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產婦的生門

危險到來時,梅子一無所知。

這位35歲的孕婦躺在手術檯上,陷入深度麻醉狀態,記憶暫時停止“錄入”。

不出意外的話,這臺上午進行的剖宮產手術將在一兩小時內完成。

然而,梅子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她的身體插滿管子,呼吸需要機器輔助。

後來,家人和醫護人員的講述、媒體報道幫助她拼湊出缺失的記憶: 她經歷了一場長達11個小時的手術,心臟曾3次停止跳動。

“一個人已經到懸崖峭壁邊,要掉下去,你拼命地抓住她,把她挽救過來。 ”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三醫院的一位醫生形容道。

醫生們知道他們抓住的意義:

年輕女人,第二個孩子剛剛出世,還有個9歲女兒,手術那天是暑假第一天,小女孩在家裏等着媽媽醒來。

作爲全國第一家市級重症孕產婦救治中心,廣醫三院每年收治危重孕產婦超過1000人。

在所有驚心動魄的故事裏,梅子無疑是幸運的個體。

她經歷了羊水栓塞、心臟驟停、產後大出血……這些重症名稱寫在病歷中不過兩行字,但現實中,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要梅子的命。

在醫院多科室協作下,針對梅子的救治持續了3個月。再有一個星期,她就能回家了。

梅子還有些後怕,“一個環節出錯,我可能永遠睡過去”。幸運的是,她回來了。

尹海月

編輯|秦珍子

本文經授權轉自公號冰點週刊

1

手術從7月16日上午8時55分開始,在廣醫三院9樓,12間手術室分佈在內通道兩側,夜晚的燈光也亮如白晝。

丈夫王強扶梅子進入1號手術室,自動門外,他摸了摸妻子的肚子,「加油!」那時,他以爲妻子很快就會出來,就像9年前,他等來大女兒的誕生。

那天清晨陽光燦爛,1個多小時後,護士抱着男嬰出來,王強很開心,他舉起手機爲新生兒拍照,步履輕快地下到門診1樓,爲孩子辦理入院。

在擁擠的門診大廳,王強突然聽見電話響起,手術室醫生說:「很緊急,上來吧。」他慌了,把自己塞進一部電梯,超重提示音響了,他只好從一樓跑上九樓,在手術室門外接到一張病危通知書。

「當時已經快暈過去。」王強回憶。他的腿開始發軟,一位護士搬來凳子,他得知妻子發生了心臟驟停。

意外發生在醫生爲梅子縫合最後一層腹部傷口時,11時20分,「產婦出現室顫」。管理生命體徵監測的麻醉科主任王壽平發現,梅子的心跳一下高達190次/分鐘,緊接着出現心臟驟停。

產科主任陳敦金正在出專家門診,接到電話,迅速趕到手術室。麻醉科醫生進行胸外按壓,「滴滴滴……」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間不斷響起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屏幕上方的心跳波形曲線變成一條直線。

「拿血!給藥!」「心電都沒有了怎麼辦?」焦急的聲音充斥了手術室。

梅子出現心跳停止和凝血功能障礙,執業30多年的陳敦金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羊水栓塞」。羊水栓塞由羊水突然進入母體血液循環引起,是引起急性肺栓塞、腎功能衰竭或猝死的嚴重的分娩期併發症,發病率爲4/10萬-6/10萬,一旦發生,死亡率最高可達80%,約三分之一的患者會在發病1個小時內死亡。

手術前,梅子聽說過羊水栓塞,但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以爲這事兒「不是在電視上就是在新聞裏」。

35歲以上的高齡產婦、前置胎盤、剖宮產手術均是誘發羊水栓塞的因素。懷上二胎後,梅子喝水都會吐,幾個月前,產檢醫生告知她二胎是前置胎盤時,她隱約覺得「比較危險」,「所以選擇這家醫院」。

她從未一窺「危險」的真面目。

心跳驟停導致她全身血液循環中斷,必須立刻接受心肺復甦,現場的醫護人員開始輪流對她進行胸外按壓。

「詹主任,趕快到一房!」廣播中的呼叫聲兩層樓都聽得見,正在11號手術室忙碌的麻醉科老主任詹鴻覺得「不妙」,迅速將快完成的手術移交給助手,趕到1號手術室。

現場醫生站在手術牀旁的墩子上,給梅子按壓心臟,詹鴻也加入進去。不足1.6米高的梅子體重90公斤,肥胖導致其皮下脂肪層厚,按壓起來很喫力,詹鴻的手術衣被汗水浸溼。

此時,王強茫然站在手術室外。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裏,梅子每一次止血、麻醉都需要他簽字,頻繁時幾分鐘一次,醫護人員不斷從他眼前經過,跑下樓梯,提着急救藥品上來,又鑽進手術室,「穿的衣服都溼透了」。

爲了能儘快獲得家屬簽字、實施搶救,一位女醫生向他解釋病情時,語速很快,王強已經「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了」。旁邊的醫生安慰她,「不要着急,你慢慢跟家屬解釋」。

2

進行心肺復甦12分鐘後,心電監護儀發出提示,「心跳有了!血壓有了!」有人說道。

11時32分,腹部縫合手術繼續進行,在醫護人員稍稍放下心來時,12時05分,那個急促的聲音再度響起,「滴滴滴……」梅子的心臟再一次出現驟停。

「只要心臟停了4分鐘,這個人就永遠活不了了。」 詹鴻說,他記得,胸外按壓持續了40分鐘,梅子頸動脈緩慢而微弱的搏動始終拽緊他們的希望,「如果這麼長時間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個人是絕對沒得救的。」

微弱的跳動時有時無,長時間胸外按壓效果已不明顯,藥物用到了極限,詹鴻發現,手術檯上的梅子面部發紫,「瞳孔都大了」。

56歲的心胸外科主任吳兆紅目睹了這一幕。即將上手術的他路過1號門,看見那裏擠滿醫生,手術牀前的詹鴻一臉嚴肅,抬頭盯着他說:「老吳,搞一下了。」

一個產婦的生門

醫生在手術室內對梅子實施搶救。 廣醫三院供圖

詹鴻主張,最後一搏,開胸按壓心臟,由吳兆紅操刀。

這是一個需要承擔風險的決定:開胸帶來的後續併發症也未知,如果失敗,整個團隊還要去面對家屬,在全市產科急救專家小組討論會對這個決定作出解釋,「承擔沒有成功的結果」。

但是,面對緊急情況,吳兆紅和產科主任陳敦金很堅定。

12時40分左右,開胸手術開始進行,梅子後來笑稱其爲「完美的一刀」,整個過程只有30秒:打開開胸包、消毒,左側乳腺下的肋骨間切開十幾釐米長的口子,肋骨撐開,包裹着淡白色心外膜的心臟裸露出一角,吳兆紅把手伸進去。

梅子的心臟是熱的,且軟,「像小時候家裏用的熱水袋」,只是不再運動。根據吳兆紅的經驗,如果心臟摸起來是硬的,「病人回來的機會就很渺茫」。

「摸到了嗎?」詹鴻問。

「摸到了。」吳兆紅緩慢地捏着那顆心臟,所有人都盯着心電監護儀。幾十秒過去,吳兆紅的手掌感覺到了跳動,「好像又醒來了一樣」,並逐漸變得有力,速度也越來越快,直到2分鐘後,它恢復了節律性的跳動,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助手開始止血。爲了防止心臟再次驟停,醫生沒有關閉梅子的胸腔。處在同一樓層的重症醫學科(ICU)團隊接到電話,趕到手術室,爲梅子啓動最高生命支持系統——體外膜肺氧合技術(ECMO)。

兩根管道分別置入梅子大腿內側的靜脈和動脈,連通作爲體外心臟和肺臟的儀器,實現心肺功能。

「患者心跳呼吸驟停時,可以增加搶救的成功率。」ICU主任王懿春告訴記者。全球體外生命支持組織統計數據顯示,採用ECMO可使成人搶救成功率提高至29%。一定程度上,ECMO技術的運用代表了一家醫院、一個地區甚至一個國家的危重症急救水平。

啓動心肺復甦及ECMO的同時,麻醉科團隊用裝滿冰塊的冰帽包住了梅子的頭部。

「心跳驟停後會併發缺血缺氧性腦病,造成不可逆的腦損傷,即便人救回來,也可能成爲植物人。低溫腦保護可以有效降低腦溫,減緩腦細胞代謝和耗能,達到保護腦神經細胞的目的。」麻醉科主任王壽平解釋。

羊水栓塞導致梅子凝血功能全面崩潰,心跳恢復後,緊隨而來的就是產後大出血。產科團隊立即爲梅子做了子宮切除手術。

3

沒有一位醫生感到樂觀,實際上,幾位主任對梅子能活下來沒抱太大希望,詹鴻見過太多這樣的病人:一按壓就恢復心跳,術後恢復也順利。按壓時間過長,即使當場救過來,一段時間後還是會死亡。

梅子經歷了40分鐘胸外按壓、兩小時心肺腦復甦,出現一系列併發症:全身多器官衰竭、彌散性血管內凝血,血壓、血氧極不穩定,隨時可能沒命。

後來,聽說了這些驚險時刻,梅子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失去什麼。懷二胎前,她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工作朝九晚五,人生「規規矩矩」。一年前,她決定要二胎。胎兒的性別她不知道,心想,健健康康就好,「最後一趟車,以後不可能再要」。

她還和丈夫商量,倆孩子都哭,先哄老大。夫妻倆對未來充滿期待,相信剖宮產手術之後就是回家。

王強不記得那天簽了多少張病危通知書,只感覺7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曬得他全身發熱,「當時只聽聲音,眼睛都看不到什麼了」。護士時不時過來叫名字,狹小的9樓大廳坐滿了等待的家屬。想到還在搶救的妻子,王強和前來陪同的大舅子忍不住一起哭。

這樣的場景詹鴻不忍心看:多年前,他參與搶救一個緝毒英雄,小夥子被毒販擊中,子彈貫穿數個臟器,鮮血染紅身體,省公安廳、市公安局的人都來了,家屬也在等待。醫護人員拼命搶救,儘管一直輸血,他仍然休克,找不到出血點在哪裏。直到最後,血開始接近粉紅色,詹鴻知道,他的血要流光了。

妻兒在手術室門外,等來搶救失敗的消息。年輕的女人暈倒在地,那個場面詹鴻始終記得:「很難受,真的很難受。」62歲的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對梅子展開的生死救援持續到下午6點,詹鴻回到家,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問自己,如果產婦死了,小孩怎麼辦呢?依然沒人敢保證,活着下了手術檯的梅子,能不能真正活下來。

晚上8時,梅子被推出手術室,王強看見妻子全身浮腫,插滿管子,手術牀旁是各種各樣的搶救儀器,10多名醫護人員圍在她身旁,一點點移動那些笨重的儀器,將她推進同樓層的重症監護室。

王強心裏清楚,妻子可能沒法活着走出ICU。晚上11時,他作了打算:將9歲的女兒接到醫院,她有權利見媽媽最後一面。

深度昏迷的梅子被推進最大的一間病房,正對着值班臺,多位醫生護士時刻監控她生命體徵。

主管醫生賈明旺幾乎圍着病牀走了一夜,梅子出現全身器官衰竭,賈明旺需要時時刻刻關注儀器上的每個指標。

「盡力把指標維持住。」賈明旺說,他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當時的情況下只能「見招拆招」。次日凌晨6時,陳敦金從另一個手術室趕過來看望梅子,發現她醒了。

那一刻,在賈明旺的大聲呼喊下,梅子緩緩抬起了眼皮,隨即又閉上眼睛,這令賈明旺感到驚喜,他望了望旁邊的陳敦金,口罩上方的眼睛也含着笑意。

一位醫護人員拍下梅子醒來的樣子,視頻裏的她臉部腫大,腦袋上方盤踞着各種顏色的管子。梅子完全不記得這些,包括她用一雙疲憊的眼睛鼓勵了所有醫護人員:她有機會活着。

陳敦金告知ICU門口等候的梅子家人。剛剛過去的夜晚,他們坐在一起,哭了整宿。

4

醒來並不意味着危險解除。「她醒了,意味着中樞神經復甦,但並不代表能活下來,身上那麼多條管子,感染的風險太大了,後續還有很多關要闖。」陳敦金說。

梅子身體極度虛弱,輸血量相當於把全身的血換了兩遍。她只記得醒來時,矇矓間聽到很多人在房間裏走動,白色的亮光和藍色的制服讓她逐漸意識到自己身在醫院。

她的雙手被布套固定在牀邊,躲開那些綁定她生命線的管子。在護士眼中,她比一般病人更開朗,談起女兒,還會微笑。

待在ICU,梅子一度十分煩躁,翻身需要護工小心翼翼地幫忙,「想抓個癢都抓不了」,她第一次體會到身體無法自控帶來的無力和沮喪。

一個產婦的生門

醫護團隊爲梅子換藥。 廣醫三院供圖

她記得在一個深夜裏,門外響起「喳喳喳」按壓的聲音,持續了很久,緊接着是哭聲。梅子一下子明白,一個生命離開了。參與搶救的正是她的主管醫生賈明旺,他隨後來到梅子病牀前,顯得低落,「他說那個人就沒有我那麼幸運了,說他搶救不過來」。

那個夜晚讓她感到恐懼,央求護士,「今晚在門口陪一下我」。她想念家的氣息,惦記還沒長大的女兒。以前,都是她接女兒放學,教她寫作業,陪她睡覺。梅子不能回家,這個小姑娘開始整夜整夜睡不着,經常頭疼,哭着喊媽媽。

以前她問「媽媽老了怎麼辦」,女兒很反感,說「你們不會老的,你們不能老」。她不敢想象,女兒該怎麼挺過沒有媽媽的生活。

「她嘴很甜的,經常說跟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很開心。」提到女兒,梅子眼角有淚水滑落。她懷二胎期間,女兒囑咐她什麼能喫,什麼不能喫,還盼着和寶寶一起玩耍。

直到術後一個月,梅子的大女兒才隔着玻璃門,看到渾身插滿管子、躺在病牀上的媽媽。她太小了,套上大人的隔離服,衣襬拖在地上。王強只能抱着女兒,透過玻璃門留出的一點縫隙,讓她看幾分鐘。進入ICU的走廊之前,他在門口特意囑咐女兒,要忍住,不能大聲哭。

那時的梅子還未真正清醒,後來,70多歲的母親對她講起那一幕,忍不住落淚。「我媽說那麼小,看着穿那個衣服好可憐。」

在差不多1個月的時間裏,王強幾乎沒有離開過醫院,撤掉一個管子,用一次藥,都要籤知情同意書,「內容都是可能會引起心臟驟停」。

那會兒,王強最怕電話鈴聲——醫院常常在晚上10點打來,這意味着,他進入新一輪的憂心。

7月26日晚上,術後第11天,梅子再次出現心臟驟停。

一位名叫林馬飛的值班護士經歷了這一幕。當天晚上8時左右,他去梅子牀前做常規檢查,發現心電監護儀上心率一項,突然驟降到20,林馬飛一摸,頸動脈沒了搏動,眼球上翻,病房內又響起「滴滴滴」聲。

這位護士來不及多想,立即進行胸外按壓,兩分鐘後,梅子的臉部慢慢紅潤起來,心跳恢復。其他護士和值班醫生趕來,用上呼吸機。

家人得知這個消息時,梅子已被搶救過來。第二天,超聲檢測顯示,她的心臟裏漂浮了一個血栓,找到原因,王強的心才定了下來。

5

9月9日,梅子脫離危險,從ICU轉到全科醫學科普通病房,至今仍未出院。手術留下的傷口漸漸淡去,只有貼近看,才能看出她肚子上有兩道長長的褶皺,那是兩個新生命的大門,老大出生時一道橫切,老二出生時一道豎切。

她的身上已見不到一根管子,只有左腿還綁着紗布。由於肥胖、腿部血液循環障礙,梅子左腿出現缺血缺氧,部分皮膚組織壞死。後期的恢復過程中曾一度以爲需要截肢保命,醫護團隊卻突然發現腿部仍然有血液循環,決定「再觀察一下」。經過後期的輸血治療,梅子左腿保住了。

王強本以爲妻子能坐起來已是萬幸,卻眼見她一點點恢復正常。「沒想到她現在真的這麼好。」他看了一眼妻子,忍不住感慨。

梅子笑稱自己「經歷豐富」,更認爲自己無比幸運,「假如哪個醫生猶豫兩分鐘,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了。」同事看望她,開玩笑地要她寫幾個號碼,「去買六合彩」,還有護士開玩笑,要把每一次報道都收集起來,留給兒子未來看。

生活重新恢復平靜。女兒每天都會跟她視頻至少半個小時。每天中午,家人會把煲好的湯送到醫院,他們等待女兒、妻子或媽媽出院的那天。

「現在我們坐在這裏,當成笑話一樣說,真是一種幸福。」梅子說。一個晴朗的午後,她看到那段自己在病牀上緩緩睜眼的視頻,視頻很短,只有5秒,她反覆地看了很多次。看着看着,眼淚就湧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態,看着就想流淚的感覺」。

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丈夫:「如果我沒醒過來,你有沒有想過怎麼辦?」王強迴避了這個殘酷的話題,答道:「這個世界是沒有如果的。」

再過一個星期,梅子就可以出院了。初秋的廣州晴空萬里,細碎的陽光打在層層樹葉上,她透過病房窗戶,能看見一棵參天大樹,粗壯的根鬚深入土壤。「應該是好老的樹了,這麼大,這麼多根。」梅子坐在牀上,眼睛盯着窗外。

她有3個月沒下過牀,聊起未來的規劃,表示還沒來得及多想,「我要先去擁抱外面的空氣」。

住在醫院,她也還沒抱過剛出生的兒子。生大女兒時,她休了3個月產假,母乳餵養。這一次,她錯過了兒子的第一個笑容,第一次抬頭,第一次翻身……錯過了一個母親本該擁有的許多激動人心的時刻。

令人慶幸的是,未來她不會錯過的部分,要比這些多得多。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梅子、王強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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