“群众路线”四个大字,也说明“老百姓的心是共产党的根”。

值得注意的是,众人怀念一人的史料征集方式。如《习仲勋与群众路线》采访组深入广东、陕西、河南、江西、北京等地区,深入基层,面对面访谈了200多人,获取了大量鲜活的第一手材料。广大干部群众与习仲勋共事、交往后形成的认知信息,长期散落民间,最后会随着人员的离世而带走。有了口述历史这样的主动方式加以征集,这些交往记忆片段就能载入史册,为后人所用。从以上几例个案中可以知道,要搜集交往圈中众人对某人的记忆,必须通过有意识地主动征集之法才有可能。会写作的人可以直接写作,而对广大的不会写作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口述历史的方式加以征集。口述史这种主动出击的方式,更有可操作性。从编纂的时间点来说,多数是传主离世后进行的,也有的是在世时即有意识征集编纂的。

小结

历史是人类的历史,人是群体性的个体动物。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中,人不可能成为真空人物,必然要与人交往。在交往过程中,就会留下彼此间的交往记忆。有意识地搜集每人交往圈中的交往记忆,或有意识地搜集众人对某人的交往记忆,就可成交往记忆史。这样的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可以凸显横向的人际社会活动圈。不过,历史学是从国家史记录起步的,在相当长时期内,组织史成为历史建构的主线。由此,人际交往记忆史建构边缘化。今日当代公众史记录理念的提出,让我们更为关注这种人际交往史建构。我们衷心希望当代人留下更多的人际交往史作品。

原载《浙江学刊》2018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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