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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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演講出自2019貝殼新居住大會 一席with貝殼分論壇。

何志森,Mapping工作坊發起人,扉美術館館長。

我好希望外婆那邊也有這樣的花園,她就不會那麼孤獨了。

我們的城市,爲誰而生?

謝謝一席讓我重返。上次演講改變了我很多,讓我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網紅。之前都是默默無聞的,現在變得很多人在關注我。我的內心也發生了很多的變化,跟我一年前不一樣了。

昨天晚上,我跟一席的同事來到這個現場的時候,看到這個佈置我就覺得:哇,太符合我現在的氣質了,浮誇、膨脹。今天是週二,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在這麼一個城市,會有這麼多人週二下午不上班。你們都不工作嗎?請假了。我覺得真的,一席的魅力太大了。

上一次在一席我講了我媽媽的菜地。就是我在這個玫瑰花園,每一天偷偷地挖掉一棵樹,最後變成我媽媽的菜地。之後輿論就特別多,批判我,說我很自私,沒家教。還有很多人建議說,這個地方怎麼可以變成菜地呢?應該做一個給老年人運動的地方,健身的地方。一席之後,這裏真的變成了一個健身的地方。

不過我覺得很好,去年年底我回老家,看到這一幕,蠻開心的。因爲我喜歡做引體向上,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我就去了。

一看下午沒有,“晨晚練點”。所以其實它這個設計蠻細膩的,考慮到老年人下午都是在睡覺,所以下午沒有,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上去練。

還有一個垃圾箱計劃,這也是媒體上輿論蠻大的。我住在廣州番禺,我把番禺有一條路的垃圾箱蓋子都給擰下來了。

然後這裏變成了老年人“賭博”的地方……

一席之後,這些垃圾箱就被收回了,換了一個這樣的。我覺得也很好,移動的。但就是沒有蓋了,很多老年人就玩不了牌了。

我覺得管理者很聰明,那就給你們多一些凳子吧。管理者喜歡讓我們看風景,看珠江,珠江很美。但是老年人就喜歡看街,你看,她坐在那裏也很頑皮地要扭過頭。

沒人坐的時候它又變成了一個晾被子的空間,其實也蠻好,比之前的垃圾桶要人性多了。

你看,沒有凳子那我自己帶凳子來行不行,我帶多一點,我把桌子也搬過來。

這個地方就是因爲一席的力量,變得更好玩了,比我那個更好玩了。

甚至還把沙發也搬過來了,變成客廳一樣了。各種各樣的交流在這裏發生,就是因爲沒有垃圾桶而變得更爲好玩了。

這個是設計師不想看的一幕。自家帶的凳子,最下面是直角的,所以在打牌的時候,他的背是可以靠着的。但是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個長凳(反正全中國都一樣),它是斜的。老人家骨頭也不好,他不可能坐那個長凳仰着打牌。

甚至還有把石凳的腳給擰下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抬過去的,還蠻重的。他還可以把它組合成各種各樣的空間,因爲設計師提供的實在太矮了,他用各種各樣的組合方式,把建築學裏所有的技能都用上了。很多時候業餘的人並不一定比專業的人差。

今天,我想講一席之後我做了什麼事情。去年我是以建築師的身份來講的,後來一直被人罵我不是建築師,我就去了美術館工作。所以今天我來講,不以建築師的身份講,我也不是個藝術家,我是一個管理者。

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扉美術館。左邊是一個菜市場,等一下會出現。這是美術館之前的樣子。

然後好不容易,我們找來了藝術家宋冬老師,在這裏做了一個無界的牆。這些都是衚衕裏的廢棄門窗,從北京搬過來的。

這個是現在的樣子,左邊是菜市場,右邊是美術館。我們的美術館剛開始在底下一樓,圍牆建起來之後,這部分也變成了我們的美術館。宋冬老師留下了很多的牀,也是從北京搬過來的。我們就在牀上發生了很多的活動。

比如說喫飯、打邊爐,我們跟社區的人一起野餐,都是社區居民。

我們在這裏放電影,很多很多社區的居民過來看。

還有跳廣場舞,各種各樣的活動,居民都來參加了。之前我們的美術館是沒有居民來的,太抽象了,看不懂,跟他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居民就過來了,他們覺得我跳跳舞都是藝術了,真的很棒。但是我們發現了一個問題,居民都來了,那爲什麼菜市場的攤主們還不來?就一牆之隔。

做了三個多月之後,我去菜市場問攤主們,你們爲什麼不來參加我們的活動?他說你們有什麼活動呢?當我們把菜市場的人領到這裏看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裏的牆已經變樣了。因爲他們都是從後門進出,前門是給買菜的人,他們一整天都只是在菜市場裏面。

我們做了這麼接地氣的東西,已經把美術館開到街頭了,他們還不來。那我想做一些事情。因爲我還在華南理工大學教書,有一個菜市場改造的課程。所以我在想,我領着一批學生,能在菜市場做什麼東西?

這就是菜市場裏面。廣東的菜市場比北京的菜市場好看,因爲它的顏色很豐富。

當我們看到這些真實的人的時候,作爲設計師,不是,作爲美術館的管理者,我在想什麼東西我可以做,或者什麼東西我一定不能做。我不能很簡單粗暴地做。

很多時候,我們一到菜市場就想改造他們,幫他們設計Logo啊,幫他們設計衣服啊,幫他們貼貼瓷磚啊,最後變成一個網紅打卡點。這樣菜市場租金就變高了,高了之後菜價就漲了,菜價一漲就沒有人來買菜了。這樣下去這個菜市場就死掉了,這就是一個很士紳化的表現。

那我帶建築學院的二十個學生過來,我要在這裏做菜市場改造,要怎麼辦?我不能改造空間。這是我的底線。改造空間意味着他們就要離去。那我們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的課從來都沒有任務書的。我說,那你們就先變成他們,你們去理解一下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所以我就讓學生,強迫學生,跟小販阿姨叔叔一起工作了兩個月。生活和工作了兩個月,每一天跟他們去進貨,每一天跟他們一起在這裏擺攤。

因爲攤販跟我是熟悉的,所以在我的威迫之下,他們不得已接受學生們。但每個攤販的空間其實是蠻小的,可能只有一二平方米。特別特別小,只有一個人可以站進去。如果我的學生站進去,攤販就必須要出來。

你知道嗎,菜市場的攤販是特別有智慧的。當在這個地方生存,很多時候每一個細節他都會想出來。比如說切魚頭,她一定不是直着切下去,而是斜斜地切下去。斜斜地切下去的時候,它會有一點點肉在魚頭上,那些阿姨們就想買,她用這個來吸引顧客。

比如說西紅柿擺在哪裏?西紅柿一定是擺在最前面的。那些叔叔阿姨可以先捏它,捏完之後可能會看到別的菜,所以通過捏西紅柿可以跟別的貨物發生關係。所以擺菜永遠都是有一個策略,擺多高、怎麼擺、放在哪裏。在這麼小的一個空間裏,他們就是一個藝術家。

我們的學生不懂,很多時候就礙手礙腳的。這兩個月其實攤販是不接受他們的,就覺得我們以一種侵略的方式,我們是在侵略他們,消費他們。你是個大學生,是個研究生,來到我們這些高中都沒畢業的攤販裏,你們要幹嗎?是不是,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對比。

那這個課程就進行不下去,沒辦法開展了。學生們也不知道要幹嗎,切菜也不會切,就怕弄傷。攤販阿姨一看到學生拿刀就特別恐懼。這個課程就沒法進行下去了。

2018年5月2號有一場暴雨,我去廣州四年了,這是我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一場大雨。我們的美術館也被淹了,菜市場也被淹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個很戲劇性的事情,大部分學生都因爲下雨沒來的時候,有一個學生過來了,叫小馬。他一個人過來,幫助攤販搬各種各樣的貨物,搬冰箱。然後攤販就從那一天起,因爲這個學生轉變了。這個學生不是爲了做作業而來,而是真的把攤販當成自己的人。從那一天開始,攤販慢慢地接受了我們的學生,也就是那個時候攤販才把學生們真的變成了攤販。

我們的調研開始以一種特別平等的角色進行,我們開始去收集故事。收集攤販的故事,瞭解他們的生活。我們還是不知道要做什麼,我的底線是不可以設計空間,不可以幫他們美化空間。因爲攤販最討厭的就是幫他們美化空間。也就是剛纔說的,一美化空間租金就漲,菜價就升,最後沒有人來。

那我們能做什麼?我們開始收集故事,最後把故事都攤出來,打印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幾乎所有的故事都在講述攤販的手。你看,有一個手是雞蛋繭,就是他摸了雞蛋二十多年後,手上會有繭。就摸雞蛋會摸出繭來,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他的手十多年來都是這樣子,這是一個海鮮檔的叔叔,每一天都是破皮的,泡皮的,十多年了。

她有很多的首飾在手上,有戒指,有手鐲。

你看有一個是她老公送的手鍊。這是個用瑪瑙做的手鍊,因爲廣州很潮,他相信這個可以驅寒。她的老公在老家,她一年纔回去一次,因爲這個菜市場的工作。所以她老公每年都會給她買一個手鍊。

他們在講故事的時候,沒有講其他的東西,就是講手。但是我們去菜市場的時候,其實我們所看到的都是手上的菜,從來不會去留意他們的手。畢竟不是我們的手嘛,我們跟他們的關係就是交易,所以從來沒有人會去留意他們的手,沒有人會留意他們手上的這些故事。

我就讓學生開始拍手,一切就是特別容易地發生了。但是學生其實剛開始還是不太願意拍手。

因爲他們是建築學院的學生,是個建築師,建築師幹嗎呢?改造別人的空間,改變別人的命運。這是建築師的天職。所以不願意幹,覺得這是行爲藝術。這個東西跟建築有什麼關係?但是沒辦法,這是我的課,還是要去拍。

我們拍了很多手,拍了所有他們的手。然後我把它羅列了一下,你可以看得到,有刻滿傷痕的手。細節就不再講了,裏面有太多太多故事,講出來就催淚了。

充滿愛的手,裏面有各種各樣的首飾,戒指、手鍊,都是一個故事。

有驕傲的手,就是這雙手培養出了很多很多他們很驕傲的小孩。

這雙手,靠賣菜,培養了一個在上海讀翻譯專業的研究生女兒。他們的手都是充滿着一種,我們平常看不到的,總是覺得卑微的,低等的,大衆給他們的一個烙印。但是在他們的解讀當中,這是他們身體上最驕傲的部位,就是他們的手,一雙勤勞的手。

5月28號,我們的課終於要結束了,學生們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完成任務了。本來是想在菜市場策展,但是菜市場實在太小了,我不想打擾他們。我們就放在宋冬老師的牆上,排了一排學生拍的手,掛在那裏。這是建築學院的展覽,別人都覺得這個老師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建築學院的辦了一個攝影展。但是無所謂了。

10點30分,那一天,第一個攤販站在門口。她說,哎,何老師何老師。我說你過來呀,你幹嗎站在那裏?她說我可以進來嗎?我說你當然可以進來,空間嘛,這是誰都可以進來的。

她說我的水鞋太髒了,我怕弄髒你們美術館的地板。那一次,我覺得它是一個轉折點。她告訴我說她想“去找我的手”。她說,那個學生拍了我的手,我給他講了很多故事,我想去找我的手。

就這一刻,這個菜市場改造課程一直以來這麼平淡平淡,突然有一個小小的高潮。就是第一個攤販,因爲她的一雙手,她會來十一年都不願意踏進的一個美術館。那個學生特別特別激動,他不知道攤販她怎麼會來呢?她這麼忙。

攤販的生活是什麼樣?晚上睡兩到三個小時,十點睡覺兩點起牀,然後去進貨,五點要到菜市場。下午睡一到兩個小時,她一天只能睡四到五個小時。這是他們的生活,每一天都這樣。二十多年了這些攤販,從來沒有抱怨過。按照我們的話說,特別正能量。

但是她怎麼可能會來美術館看這個展?我們終於想到了,這是因爲跟他們的生活有關。

下午兩點半,這是他們睡覺的時候。他們一般兩點開始睡,睡到四點鐘,因爲這兩個小時一般沒有人來買菜,他們會用這兩個小時去補覺。但是這天,所有的攤販都來了,他們去找他們的手。這十一年來,我們辦了很多的展,從來沒有一個攤販來過。

這是菜市場攤販和學生,因爲要下大雨了。學生也很着急,攤販就主動跟他們一起去撤展。因爲暴雨,我們只是展了一天。這只是個作業嘛,不是一個正式的展覽,所以就展了一天。本來我們覺得撤下來我們就放進一個盒子裏,這個課程就結束了,OK了。

但是,有一個攤販過來了。來到美術館,她說何老師我可不可以把我的手領回去,你們也沒用了。這個時候,我真的好激動你知道嗎。就那一刻我覺得,哇,這個故事還沒有完。她怎麼會過來要把她的手領回去呢?那是因爲這個作品已經植入在他們的心中了。

就是過去的三個月,他們跟學生在一起,把自己最真實的故事銷售給了學生。其實這個作品並不是我和學生的作品,而是他們的作品,他們是藝術家。也就是說她把自己的這張照片變成是他們的一個作品。

所有的攤販都把手領回去了,他們開始在菜市場自發地布展。本來我的課程的任務是想學生們在菜市場布展,一個特別戲劇性的變化,他們真的開始在菜市場布展。

這是他們在菜市場放的照片的位置,如果你們仔細看一下,你會很發現,他們的手是放在哪裏?營業執照旁邊。

營業執照是一個特別抽象地、自上而下地給他們的一個身份的認同。在廣州沒有營業執照叫什麼?走鬼。有了營業執照,他們每個月要多交很多錢,他們纔會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攤主。從走鬼到攤主,非常抽象的一個東西。但是右邊是他們特別特別具體的,充滿真實的一個標誌,是他們的手。

所以,我覺得當攤販把手放在了一個特別抽象的一個東西的旁邊的時候,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我不知道這是個有意識的對立,還是個無意識的對立。但我至少知道,對於攤販來說,這雙手要永遠高過於那個營業執照。

之前攤販都是被稱爲78號,一般都是這樣子。76號在哪裏?78號在哪裏?這是我們對他們的稱呼。我們一般不會記住他的名字是吧,賣雞的叫雞婆,賣魚的叫魚生。這就是他們的一個最人性化的稱號。所以我覺得這個手,給予了他們一個新的對自己的身份的認同,一雙驕傲的手,手就是他最真實的營業執照。

越來越多人來到這個菜市場,因爲這雙手。很多媒體開始報道了,都報道得特別正能量。很多人就過來開始去看手在哪裏,很多人之前其實都沒有發現。菜市場越來越熱鬧了,菜市場管理人員覺得我們做了一件挺好的事情,所以他們也貢獻了四臺電視機。

我們把很多美術館的展覽同步直播在菜市場。對於攤販來說,其實他們覺得是沒有太必要的。他們說如果放球賽就更好了。

這是手展覽之後我發現的第一位來美術館看展的攤主。這是第一位,我看到的。終於走出來了,我覺得走出來用了11年的時間。這個是12月2號,我們辦了一場百家宴。

這個阿姨,一直笑的阿姨,是她四年來的第一個生日。這可能是她一輩子最多人陪她度過的一次生日。我們在牀上喫飯,這一個桌的人都是攤販,都是菜市場過來的同一批人。

我們辦了第二場,2019年1月29號。這一次發生了一個變化。攤主們帶來了自己的家人、小孩,他們分別跟街坊鄰居坐在了一起。不是攤販們自己坐在一起,而是開始跟社區的居民交流了。我們的百家宴是每一個居民都要捐贈一盤菜,帶過來美術館一起喫一起分享。

因爲菜市場的攤主們實在太忙了,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個菜,就跟廣州美術學院的學生一起,每一個檔口捐贈了一個素材。比如說賣魚的捐贈了一個魚頭,賣菜的捐贈了兩個西紅柿,就這樣子,他們把所有的素材做成了兩鍋粥,叫萬寶粥。這就是菜市場的一個作品吧我覺得,把它變成像作品一樣。

這是最近的攤主們參加我們的活動,所以慢慢地,他們在自己特別枯燥孤獨的生活裏慢慢走出來。他們和這個社區開始有一點關聯了。

這個是不久前我跟一個朋友去一個賣豬肉的阿姨家做客。我們給了他們每個人兩張照片,一個是可以貼在菜市場的,一個是鑲了框的,每個人把鑲了框的手帶回了家。我其實真的沒有指望,她會把手怎麼放。我就覺得她家裏缺東西,那她就可以拿相框來墊屁股啊,桌子低一點她可以拿來墊啊。

一進她的家,她家沒有窗戶,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房子。她就告訴我,她說何老師你看,我把手放在了一個我們家最乾淨的地方。就是她的牀上,她的牀上就是放了特別乾淨的衣服。整個房間是很亂的,特別特別亂,但是我覺得已經非常感動。

這個菜市場,我覺得我們並沒有做太多的改造。今天我們的城市就是因爲很多簡單粗暴的、自上而下的改造,很多時候忽略了很多的人情。這個菜市場就是通過非常微弱地介入,因爲我們是建築師,建築師不一定就是要設計這些有形的空間。

我覺得今天這個社會,我們一定要多一些設計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因爲人跟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弱了,已經不像小時候那種熟人社會了,城市的環境變得越來越孤獨。

我覺得這個菜市場的改造對很多建築師來說這不是改造,是行爲藝術。但對於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步,在設計有形的空間之前,一個特別重要的一步,就是要重新構建這些普通人,生而爲人的尊嚴和自信。我覺得尊嚴和自信是每個人都平等的,都有的。

之前我們講過尿壺。很多人不懂爲什麼要去跟蹤尿壺。尿壺是連接人跟人之間的一個媒介,那麼這雙手就是連接了攤販和其他人,或連接了菜市場和其他場所之間的一個媒介。

尊嚴對於設計,就猶如公正對於法律,藥品對於健康。這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句話。

然後我做了另外一個花園的改造,也是我們美術館。這兩個項目一直在做,我們一直在觀察。

畫了一個簡單的圖,菜市場、美術館,然後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小公園。2017年,我們跟淡江大學的黃瑞茂老師,一起帶領暨南大學的學生做了一個工作坊,社區營造工作坊。

我們在這個小公園裏,就是一個街道的綠化空間,我們去撿垃圾。帶領學生去撿垃圾,整理這個空間。在綠化帶那裏做了一些小椅子休息。但是我們發現,大廈的保安會一直驅趕學生。

我們很難去實現這些東西,你做一個凳子,要是老人家摔倒了怎麼辦?還有很多的困難,我們在撿垃圾的時候,居民開始扔垃圾。我們一邊撿他們一邊扔。

所以2018年6月,美術館跟宋冬老師一起發起了一個叫民衆花園的項目。廣州很多人喜歡種花,廣州人種花叫養花,像養寵物一樣。我們想號召所有的社區的居民,每一個人家裏貢獻一棵植物,貢獻一個容器。這個容器不可以是花盆,可以是你家裏任何一件其他可以裝花的東西。

其實在另外一個角度我們告訴居民,種花的不一定要用花盆,我可以用垃圾廢物,比如說尿壺啊,比如說馬桶啊。我們就發起了這樣一個項目,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坊,告訴居民你們要過來,我們教你們怎麼種植。

這個就是爲後來的工作項目埋下一個鋪墊。我們開始跟居委會,主要是大廈的物業交涉,就是我們想在你的這個地方搞事情,可不可以允許我搞事情?當然不允許你搞事情了,你是誰啊?

但是最終我們還是達到了一個共識,11月26號我們先嚐試種植一天,就這一天,之後如果有人投訴馬上撤掉。只要有一個人投訴,你就要把所有東西還原。

好,第一天26號,我們自己買花自己種。蒐集了很多容器,擺在邊角上讓很多人看到。所有的居民都跑過來了,說誒我可以拿回家嗎?我說我都讓你拿出來,你怎麼可以拿回家的呢?幾乎80%的居民看到都在問:我可以拿回家嗎?

今天我們對公衆空間並沒有一個共識,很多時候就想抱回家。所以第一天晚上我們沒了很多的植物,因爲挺漂亮的嘛,就覺得挺好玩的。

第二天,有人就開始紛紛搬來了容器。他們知道這裏有這樣一個項目,就開始把自己家裏不要的東西搬過來了,慢慢地我們有更多容器了。之前容器都是我們收集的,現在有真正意義上居民給我們的容器,特別特別開心。

有兩個人我特別感動的,第一個是收廢品的一家,他在我們公園那邊工作。其實在未來的幾天他一直幫助我們免費拉這些容器,從居民家裏拉過來。然後那個叔叔還給我們了一臺廢電視機。

一個修鞋的大伯,他在東山口,我們在東山口竹絲崗,他已經在這裏工作二十多年了。他給了我們一個用魯花油做的植物。拿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人,只是一個背影。

第三天,居民終於來了。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用了十多場工作坊的時間,終於把居民拉過來了,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志願者,過來幫助我們。從來沒有人在街上做這種事,一羣美術館的人,爲了我們有更好的居住環境。他們就開始參與進來了。

徐姨83歲了,看到我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就把我們的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叫回了家。

這是她養了十多年的植物,她跟她88歲的老伴相依爲命,每一天的工作除了跟老伴聊天,她還跟植物聊天。但是她年齡太大了,已經沒有能力去照顧這些植物了,所以她決定把所有的植物都捐給了我們。

這位女士,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她叫“羊大美美”。她就住在那個街道的樓上,她知道我們做這件事之後,就把我們領回了家。說我有一個沙發,想捐出來。然後她非常不情願,宋冬老師在那裏搬,看她又捨不得的樣子,想給你又不想給你,不怎麼配合。

我們還是拉下來了,趁她沒有改變主意的時候趕緊給拉下來了。我們很多居民蜂擁而上,就把這個沙發變成了另外一個小小公園。

過了幾天“羊大美美”阿姨給我發了一個短信,她終於說了一個實話,她說她真的捨不得,我們搬沙發離開的時候,她拍了一張相片。我覺得這裏會有很多情感跟故事吧,我說那你可不可以分享一些故事給我聽?

這是她給我發的相片,她小孩從小到大跟沙發發生的一些關係,所有的感情都在這個沙發上。所以你現在可以意識到一個人爲了我們環境的美,可以把自己家最寶貴的一個東西給貢獻出來。

我覺得這就是中國未來幾十年,我們需要的這種共識。對公共空間,而不是爲了我們自己的家。很多時候,自己家很乾淨,但是外面都是很髒。不管,因爲不是我的家。所以我覺得未來的居住空間一定不是向內的,而是向外的。

她的媽媽知道了這件事,每一天都過來,幫我們做講解員,講解這個沙發的故事,本來我們還擔心沒有人去講這個故事。後面越來越多居民過來了,去講解他們自己的故事。她在那裏認識了好多陌生的街坊鄰居。

保安是我發現的改變最大的一個人,從之前我們動一下東西,就兇狠狠地看着我們,到最後,你看他的位置,慢慢地走出來。因爲晚上沒有人看花,有一兩個晚上花被偷得蠻厲害的。保安說我們來看花。本來說我們給他一些工資吧,因爲他們晚上是要上班的。他說這也是我們的花園,你不要給我工資。你看,慢慢地改變了人們對公共空間的一種意識。

開幕了。真的好不容易,在開幕之前我們搬了四次。就是有一個人投訴,然後我們搬,妥協,交流:“可不可以讓我們開幕吧,我們很辛苦。”所以終於開幕了。

這是擺拍哦,不要介意。

因爲總有人裝修,有很多這樣的廢物,我們搬了很多浴缸啊馬桶啊,都是很新的。因爲前面的主人用過就覺得不吉利嘛,我們就把這些東西都搬到了這裏。就變成了一個,真的是一個充滿故事的花園。

你可以看到什麼電飯煲啊,鞋啊、臉盆啊、帽子啊,各種各樣的行李箱,都變成了居民創造的。這個時候沒有設計師了,每一個人都是設計師。美術館只是策劃,我們跟宋冬老師只是策劃了這次活動,但我們不是設計師,我們是其中的一個設計師。

我們每一個人種的都會有他的名字,是誰種的,他們就是設計師。在這裏衆生平等,沒有等級。沒有說我設計師做一個東西,我要強迫你住在我這裏,按照我的生活方式,按照我的審美,沒有,是他們自己在營造他們的空間。

12月7號,最後期限,我們要撤離啦。終於,我們要消失了。沒有消失,要美化了。

你看,這是我們今天中國的設計,只種一種樹,只種一種花。全國哪裏都是這樣子的一種調調,覺得這纔是美嘛。之前我們這種每一個人都有權利去表達的,都有這個權利去參與的這種空間設計突然沒了。

很多人來到這裏,他說誒這裏的東西去哪裏了,特別捨不得。所以我們搬家那一天,居民都知道了,都過來一起幫我們去搬到了不遠的一個地方,非常小的一個角落,花都堆在一起,很多花到最後就沒有活成。

平時的澆水是對面有一個小學,小學生會過來澆水,鄰居也會過來澆水。這個是我在一個月之內觀察的,這些是後面加進來的東西。在搬家之後,他們放到花園裏的這些東西,我每天都會回去記錄。

也有兩個東西不見了。捐給了我們,又被別人拿走了,這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事件,並沒有什麼可惜或者什麼的,這裏變成了一個交易的平臺。

因爲要做一席演講,今天這個時代都很“人設”,人設一個完美的結局。我總覺得菜市場沒有來參與,菜市場的攤販沒有來參與我們這個花園,在我心裏就特別難受,我覺得哎呀都已經走出來了,爲什麼還不來參與。

但我知道他們沒時間,所以我就“人設”了一個機會,邀請了八個攤販跟八個居民過來這裏野餐。

我就想拍相片給大家看,我的這兩個項目做得多厲害啊,給你們看。下午四點,八個居民都沒來,來了七個攤販,七個攤主們都出現了。我覺得這個是我意料之外的一個結局。相片當然只拍了他們。

我覺得特別記憶深刻的,就是有一個居民經過的時候,她問那豆腐阿姨,就是那個坐着笑的那個阿姨,她說你怎麼會來這裏啊?她說何老師讓我們過來聚餐,她沒有說何老師讓我們過來拍相片。那個居民說這些都是你們的同夥嗎?

其實那個時候大部分攤販阿姨可能有意的迴避了,或者裝作沒聽到。豆腐阿姨,唯一的一個站出來,她說,他們是我的同事。

這是阿姨跟她的小孩,我們最終還是決定把照片模糊了。因爲她的小孩在附近最好的學校上學,和那些居民家的孩子們一起,她不希望她小孩的同學知道他媽媽是賣菜的。

我不是特別想用馬賽克,因爲我覺得這不是特別好的表現,所以我就用了一個美顏,美圖秀秀。但是最終我覺得阿姨還是想用56檔。剛纔說的,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檔口的名字。

我特別喜歡這部紀錄片,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就是七位一起生活的單身女人,在同一個公寓,找了七個房間,然後住在了一起。他們不想孤獨而終。在日本很多人孤獨地死掉了也沒人發現。所以她們就想相互依靠吧。當別人問她爲什麼你們想這樣做的時候,她們說了一句話就是“我們渴望與他人發生關聯”。

這句心靈雞湯,可以看可以不看。我覺得我還是一個設計師,雖然角色轉了,我覺得心裏還是個設計師,是吧,我講了一些有關於設計師的這些。我覺得未來有關於居住一定是一個相互關聯,相互依靠的社會。

這個是我在前不久看到的,叫陳什麼,我也看不到了因爲下大雨。一個小孩子放在我們花園裏的一封信,我讀一下吧,我不知道能不能讀下去,我試一下。

這是我的吉吉,它陪伴了我八年,我好希望外婆那邊也有這樣的花園,她就不會那麼孤獨了。我想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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