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妈深情他说:“汤姆,你可别一个人去跟他们斗。

妈光着两只脚,轻快地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结实的肌肉,象瞎子那样,又摸到他的下巴上。

她高兴得有点儿近乎伤心了。汤姆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妈模糊的眼光移到汤姆的嘴唇上,看见一丝血顺着嘴唇往下流。于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放开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气。

“我们差点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直担心你从此找不到我们了。”她拾起锅铲,忙着弄吃的。

老汤姆吃吃笑着,说:“捉弄你了吧,妈,刚才你简直象只吓坏了的羊。就象有人使铁锤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爷爷在这儿才好呢,他看见了准会笑得弯下腰来。”

汤姆问爷爷在哪儿。妈说:“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容易踩着孩子们。爸,快去对他们说,汤姆回来了。”

爸出去了,汤姆听见妈迟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没气得发疯吧?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逼得你发疯吗?”

“没有。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象有些人那样发脾气。事事忍受着。怎么啦,妈?”

“我认识个孩子,性子挺刚强,好孩子该这样的。他闯了点小祸,他们把他抓去,给他吃苦头,他气坏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吃苦头。这一来他真气疯了。他们开枪打他,他也回枪打人。他们象对付野狗一样四处抓他,气得他象条狼那么凶。

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伤害他,他对大家也很好。最后他们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营报纸上把他说得多么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痛苦地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没有逼得你发疯?”

汤姆埋头看看自己那双祖大的手,说:“不,出事以后,我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有气得发疯。”

妈叹了口气,轻轻他说:“感谢上帝!”

汤姆飞快地抬起头来。“妈,我看到他们把咱们的家弄成了那个样子——”

妈深情他说:“汤姆,你可别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来抓你,象野狗那样把你干掉。汤姆,我老琢磨着。听说咱们这些给赶走的人有上十万。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他们就不能抓到什么人了——”

汤姆望着她,问:“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象梦游似的到处漂泊。”

“妈,你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

她严肃起来,眼色冷冷的。“我从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从没一家子流落在路上,从没落到把东西全变卖了这个地步——啊,他们来了。”

四个人穿过院子走来。爷爷打头,他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瘦瘦的脸上生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爱吵架爱争论爱发牢骚,脾气又邪又狠又急,象个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还有股自得其乐的劲头。

奶奶跟在后面,她跟她丈夫一样懂得快活,这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到泼辣撒野,她决不比爷爷差。爸和诺亚紧跟在老俩口背后。诺亚这个头生子有点儿残疾,只有爸知道来由。

原来诺亚出世的时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来。等收生姿赶到,婴儿的脑袋已经拉长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脑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点,从此诺亚落下了残疾。

为了这件事爸总是暗自惭愧,因而对诺亚比对别的孩子和气。诺亚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动脑筋,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静的屋子里,用安闲的眼光望着外边。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并不孤独。

走进院子,爷爷就嚷:“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姆,他停下来,叫别人也停下来,那双小眼睛发出光亮,激动他说:“看看这坐年的犯人。咱们约德家好久没有人坐牢了。他们没有权利抓他去坐牢。他干的事,我也会干的。”

奶奶象羊叫似地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臆,笑眯眯的眼睛含着慈爱和骄傲。“你好,汤姆?”

“很好,”汤姆说。“您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朗,快快活活,”爷爷说着又激动了。“我说嘛,他们那监牢关不住约德的,汤美会象公牛冲出篱笆那样跑出来,你果然出来了。让开,我饿了。”他挤到桌子边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诺亚没有表情地站在台阶上。汤姆说:“你好吧,诺亚?“

”很好,你怎么样?”诺亚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就这么一句,也叫人感到快慰。妈对诺亚说:“这里没有坐位了,你拿着碟子,随便到哪儿去吃吧。”忽然,汤姆说:“牧师哪儿去了?他刚刚还在的。”

“牧师?你带了个牧师来?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奶奶尖着嗓子喊。

汤姆在院子里找到了凯绥,问他干吗躲起来。凯绥说,一家子谈家常,旁人不应当插在里边。汤姆说:“吃饭去吧,奶奶请你给她做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做牧师了呀。”

“瞎,就给她做做,这对你没有损失。”

而人走进厨房,妈和爷爷对凯绥表示欢迎。奶奶说:“祷告,先做祷告!”

凯绥不自在地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我来这儿很高兴,非常感激你们的厚意,要是行的话,我就来做一次祷告。”

他低下了头,其余的人也都低下头来。

牧师不是在祷告,而是在思索。他说:“我好象那稣一样,走到荒野里,苦思苦想怎么才能解除一大堆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

牧师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是说我象耶稣,只是说我象那稣一样累了,想糊涂了,象他一样去到荒野,夜里我仰望满天星星,早晨坐着等太阳出来,白天在小山上望着周围起伏不平的原野。

我觉得山和我再也分不开了,成为了一体,这一体是神圣的。于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层。我悟到我们成了一体,我们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一个可怜虫套上笼头独自乱跑,没有神圣的意味,那是破坏神圣的。

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个为别个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

牧师停下来,大家仍旧低着头。牧师四下一望,忽然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声:“亚门。”大家才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妈呆呆地看着牧师,仿佛他成了圣灵,仿佛他的声音是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声。

吃罢早饭,男人们去看卡车。汤姆揭开护罩,看了看油腻的引擎。爸告诉他,这车子他弟弟奥尔看过,认为没有毛病。奥尔在一家公司里开过车,有点儿懂行。这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想着引擎和姑娘,这会儿不知浪荡到哪儿去了。

汤姆问起约翰叔叔,问起他妹妹罗撒香,还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温菲尔德。爸说,约翰带着两个小家伙拖了一车东西去旧货市场上出卖。罗撒香嫁到康尼家去了。她再过三五个月就要生小孩,现在挺着个大肚子。

汤姆问他爸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爸说,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去卖了,过一两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听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哩路程。我们动身愈早,就愈有把握开到那边。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钱吗!”爸说。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

“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大伙儿一齐砍棉秆,凑了两百块钱。花七十五块买来这辆旧卡车。到动身的时候,说不定能有一百五十块钱。”

“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在牢里开过车。”

“太好了,”爸说。过了一会,他望着大路说:”要是我没看错,那浪荡子回来了。”

奥尔神气后现走进院子,等看出汤姆回来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两眼流露出钦佩和敬重。因为哥哥杀过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敬重。

“天哪,你长得多快,我快认不得你了!”汤姆跟奥尔握握手,说:“他们告诉我,你是开车的好手了。”

“还不怎么熟练。”奥尔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欢人家夸口。

爸说:“别老在外面晃荡。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邻州去卖呢。”

奥尔看哥哥一眼。”搭车去一趟不?”

“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家里帮帮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

“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不,我是具结释放的。”

“哦。”奥尔有点儿失望。

佃农们在他们的财物中间,把准备带到西部去的东西挑出来。马具、大车、播种器,还有一捆捆锄头都堆在一起,装上车,运进城,能卖几个钱算几个钱,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一张好犁只卖五毛钱可大亏了。播种器是三十八块钱买来的,卖两块也够亏的。反正不能再拖回去。好吧,拿去吧,搭上一份伤心泪。你不仅买了一堆破烂,还把破烂的生活也买去了。

到了新地方,到了那长满果树的加利福尼亚,也许可以从头来,另起炉灶。可是不行,只有婴儿才能从头来起。你我——唉,没指望 了。刹那间的愤怒,数不尽的回忆,咱们就那么回事了。

这土地,这红色的土地,就是咱们。水旱风沙的年成,就是咱们。咱们无法另起炉炬了,咱们把伤心史卖给了那收破烂的,可是咱们的伤心事并没就此了结。

东家叫你我滚蛋,咱们在劫难逃,拖拉机撞倒你我的房子,咱们在劫难逃,直到咱们死去,劫数才尽,每个去加利福尼亚或者别处的人都是鼓手,带领着伤心的队伍,满怀痛苦地往前走去。

总有一天,伤心的队伍会走向同一个方向,他们会走在一起,成为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

末一车可以变卖的东西装走以后,汤姆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到处看看,然后走上台阶,找了块太阳照不着的地方坐下。妈在洗衣裳,她对汤姆望了好一会,边搓着衣裳边说:“汤姆,巴望到了加利福尼亚万事如意。”

“是什么叫你担心,到了那儿不一定那么如意呢?”

“没什么。说得大好了。传单上说,那儿活儿多,工钱高。报上也说,那儿摘葡萄摘橘子摘桃子,都用得着人。摘桃子,多美!就是不让吃,总能瞅空于拿个把小的孬的吧。在树荫底下干活也挺舒服。这么好的事情只伯靠不住,就伯实际上没那么好。”

“不存过高的希望,就不会让失望给搞垮。”

“不错。汤姆,听说到咱们打算去的地方有两千哩路。这么远的路,你估计得走多少天?”

“两个星期吧。要是咱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妈,别发愁。在年里要是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得闷死。老犯人都只想当天的事,然后再想第二夭。你过一天算一夭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好光景。四季如春,到处是水果,住在橘树林中的小白屋里,舒舒服服。我这么瞎想——要是咱们全家都找到了事情,都有活干,说不”定也能置一所这样的房子。”

“这样想想也挺好。我认识个打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的话可不一样。他说那儿找活儿也很难,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破棚子里,简直吃不饱。”

妈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哦,不是那样。你爸拿到张传单,上面说他们需要干活的人。要是没那么多活干,他们不会操这份心的。印传单得花不少钱。他们干吗要花了钱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不知道,妈!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也许是——”

“是什么——?”

“也许那儿真好,跟你想的那样。爷爷哪儿去了?牧师哪儿去了?”正间着,爷爷披了衬衫从屋里出来,说:“我听见你们在聊天,只晓得叭啦叭啦,也该让老人睡个觉呀。”

“我当你睡着了呢。让我给你扣上扣子,”妈说,她开了句玩笑:“加利福尼亚可不准衣裳没扣好的人到处乱跑。”

“不准,哼,偏要给他们看看。趁我高兴我就到处乱跑。”老头儿用顽皮的快活的眼光看着妈。“要出远门了。那儿伸手就能摘到葡萄。你猜我打算怎么样?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在盆里打滚,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说:“爷爷就是活上两百岁,也别想叫他老耽在家里,还要到处跑。是不?”

老头儿拉过只木箱,一屁股坐下,说:“可不是。眼前就要出远门。我觉着自己到了那儿会变成个新人,在果树林里干活,该多好。”妈点头对汤姆说:“他干活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一交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不错,”爷爷说。

这时候,凯绥走来,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请求说:“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一起走。”

妈指望汤姆开口,因为他是男人,见汤姆不言语,她才说:“有你一块走我们太荣幸了。这会儿我还不能肯定,爸说今晚上要聚扰来谈谈,商量动身的日子。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我相信只要安插得下,我们准乐意带你去。”

牧师叹口气说:“我反正要去。这儿变了。我去高处望了望,房屋空了,田地也空了,这儿整个都空了。我不能再留在这儿。我要到老乡们去的地方去。我要去田里干活,要接近大家。我不打算教他们什么,只想学习学习。”

“你不打算传道了?”汤姆问。

“不传道了。传逾是告诉人家些什么,我可是向老乡们讨教,听听他们唱歌,听听他们聊天。我只想倒在草地上,谁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谁谈谈心。我只想咒骂一通,出口气,听听老乡们言谈中的诗意。这一切都是神圣的,都是我过去不懂的,都是好事情。”

妈说:“亚门。”

傍晚,卡车口来了。奥尔把握住方向盘,得意、严肃又有精神。爸和约翰叔叔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跟家长的身分相称。其余的人抓住木栏,站在车厢里。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相。

罗撒香踮起脚跟站在他们的旁边,如今她想的做的全为着肚里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她才踮起脚跟保持平衡。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紧靠她站着。他是个善良刻苦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

卡车停下来的时候叽叽地叫了一阵。奥尔知道是机油使完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爬过车栏,跳到地上。康尼抽开车子后面的挡板,先跳下车,又把罗撒香扶下来,罗撒香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照顾。

“是罗撒香呀。我没料到你会跟他们一块儿来,”汤姆说。

罗撒香说:“我们正往这儿走,卡车刚巧开过,就搭上了。这是康尼,我丈夫。”她显得很得意。汤姆跟康尼握握手,对罗撒香说:“我知道你有喜了。什么时候生?”

“早着呢,要到冬天。”

“到橘园里去生孩子,呃?”

罗撒香满意地笑笑。不用招呼,一家于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家庭会议就开始了。只有牧师独自坐在屋子背后,他很知趣,懂得老乡们的心理。

“卖掉那车东西,咱们吃了大亏。那个家伙知道咱们等不起,只给了十八块钱。”爸向全体报告说。

妈呆呆地动了动,没做声。

诺亚问:“总起来,咱们有多少钱?”

爸拿根细棒在沙上上写下些数字,喃喃地算了一会,说:“一百五十四块。可是奥尔说非配几条好点的车胎不可,车上的用不久了。”

臭尔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过去他总站在女人的背后。他郑重地报告说:“这车子旧了,很难侍候。决定买下来以前,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毛病,只在蓄电槽里看见个裂开的电池,我叫那家伙换了个好的。

这车子慢得象牛一个样,不过还不怎么耗油。同样花这些钱,本来可以买一辆大一些的好看点儿的车子,只是那些车配零件太难,价钱也贵。这车是名牌货,各地修车场都有零件,配起来便宜些。就为这个,我才看中这辆车。”

他停住了,等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虽然不管事了,名义上还是家长,保持着首先发言的权利。他说,“做得不错,奥尔。我从前限你一样,自高自大,象头公狼那样到处放屁。不过要办点什么事,我总是很地道。你长大了倒有出息。”

爸说:“听来很有道理。要是买马,就不用奥尔劳神了。对汽车,这儿只有奥尔懂行。”

汤姆说:“我也懂一点,奥尔是对的,办得很好。”奥尔听到赞扬,脸红起来。汤姆接下去说:“我要说一件事——那个牧师想跟咱们一起去。他是个好人,咱们早认识他了。”

爷爷说:“有人以为跟牧师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他说他已经不做牧师了,”汤姆说。

爷爷挥挥手说:“做过牧师的人就是牧师,甩也甩不掉。也有人以为带个牧师一道走是件好事,遇到红白喜事,岂不现成。我呢,我说牧师各有不同,咱们得挑一挑。我很喜欢这个人,他不那么死板。”

“可是有一件事比吉利不吉利,人好不好更重要,”爸把手里那根细棒插在土里,用指头捻来捻去。

“咱们得仔细算一算,恐怕很为难。爷爷奶奶,就是两个。加上我、约翰跟妈,五个。再加上诺亚、汤姆、奥尔,八个。还有罗撒香和康尼,十个。再加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是十二个了。两只狗也带去。不带去怎么办呢?总不能用枪把它们打死。总共就有十四个了。”

“还没把两头猪和剩下的那些鸡算进去呢,”诺亚说。

爸说:“两头猪我打算杀来瞳了在路上吃。再带上牧师,我不知道是不是装得下,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额外添一张吃口。能不能,妈?”

妈清清嗓子,坚定地回答:“不是能不能,要问肯不肯。说到能不能,那咱们什么都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也不行,干什么都不行,至于说肯不肯,那么凡是咱们肯做的事,自们都可以做。

咱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过路的人要借宿,要讨点东西吃,或者搭一搭车子,从来没有被咱们约德家拒绝过。约德家也有过小气的人,可是没有小气成这样的。”

爸抬头望着妈,不由得感到惭愧。

“要是这卡车装不下这许多人呢?”

“车上顶多只能坐六个人,咱们育十二个人非去不可,本来就没有空了,再添一个也没啥大不了。一个男子汉决不是什么累赘。咱们有两头猪,一百多块钱,添张吃口有什么可发愁的?”

奶奶说:“枚师一块儿去倒好。他今儿早上做的祷告就很好。”

爸望望各人的脸,看有没有异议,然后说:“叫他来吗,汤姆?他要跟咱们一块儿走,就该一起来谈谈。“汤姆叫来了凯绥。凯缓知道自己被这个家庭接纳了。约翰在他们兄弟俩中间给他让出了坐位。

接着商量动身的事。爸说愈早愈好。

大家同意天亮就走,于是都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先把两头猪宰了,剁成块腌在桶里。男人们把要带走的东西堆在卡车旁边。罗撒香把全家人的衣服装进木箱,站上去把它们踩紧。

汤姆搬出了卖剩下来的经常要用的工具。罗撒香又拿出一块大油布铺在卡车上,把家里所有的床垫和一大叠破毛毯,都堆了上去。温菲尔德和露西早就困了,还硬撑着看宰猪,这时候都靠在门边睡着了。

妈吩咐汤姆,把吃饭的怀子碟子汤匙刀叉,还有厨房里 的家什搬上车去,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卧室。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搬空了的屋子,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木箱后面,京出个破旧的文具盒来。

打开文具盒,里面是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和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缀着金搭环的用头发编结的表链,她摸摸那些信件,又摸摸一张剪报,那上面记载着汤姆案件开审的情形。

她咬着下唇,终于打定主意,拣出戒指、表链、耳环,又在盒底找出对金袖扣,把其余的东西装进信封,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厨房,揭开炉盖,把文具盒放在火上。

天空出现了一片灰白。两只狗忽然跳起来,汪汪叫着,往黑暗里冲去。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跟两只狗扛招呼,接着一个人走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慕莱呀,快来吃点猪肉。”

“哦,不,我一点也不饿。”

“吃点,来吃点。”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烤熟的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不过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也许赶得上给你们送行。”

“马上要走了,迟一个钟头来,你就见不着我们了。瞧,都收拾好了。”

慕莱望望那装好行李的卡车,说:“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

爸关照奥尔去叫醒爷爷和奶奶,请他们来吃早饭。然后对慕莱说:“你愿意一起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个空档来。”

慕莱啃看排骨说:“我打定主意了,就象坟地上的孤魂那样,到处跑,到处躲吧。”

诺亚说:“你迟早会死在野地里的。”

“我知道,有时候我好象很冷清,有时候又好象很痛快。“没啥关系。不过你们要是遇见了我家的人,千刀别说我在受这种罪。请告诉他们,说我很好,等有了钱就去找他们。我就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天愈来愈亮了。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奥尔走来。奥尔指着爷爷说:“他根本没睡,在棚子后面坐着,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爷爷两眼呆滞,完全失去了往常那股子邪气。他说:“我没啥不舒服。我不走了。”

“不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全收拾好了。咱们非走不可。咱们没地方住了。”

“你们尽管走,我得留下。我翻来复去想了一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儿的人。这么一想,别处就是橘子葡萄直堆到床上,我也不稀罕了。这儿并不好,可终究是我的家乡。你们尽管走,反正我要耽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大家一齐拥到爷爷身边。爸说:“不行,爷爷。这儿马上要给拖拉机铲平了。你不能住在这儿了。谁给你做饭?你怎么过日子?没人照顾,你会俄死的。”

“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慕莱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我照样也能过日子。我说不定就不走。你们要把奶奶带去,尽管带,可是带不走我。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爷爷,再听我说几句,只说几句。”

“我不听,我打定主意了。”

汤姆伯拍父亲的肩膀。“琶,屋里来,我跟你说句话。”又喊:“妈,来一下好吗?”走进屋里,他说,这会儿没法跟爷爷讲理。倘若硬把爷爷绑上车,他难得大发脾气。要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

家里只有半瓶已经扔进垃圾堆的药酒。妈把它捡回来,和了两汤匙到浓咖啡里。就着猪肉喝过咖啡,爷爷就摇摇晃晃,打起呵欠睡着了。都准备完毕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还弄不明白,一大早大家在忙些什么。

可是她已经穿好衣服,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还睡眼惺忪的。阳光照遍了大地。一家子都停止了活动,站在四处,谁也不愿意打头开始这次远行。

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感到恐惧,象爷爷那样的恐惧。眼看着那小木棚在阳光里显出鲜明的轮廓,眼看着星星几颗几颗地在西边隐去。一家子梦游似的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不是看着某一件东西,而是看看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片原野。

只有慕莱不自在地来回走动,最后他走近汤姆,问:“你要越过州界吗?你打算违反你具过的结吗?”这句话把汤姆唤醒了,他高声喊道:“天哪,太阳快出来了,自们走吧。”

爸、约翰叔叔、汤姆和奥尔把爷爷抬上卡车。妈和奶奶坐进驾驶室,其余的人就一齐拥在行李上。

诺亚问:“狗怎么办呢,爸?”

爸尖声打了个唿哨,一只狗跳着跑过来。可是只有一只。诺亚抓住狗,抛上车顶,那儿太高,狗坐在上面直打哆嗦。“还有一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慕莱,你能照看照看,不让它俄死吗?”

“好吧,”慕莱说。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司机座。发动机转了一阵,汽缸发出响声,车后冒起了青烟。

“再见,慕莱,”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再见,慕莱!”

妈想朝后面望望,堆着的行李挡住了她的视线。行李上的人都朝后面望着。他们看见慕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目送她们。接着,山岗挡往了他们的视线。卡车往西部慢腾腾地开去。

十一

那些搬空的屋子门都开着,随风摇摆。

乡下人搬走的当天黄昏,出外觅食的猫儿懒洋洋地回家,在门廊上喵喵地叫:见没人出来,就爬进开着的门,穿过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回到田野里去,从此成了野猫。

夜晚,原来停在门上的蝙蝠飞进屋来,过了几天,它们白天就耽在阴暗的屋角里,收起翅膀倒挂在椽子上,空屋弥漫着它们粪便的臭味。老鼠也搬进来,到处建立储藏野草子的仓库。为了捉老鼠,黄鼠狼也进来了,还有褐色的猫头鹰尖叫着飞进飞出。

一阵小雨过后,台阶前从来不让长草的地方长出了野草。地板缝里也长出野草来了。空屋的墙板容易开裂,裂缝打一个个锈钉子那儿开始,再延伸开会。尘土积在地板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在上面留下一些脚印。

一天夜里,风掀起一块木瓦,把它甩到地下。第二阵风钻进那块木瓦留下的侗里、刮落了三块木瓦,第三阵风吹来,就刮落了十二块。中午的太阳从那个洞里射进屋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闪亮的光。在刮风的夜里,那些门砰砰作响,窗上的破窗帘随风飘荡。

十二

六六公路是主要的移民路线,是逃荒者的路。为了逃避风沙和日渐缩小的耕地,逃避轰鸣的拖拉机和日渐缩小的土地所有权,逃避沙漠北侵的威胁,逃避风灾和水灾,人们从各条支线,从大车走的上路和崎岖的乡间小道来到六六公路。六六公路是干道,是逃荒的路。

逃荒的人在六六公路上川流不息,有时候是单独的一辆车,有时候是小小的车队。在那些超载的旧车上,司机一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车子的种种音响。如果响声或者节奏起了变化,说不定会在路上停个把星期。但愿这老爷车别在到达加利福尼亚以前完蛋。

牢胎磨破了两层。要是不在石头上撞穿的话,也许还能 定一百哩。可再走一百哩,只伯内胎又吃不消。得配只车胎才行。可是天哪,旧车胎的要价都很高。他们知道买主要赶路,不能等,就把价钱抬高了。

买不买听便。我做买卖不是闹看好玩。你有多少难处我管不着。我自己还顾不过自己来呢。

离下一个市镇还有多少路?

昨儿我看见四十二辆车载着你们这样的人开过。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去加利福尼亚,一个大州。

不怎么大。全美国也不怎么大。要容下你和我,容下你那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要容纳得下全国的小偷和老实人,饿肚子的和吃肥了的,还嫌小了点。你干吗不回去呢?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民有迁移的自由。

这是你这么想!听说过加利福尼亚州界上的巡逻队吗?警察会拦住你们这些倒霉蛋,赶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要是买不起地产,我们就不要你。他们问,有开车执照吗?拿来看看。一把扯掉,说你没有开车执照不准入境。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好,你试试吧。人都说只要有钱,爱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加利福尼亚的工钱挺高,传单上这么说。

胡说!我亲眼看见有人回来了。这车胎你到底要不要?

要是要的,可是,先生,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

好啦,我不是慈善家。要就是这个价。

到下一个市镇配去。对付着开吧,车胎再破也得对付着开。

坐在车子后面的丹尼要杯水喝。

只好等一等,这里没有水。

听,听那嘘嘘的叫声。有个垫圈脱落了。找个地方停下来修一修。可是天哪,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等到买不起汽油的时候,那怎么办?

丹尼要杯水喝,这小家伙渴了。

哎呀呀!年胎外胎全破了。非换不可了。有些汽车在路边停下来,拆修引擎,修补车胎。有些汽车象受伤的野兽,在六六公路上挣扎。

丹尼要杯水喝。可怜的小家伙,他热坏了。他只好等着。要等到下一个服务站才行。“服务”站!说得倒好听。

有二十五万逃荒的人,五万辆旧汽车在这条公路上。沿途有许多给人甩下的破车。那些车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凭两条腿在走?他们哪来的勇气?哪来的这样了不起的信心?

有个故事,说来你不信。事情倒是真的,而且怪有趣,也挺美妙。有一家子十二口被迫背井离乡。他们没有汽车,用一些破烂拼成一辆拖车,装上行李,把拖车拉到六六公路路边等着。

不久就有一辆轿车把他们帝走了。其中五个人坐在轿车里,七个人和一条狗坐在拖车上。三下两下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帝他们的那位好心人还供给他们吃的,这是真事。可是谁能有这样的勇气,谁能对人类有这么大的信心呢?使人有这种信心的事例太少了。

恐惧驱赶人们奔逃——他们经历着各种奇遇,有的非常悲惨,有的却十分美妙,便人恢复了对人的信心,永远不会绝望。

十三

装载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吱咯吱咯上了公路,向西开会。奥尔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奶奶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妈坐在奶奶身边,望着前方。奥尔叹气说:“载这么重,天晓得怎么开上山去。妈,这几去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吗?”

“听说要过几座山,”妈说,“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

“爬山的话,这辆车马上会起火。咱们只好扔掉几件东西了,”奥尔说。接着又问:“妈,你担心吗?去那个新地方,你担心吗?”

“有点儿,”妈沉思他说。“不过也不怎么担心。我在这儿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我做点儿什么,我就尽力去做。”

“你有没有想咱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担不担心事情不象咱们料想的那样顺利?”

“不,”她很快回答。“头绪太多,没法想。

往后有种种可能,不过最后无非是那么回事,要是事先都想过来,实在太多了。你年轻,有奔头,我呢,只有在一旁看着,只能顾到什么时候该让大家再吃点肉骨头。我只能想这些,不能想别的了。要是我想得太多,大伙儿就得着急了,他们就指望我只顾到这一点儿。”

奶奶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四下望望,慌张他说:“我要下去。”奥尔说,前面不远有个林子,一到那儿就让她下去。奶奶哭叫着:“管林子不林子,我得下去,我得下去。”

奥尔加快速度,在树林边上煞住车。妈半扶半拉地把奶奶搀进树林,又扶着她蹲下身去。其余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爷爷醒来。汤姆问:“你想下来吗,爷爷?“

”不,我不走,”那双老眼里又露出了凶相,“我要象慕莱那样耽在这儿!”然后又心灰意懒,不说话了。

妈扶着奶奶回来了。她让汤姆分些肉骨头给大家吃,爸想喝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着那只盛水的瓶子。温菲尔德也嚷起渴来,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恐慌。奥尔说:“到站头就能弄到水。咱们还得买点汽油。”

一家子重新上车,奥尔开动了马达。

公路旁有所小屋,屋前有两个汽油泵,篱笆边上还有个装着皮管的水龙头。奥尔把车开过去。一个胖子从汽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露出一副凶相。“你们打算买东西吗?买汽油还是什么?”

“加点汽油,老板,”奥尔下车说。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是来向你讨吗?”

胖子脸上那副凶狠的神气消失了。“那就好,老乡。你们尽管用水。”他解释说,过路的人多极了。他们啥也不买。来这几用了水,把茅房搞得稀脏,临了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温菲尔德衔住皮管喝了水,接着又冲头冲脸。汤姆和凯绥也先后冲洗了一会。妈从车栏的横挡中间伸出手来,用洋铁杯接了水给奶奶喝,然后把杯子递给爷爷。爷爷只润了润嘴唇,摇摇头,不想喝了。

奥尔旋开卡车的水箱盖,一股蒸汽直住上冲。车顶上那条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汪汪地叫。约翰叔叔爬上去,揪住颈毛把它提下车子。那条狗腿都僵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

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飕飕地飞驰而过。

康尼和罗撒香站在皮管旁边。康尼洗干净洋铁杯,先用手指试了试水的温度,盛满水递给罗撒香说:“这水不凉,还好喝。”

罗撒香望着康尼,笑了笑。她自从怀了孕,一举一动都有点几神秘的意味。对罗撒香的怀孕,康尼充满了惊奇的感觉,每逢罗撤香俏皮地微笑,他也就俏皮地微笑起来。

他们俩咬着耳朵说知心恬,世界紧紧地围绕着他们,他们俩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撒香成了世界的中心,康尼在她的周围转着圈子。

那条狗喝够水,垂着耳朵低头走开。它一路嗅着走到公路边,抬头住对面看了一眼,朝对面窜去。罗撒香惊叫一声,一辆大汽车飞快开来,轮胎叽地一响,那条狗躲也来不及了,一声尖叫,车轮拦腰辗了过去。

罗撒香睁大双眼,哀求地问:“你看会不会吓出毛病来?会不会吓出毛病来?”康尼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说:“快坐下,不要紧。”

“可是我觉得吓坏了。我喊的时候,肚子里好象动了一下。”

汤姆和约翰叔叔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旁,汤姆拉着一条狗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叔叔内疚他说:“我该把它拴起来的。”

爸低下头朝死狗望了一会,就转过脸说:“咱们离开这儿吧。反正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死了也好。”胖子说:“你们别为这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玉米地里。”

罗撒香坐在卡车的踏板上,还在哆嗦。

妈走到她眼前问,“你觉得不好过吗?

我吃了一惊,你看会不会出毛病?

不会。要是你老难受,拼命往坏处想,那也许会出毛病,把肚子里的宝贝暂且忘掉一会儿,它会照顾自己的。”

汤姆说:“咱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

后来这段路,奥尔上了车顶,由汤姆开车。车子穿过俄克拉何马市区,不多一会就上了六六公路。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

妈说:“最好在天黑以前找个地方停车。我得把猪肉煮一煮,再做点面包。”汤姆同意说:“行。反正不是一下子就到得了的,不妨早点儿休息。”

太阳渐渐沉落。妈猛地抬头说:“汤姆,你爸跟我说起过你越过州界的问题——”

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活:“有啥问题呢,妈?”

“我担心这一来你好象成了逃犯,说不定要抓你。”

“别担心。我想过了。要是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给抓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手印调来,把我押解回去。要是我不犯法,也们也就不会管我了。”

“我哪能不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说是犯了法,他自己还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只伯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咱们压根儿没听说过。说不定你做的并没有错,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

“就算我不是具结释放的,事情不也是一样。无非我要是给抓起来,罪名比别人重一些罢了。你先别愁,可愁的事已经够多了。”

“我只伯你越过州界就算犯罪。”

“那总比留在乡下俄死的好。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停车吧。”

一辆旧旅行车停在田野上,车旁支着个帐篷,帐篷顶上的烟筒里冒着烟。一个中年男人揭开了旅行车的车盖,在那里检查马达。汤姆把卡车开过去,从车窗里探身出去问:“有没有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的规定?”

那中年男人回答说:“不知道。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只好停在这儿的。”

“这儿有水吗?”

那人指着前面不远一个服务沾的小屋。

“那儿有水,肯给你用一桶。”

“咱们能把车子停在上块儿吗?”

“这不是我们的地方。”

“你们已经停支这儿了。你有权说是不是愿意要我们做邻居。”

那张显得有些为难的瘦脸露出了笑容:“当然愿意。下公路来吧。绥莉,有几个人要来眼咱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他向帐篷里喊道,又补了句:“绥莉不大舒服。”

帐篷的门帘撩开,走出一个惟悻的妇人来,轻柔他说:“欢迎他们来吧。非常欢迎。”

汤姆把军子开进田野,和那辆淀行车并排停下。车上的人立刻下来。妈解下水桶,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服务站抬水。爸和那瘦子攀谈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

我们是迦仑那人。我叫威尔逊,艾威・威尔逊。

我们姓约德。从萨利凛附近来的。

诺亚、约翰叔叔和牧师扶爷爷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不错,病了。都快死了。”

绥莉・威尔逊走到爷爷身边。“上帐篷里去吧,你可以躺在我们床垫上歇歇。”爷爷被那温和的声音吸引了,抬起头来看看;忽然下巴颤抖,瘪嘴闭得紧紧的,呜呜地哭起来了。

妈连忙过去,用宽阔的背背起爷爷送进帐篷。约翰叔叔说:“这病不轻,我一辈子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垫来。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绥眼前,说:“你过去常接近病人。爷爷病了,你去看看好吗?”

凯绥急忙走进帐篷。爷爷仰面躺在一条双人床垫上,两颊通红,喘着气。绥莉・威尔逊跪在一旁。帐篷里还有只铁皮炉,一桶水,一箱粮食和一只当桌子用的木箱,此外啥也没有了。凯绥捏住老人皮包骨头的手腕,问:“觉得累吗,爷爷?”

老人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寻着声音传过来,并没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仿佛要说话,可是没说出声来。绥莉轻轻对凯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你是说一他可能是中风?”凯绥问。

“也许是,这种病我见过三回。”

妈撩开帐门向里张望:“奶奶要进来,行吗?”

“别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凯绥说。

“你看爷爷不要紧吧?”

凯绥缓慢地掇摇头。妈看清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退出去对奶奶说:“他好了,奶奶。他只是要歇会儿。”

奶奶沉着脸说:“我要看看他。他是个老滑头,从不说真话。”她钻进帐篷,站在床垫边上弯腰问:“你怎么啦?”爷爷的眼睛又朝她的声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

奶奶说:“他生气呢。我早说他很滑头。今儿早上他想溜,不肯来。这会儿又发脾气。过去他不理人家的时候就这个样。”凯绥轻声对奶奶说:“不是发脾气,他病了,病得很童。”

奶奶迟疑了一会,忙说:“那你千吗不做祷告?”你不是牧师吗?”凯绥说:“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爷爷手脚乱动,仿佛在挣扎。忽然,他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刺耳地一声叫,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脸渐渐变成紫黑色。绥莉推推凯绥的肩膀,悄悄说:“舌头,他的舌头。”

凯绥点点头。“你挡住奶奶。”他扳开爷爷紧闭的牙床,仲手去掏舌头。他把舌头一拽,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凯缓在地上找到根小棍,用小棍按住那舌头,不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延续着。

奶奶跟小鸡似的跳来跳去。大声嚷道:“祷告吧,求求你。我求你做祷告,你这家伙!”

凯绥抬头朝她望了一会。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好!”奶奶喊。爷爷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牵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帐篷里寂静无声,凯绥终于撩开帐门,踱了出来。

爸低声问:“什么病?”

“中风,”凯绥说。“急性中风。”

现在爸是一家之长了。他向威尔逊夫妇表示了谢意。然后说:“咱们想想该怎么办,接法律得去报丧,他们要收四十元,安葬费,不然就把他当叫花子处理。咱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给他们拿走四十块去葬爷爷,咱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

男人们焦躁不安地望着眼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爸柔声他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搞得很体面。那时候,一个人有权让亲生的儿子埋葬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埋他的父亲。”

“法律如今不同了。”约翰叔叔说。

“有时候只好不管法律,”爸说。“我是说,我有权埋葬我的父亲。谁有话说吗?”

凯绥说:“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去做。”

爸问约翰叔叔:“你也有权呀。你反对吗?”

“不,不反对。只是这好象把他偷偷藏了起来。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不好意思他说:“我们没法照爷爷那么做了。我们得趁钱没花光前赶到加利福尼亚。”

汤姆插嘴说:“政府对死人比活人关心,要是有人挖出了尸体,他们会大惊小怪当作谋杀案,调查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写张纸条放在瓶里,跟爷爷埋在一起。讲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儿。”

爸认为汤姆的办法很好,爷爷知道跟自己的名字埋在一起,也不会过于觉得凄凉。妈问爸要了两枚半元的银币,端了盆水进帐篷去给爷爷装殓。帐篷里几乎全黑了,绥莉进来点上支蜡烛,又出去跟罗撒香一起做晚饭。

妈低头看了一会死去的老人,满怀怜恤地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爷爷的下巴捆起来,把他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又给他摸平眼皮,每只眼睛放上一枚银币。

绥莉探进头来问:“要我帮忙吗?”

妈说:“请进来,我正想我你。我想给爷爷全身抹一抹,可是没有农裳好换了。再说,你的被子也弄脏了。就用你的被子把爷爷裹起来吧。我们另赔给你一条。”

绥莉说:“哪儿的话,我们很乐意帮忙。我心里好久没有觉得这样踏实了。谁都该帮助别人。”

妈仔细包裹好爷爷,扯起一个被角,蒙住爷爷的头。绥莉递给她六七很大别针,说:“老太太倒还想得开。”

妈用别针把被子别牢,说:“她年纪太大了,只怕还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再说,我们这些人忍耐惯了。爷爷这样落葬也不坏了,有牧师看着他进坟墓,亲人也都在身边。”

她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晃,绥莉连忙把她扶住。妈不好意思他说:“没啥,困了,你知道,前一阵收拾动身就忙得够呛。”

她们俩走出帐篷。罗撒香在篝火旁烧开水,见妈出来,上前问道:“妈,我问你——”妈说:“又受惊了?唉,你想一点不愁,太太平平渡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

这会不会影响孩子?

有句老话,‘愁里生下来的孩子日后有福气’。是吗,威尔逊太太?

我还听说过另一句话:‘生出的时候太快活,长大了爱发愁’。绥莉说。

男人们轮流在刨坑。刨到齐肩深的时候,爸让汤姆去写那纸条,其余的人继续往下刨。绥莉借给汤姆半截铅笔,还拿来本《圣经》,说:“这书前头有张白纸,你写在那上头,撕下来就是了。”

汤姆在书后的扉页上写了些老大的字,写好了念给妈听:“这人叫威廉・詹姆士・约德,他的家人没钱交丧葬费,把他葬在这儿,他不是给杀害的,是中风死的。”

妈觉得写得不坏,让添上几句《圣经》里的话,增加点宗教意味。找来找去,选了这么一句:“过失被饶忽的人,罪恶被遍掇的人,有福了。”妈洗干净一只水果瓶,把纸条装进瓶里,把瓶子塞进裹着爷爷的那个被子包里。

奶奶好象睡着了,其余的人都站在墓穴边。爸对凯缓说:“你肯不肯讲几句?我们乡里安葬死人,从来不兴不做祷告。”

凯绥不愿意冒充牧师骗人,可是很想给这一家子帮个忙,答应说:“我来说几句吧。”他低下头,大伙儿跟着都低下头来。凯绥庄严他说:

“这位老人度过一生,死了。如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们却有上千条路,还不知道该走哪条。做祷告的话,我应当给那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做祷告。爷爷走上了平坦的大道。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的事吧。”凯绥抬起头来。

爸说了声:“亚门。”其余的人都轻轻说了声:“亚门。”于是一个接一个在墓穴里撒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露西严肃他说:“爷爷躺在那下面了。”温菲尔德惊恐地看看露西,然后到篝火边,坐在地上,暗自哭起来。

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起坐下来吃晚饭。

奶奶躺在离火远一点的床垫上哇哇地哭了。妈说:“这会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撒香,乖,躺在奶奶身边去陪陪她吧。”罗撒香去了。诺亚说:“真怪。爷爷死了,我并不比先前更难受。”

凯绥说:“爷爷和老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刚才死的。你们带他离开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想着家乡的土地;离不开那儿。”

威尔逊说,他们也不得不把哥哥甩在老家。他哥哥本来也买了辆汽车打算走的,可是他和威尔逊一样不会开车,临时我了个小伙子教他开。

一天下午,他去试车,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哎哟”一声喊,猛一退,车子撞进了篱笆:又“哎哟”一声喊,打开油门,车子翻进沟里再也开不动了,他气得发疯,简直没了主意,却又不肯跟威尔逊走。

威尔逊只有八十五块钱盘缠,不能耽在那儿等,只好顾自动身。动身没走一百哩,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三十块钱配了一个,后来又得配条车胎,后来火花塞又炸裂了,绥莉又病倒了,不得不停下来十天。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三星期了。

奥尔问了问车子的情形,自告奋勇,愿意帮威尔逊修车。威尔逊感激不尽,说:“不会修车,真觉得自己就象小孩那样不中用。等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也许就不会抛错了。”

爸说:“难就难在怎么到得了那里。”

这时候,奥尔限汤姆同时想到个主意。奥尔对汤姆说:“你跟大家说吧。”

汤姆说:“我们的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还不太重。我们分几个人坐在他们的车上,把他们轻便的行李分些到卡车上来,我们的车就能爬山了。对汽车,我和奥尔都内行,保管能叫那辆旧旅行车走好。咱们一路在一起开,大家都好。”

威尔逊夫妇高兴极了,却叉担心自己只剩三十块钱,会不会拖累了约德一家。妈说:“不会拖累我们的。咱们互相帮忙,就都能到达加利福尼亚。”

绥莉说:“要是半路上我又病倒了,你们就赶你们的路,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妈说:“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过,不能眼看着别人有困难不帮忙吗?”

商量定当,两家人各自去睡觉。

妈说:“爷爷——他好象死了有一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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