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风光摄影都与摄影史无关。最有价值的风光无非是富有人性光芒的自然风光尤其社会风光。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塞尔·亚当斯可以忽略不计,更为重要的是阿杰特,还有沃克·埃文斯以来的美国其他摄影师。

1900年代,尤金·阿杰特(Eugene Atget)镜头下的风光是这样的——

1930年代,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镜头下的风光是这样的——

1960年代,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镜头下的风光是这样的——

1970年代,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镜头下的风光是这样的——

2000年代,埃里克·索斯(Alec Soth)镜头下的风光是这样的——

尤金·阿杰特影响了沃克·埃文斯,沃克·埃文斯影响了罗伯特·亚当斯、斯蒂芬·肖尔(当然还有罗伯特·弗兰克,李·弗里德兰德,威廉·埃格尔斯顿),这种影响持续了100年,一直到埃里克·索斯。这就是美国风光摄影的传统和历史,它的源头、集大成者是沃克·埃文斯,更深的源头在法国,是阿杰特。

只有埃文斯是和阿杰特一样伟大的摄影家,后来者,罗伯特·亚当斯,斯蒂芬·肖尔,埃里克·索斯,虽然都异常杰出,但在气象和题材上都未免狭小,公路摄影,新地形,新彩色,这些概念一望便知,富有强烈的偏向和喜好,缺少阿杰特和埃文斯那种想以艺术的形式拥有整个巴黎(代表作《巴黎》)或整个美国(代表作《美国照片》)的雄心壮志。如果你仔细研究过阿杰特和埃文斯那些日常的、复杂的、包罗万象的、不偏不倚的照片,你就能看出,后来者的摄影到底好在哪里,有哪些东西是模仿的,有哪些东西并不新,在哪些方面依赖更先进的摄影技术,在哪些方面为了找到自我,选择了走另一条更加孤独的路。例如罗伯特·亚当斯、斯蒂芬·肖尔,为了逃避沃克·埃文斯的复杂和丰富,在很多时候宁愿让画面变得更为空洞,这无疑是更远地回到了阿杰特;例如埃里克·索斯,更多是一种色彩、事物和空间的均衡,但和前辈们完全相同的是:客观,审视,事物性,空间感,横平竖直,100年不变的不偏不倚。

苏珊·桑塔格称沃克·埃文斯“几乎是美国最伟大的摄影家”,这样的赞誉毫不为过。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之后美国根本没有出过超级诗歌大师(除了并非诗坛人物的鲍比·迪伦),摄影也一样,埃文斯之后再没有出现类似的巨匠。罗伯特·弗兰克被吹上了天,被誉为是“改变现代摄影方向”的人,但现代摄影的改变并非任何人一人之力,同样的大词也可以用来说威廉·克莱因。沃克·埃文斯之后的美国风光摄影其实也都是有好有坏的实验,比如罗伯特·亚当斯的摄影,关注人类对自然的改变,非常了不起,但在气象上不及安塞尔·亚当斯,在力量和复杂性上更不及弗兰克、李·弗里德兰德。

瞧,这才是风光摄影。讲完了风光摄影史,我们终于可以进入正题,谈谈还没有自己的摄影史、只能借鉴别人的摄影史、借别人的摄影史来说事的中国摄影。

在中国,风光摄影几乎是最常见的:队伍庞大的业余摄影师还在拍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专业的业余摄影师则在放烟、牵牛、舞动纱巾,摆拍唯美的风光大片;而更专业的专业摄影师很多则在拍像索斯那样的风光照片。“密西西比的舞台搭在了东北的雪地上”(廖伟棠语),美其名曰当代摄影、景观摄影。总之,能拿到各类机构或协会去参赛,能认祖归宗带到世界各地去展览,也算是风风光光。

我们不谈景观摄影。我们用风光摄影把风光摄影打回原形。

埃里克·索斯被认为是当代美国摄影的标志,自然非常杰出,但算不上什么伟大的摄影师,1969年生,他还很年轻(同样的年纪,1968年生的沃尔夫冈·提尔曼斯则更为复杂更为杰出)。可模仿他的中国摄影师很多,要么就是类似的风光摄影,“景大人小褪饱和”(吴毅强语),或者贝歇尔夫妇,爱德华·伯汀斯基,等等。

中国摄影的浅薄正体现在这里。没有真正去研究欧美的摄影史,只是肤浅地套用模仿:拍景观模仿埃里克·索斯,拍边缘模仿黛安·阿勃丝,拍纪实认布列松是祖宗,拍人文崇拜马克·吕布、萨尔加多,拍街道和人体言必森山出口荒木。好像所有这些外国摄影师都是大师,大师满天飞,公号发一堆,没有辨别,没有批评,没有拒绝。苏珊·桑塔格认为爱德华·韦斯顿的摄影是一种技术主义的陈腐美学;沃克·埃文斯认为彩色摄影来自广告非常庸俗;安塞尔·亚当斯讽刺威廉·埃格尔斯顿说:拍不好,就把画面弄成红色的;布列松很不客气地指责英美摄影很肤浅,不认可大卫·汉密尔顿、理查德·埃韦顿、黛安·阿勃丝的摄影,认为是“时尚和广告的残留物”,更觉得马丁·帕尔像憨豆先生,简直来自另一个星球。可到了我们这里,都成了祖宗。

风光摄影还有纪实摄影,其实是最过时最老土的概念,但也是最有效、最有现实意义的概念。如果你缺乏认识,那么只能继续唯美下去、老土下去,或者借用一点,抽象一点,假扮洋鬼子;如果你有深度,有深沉的历史意识,那么风光、纪实的意义依然伟大。

伟大的风光摄影带给人的是深刻的人性意识,这需要通过画面来表现,而中国摄影的浅薄也体现在画面不够,文字来凑。摄影总需要文学来帮忙,这是最没文化的表现,因为摄影本身已经是语言,不需要过多的文字解释,如此一来,摄影本身将显得廉价,文字更廉价;我早说过:摄影高于评论,评论是摄影的奴仆。

中国摄影的浅薄也体现在历史的浅薄,这恰恰是风光的浅薄。19世纪的中国风光被约翰·汤姆森、费利茨·比托、朱利安·爱德华斯、托马斯·查尔德、山本赞七郎拍走了,20世纪的中国风光被赫达·莫理循、奥斯瓦尔德·喜仁龙、唐纳德·曼尼、常盘大定、布鲁诺·巴贝、马克·吕布拍走了,我们自己拍下了什么?太少了,太轻了。我们没有历史意识,我们东施效颦,在玩艺术。

什么是风光摄影?或许我们应该有一个新的判断。人类社会是第二自然,这样来说,所有的摄影都是风光,自然风光、社会风光。今天我们看尤金·阿杰特、沃克·埃文斯的摄影,依然是最伟大的摄影。技术的改变带来摄影的新意、新力量,但最伟大的摄影依然需要我们不断从历史中去发现并努力创造。

徐氏摄影观念,中国摄影批评,点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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