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在文化艺术上似乎处在了一个新的节点,当代不再是褒义,传统也并非保守的代名词。相反,我们需要重新观看和发现的,恰恰是从自身文化传统中走出的现代。

当代艺术目前遇到的模仿与抄袭窘境,恰恰说明,艺术上不存在弯道超车,不可能依靠模仿或挪用来与别人对话。面对当代艺术的瓶颈,回向传统精神深处恰恰是在寻找重新出发的精神起点;是在中国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滋养中,从源头活水汲取全新生发的动力。从今日世界性的文化艺术眼光来看,我们反而得以重新发现传统中所蕴含的创造性启示。它或许不同于西方的艺术发展逻辑,但也自有其衍变递进的线索和脉络,我们需要新的眼光和自信来予以审视和确认。

如果想要站上文化、精神的高地,则必须回到文化的母体,更深入的向内心探求。在“传统热”潮流中,个人鲜明的问题意识和个性化的取法脉络才是验明真伪的不二法宝。

许宏泉

XU HONGQUAN

1963年出生于安徽和县。涉及文学、美术史、艺术批评及书画鉴藏与创作。

采访人_于海元

库艺术=库:诗画丹青,于您是家学渊源的耳濡目染,还是个人的爱好天性?

许宏泉=许: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不可能不受到自身文化背景的影响。我生长在农村,没有经过学院派的教育,完全靠兴趣自学,一方面可能会带来一定的欠缺,但这种经历也给我更大的自由选择的空间,这种选择或许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但更多与我个人的喜好有关。我小的时候基本是在艺术的荒原中成长,后来在都市的钢筋混凝土中生活,从贫瘠的土地到都市的夹缝,基本上是野生野长的像杂草或是野树。看上去,或许不那么强壮,但也有其独特的生命力,也许会生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形态。

作为一个现代人,只要从事艺术,就无法不去观照你所能见到的视野内的艺术传统和文化现象。一说到“传统”,更多是指文人画的背景,其实还有更古老的民间文化和像敦煌这样外来文化的传统。在这样一个庞大的文化传统背景下,一个艺术家想要走出来,其实是很难的。所谓“继承”,真的有点像大海捞针,置身于大海之中,你要用什么样的语言形态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有时甚至感觉自己的表达很苍白。要想抛却这样的传统,你要往哪里去?如同一个人走在沙漠之中,也看不到前景,甚至会迷失。实际上从“五四运动”以来直到今天,我们就是在“继承”与“叛逆”之间探索、纠结与挣扎。

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江苏画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叫《现代水墨画的现代问题》。我当时对现代水墨的探索持一种不太乐观的怀疑态度。因为我觉得现代水墨用中国画这种极为单一的媒介,想去承载那么大的文化使命和深刻思想,有点“不能承受之重”。现代水墨的内涵相对于我们本民族的文化、历史和思想来说显得很浅,对西方的关照也比较表面化,我对他们的定义就是“这个时代空虚的文化现状和精神的一层包装纸”,这是我当时的看法。经过了这么多年,能够一直坚持探索并相对成功的案例还是不多。甚至有很多人一面在探索,一面为了生存和市场,不得不重新捡起他们曾经唾弃掉的所谓“新文人画”一类的东西。现在有一些年轻人出来了,他们不是彻底否定传统,对宋元的山水或是石窟壁画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模仿甚至是局部复制,产生出一种所谓“新中式”,相比早期的现代水墨,只是在包装和技法上更具卖相而已。

所谓坚守传统的人,有一部分是学院派,对传统的继承还是停留在表面的图式化,精神上则相去甚远;人物画领域,主题性创作又逐渐死灰复燃;花鸟画这块表现的最为堕落,把当年扬州八怪到海派这一块市井江湖的东西重新捡起来,貌似继承传统,实则迎合市场。因此我认为继承传统这一块今天还不如现代水墨探索这一块走得更远,更为纯粹。看待这种现状需要时间的沉淀,不能马上下结论。

直到今天,对“五四”以来的“中西合璧”“徐蒋体系”等许多现象和问题我们只是在反思,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和定论。说好听点是在探索,说直白一点,就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的清醒。我们不像古代画家那么自足,也不像1949年以后的画家就是深入生活,他们也很明确。今天虽然“多元”,但也表明我们还未找出一个明确的方向,但我觉得这反而可能是好事。

库:您虽然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文化人,但您的艺术却颇为传统,至少不属于“革命”和“颠覆”一路。您在自身的文化和艺术道路上作何选择?

许:我们每个人应该有一个自己心中的美术史,而不止是既定的人云亦云的美术史。我想做的,更多是关注古代那些文人画家或学者、金石家、诗人、词人们的笔墨表现。他们是我们所看到的绘画史的边缘,但他们更加鲜活。以职业画家的标准来看,他们或许不会画画。但我更喜欢他们这种不会画画的状态,因为这是他们内心的表现和生命的状态。

我很多年生活在皖南和黄山一带,更多是关注山水画这一块。来北京之后,做的事更多,绘画更多转向花卉,感觉花卉相对山水要快捷一些,更能让我在忙碌中释放自己的情绪。我的画好像种类挺多,但这不是我刻意的。在我看来,只要大自然中的山花野草,都可以成为我的画本。所以我画了很多山野乡村的花草,这是对我童年乡间生活的一种找寻。我也写过很多对于童年生活回忆的文字,不是把它们当作标本,而是把它们当做对大自然生命的一种感恩。

清代嘉道年间有一位河南籍的状元叫吴其浚,他是状元中唯一的一位科学家,是地质学家和植物学家。他出过一本书叫《植物名实图考》,其中一共列出1714种植物,也有简单的配图。我在想能不能把这些植物都画出来,做成彩色的画本,可能也会填补中国花鸟画史的一个空白。这对我们的笔墨技法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很多植物都很相近的,你用怎么样的技法来表现?是双钩填色还是白描,是用恽南田的技法还是齐白石、黄宾虹的技法?都需要去尝试才能丰富起来,还要让它整体上统一,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

对我来说,绘画就是本自内心而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今天过高估计了它所承载的思想性和文化内涵,甚至于批评家们从八大山人的一只鸟和白眼中就看出了思想性和批判性,我觉得这都是人云亦云,自我想象。我没有这么大的负担,只要绘画能探索一点点新的意思就很好了。也正因如此,我也没有刻意追求风格样式。

库:您是否会有要不同于古人的压力?

许:我觉得每一个画画的人都会有这种压力,都不甘心只做古人的奴隶。而我们的文化恰恰是强调学习古人,学习传统,也正因为对于古人过于的推崇,限制了我们的创造力。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把古人抛弃掉,就得到了解放。如何走出古人,建构自己的艺术世界,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很难。才情和经历都很重要,而且有很多是你无法选择的。更多的时候我让自己尽可能处于一种自由的状态,不刻意去想这些事,但其实这些问题一直在你心里。

库:您与宾虹翁同乡,有哪些艺术家对您有何深远影响?

许:影响最大的就是黄宾虹,我的老师是林散之的学生。后来的老师,博物馆的石谷风先生曾在北京跟随黄宾虹十年。我一直生活在徽州,无疑更为关注“新安画派”。黄宾虹对我的影响不止是在绘画上,更是在美术史学的观念上。他强调“君学”“民学”之分,我的观点和他的学术思想是一致的,关注不被正统美术史关注的艺术家。

像黄宾虹推崇道咸年间的画家,就不被很多人理解。其实他并不是说这些画家比宋元画家更好,而是通过他们去反观我们的美术史。正如黄山不止有天都峰、莲花峰,深入山中,也有很多神奇的风景,而这是被我们所忽视的。我们对美术史的研究往往就像旅游者的浮光掠影,沿着既定的线路看那些为人熟知的风景。但对我来说,那些旅游景点之外的风景更能吸引我,但这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和探索。

我们今天看到的美术史是很单调的,但古人其实是很丰富的。我说“每个人要有自己的美术史”,就是你要有思想,要去自己选择。我们不是要超越“经典”,但也不要膜拜,不要动不动就拿来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那永远没有出路。就书法来讲,我个人更关注清代以来的书法,清代在“碑学”“帖学”之争之后,这些人的状态都非常好。你非要拿沈曾植和王羲之去比,他们的状态和时代完全不同,没有高下之分。

许宏泉在留云草堂

库:您将自己比作“野草”,关注边缘的艺术家,还主编《边缘·艺术》。自名“边缘”,可见您的文人性格。是否是在自谓做事不趋时,不合时宜的志气?

许:野生的状态不是我所选择的,但既然已然如此,我就选择它作为自己主动的生活状态。当年我做《边缘·艺术》,选择“边缘”,也是我的一种文化立场。“边缘”不是一个具体的位定,而是一种视野,我们是站在边缘来审视当下的艺术现状。边缘就是民间,我相信“高手在民间”。中心很拥挤,如果在中心会局限你的视野,但在边缘你就可以自由的去寻找。敢于站在边缘,敢于走的更远,这是需要勇气的。走得越远,会越孤独。但你要相信,走得越远,就会有更加不一样的风景。、

库: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明清文人的世界,全球化,虚拟化和商业化等等,个人几无藏身之处,作为固守自己精神家园的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旨趣与当今时代的关系?

许:人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也不断在选择。我选择民间的状态,说白了,开心就好。人首先要认清自己的本事有多大,不要给自己承载过多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它不是一场竞技比赛。每天都有人自称“大师”,然后不断被人遗忘。在这个时代面前,个人的空间越来越小,首先你自己要坚守,否则连这一小块都没有。

就绘画来讲,所谓的思想性,就是自由的精神状态。画出你心里的东西,给人美的享受。只有真,才可能美。不能强求,一强求,就跟艺术无关。知音难觅,哪怕有一两个人能真正理解你的作品,那就值的自豪。人总是渴望自由,如果能从你的画中感受到这种信息,那就足够了。我们今天看到石涛、倪云林为什么仍然喜欢,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形式和笔墨语言,更多是从中体会到独立、自由的精神状态,甚至是一种与当时时代不和谐的状态。

库:您见过很多真大师,也见过很多假大师,您认为传统活在一个人身上最大的表现是什么?

许:我年轻时很喜欢跟老先生交往,也很幸运在那个时候还有很多老先生健在。比我们大的一代人对这些老先生是持批判态度的,认为他们代表的是封建糟粕。到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转变了,从我见到的老先生身上可以看到两种状态,一种是可以看到传统还在延续;另一种是看到经过一场场的运动他们如何被淘汰出历史舞台。说白了,就是他们的成功和失败我都看到了。

当年我跟亚明先生聊天,他说“共和无画家”。我就提到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等大家,他说这都是民国遗民。亚明先生最后的遗言是“中国画未能画出点名堂,是最大的遗憾”,从他的经历和感慨中给我们后人很多的警示。

库:您觉得文脉断裂了吗?

许:我觉得已经断裂了。我们今天所做的事,特别是八零后、九零后,更多是把传统大大小小的碎片拼接起来,拼凑出一个形状,以此来反观我们的历史和未来。不要谈“继承”,我们就是在寻找传统的碎片,我们的能力和现状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错了。

创作之余,我一直在收藏近四、五百年以来学者的书法、信札、文稿,通过他们的墨迹发现他们著作之外真实的言论和思想。清代以来严酷的“文字狱”使得文人完全没有言论自由,他们所做的学术研究基本上是解释前人的学术,不可能有先秦诸子百家的创造性。搞《四库全书》其目的不是为了拯救我们的文化传统,而是要毁灭我们的文化传统,把民间发现的对统治者不利的著作篡改或是毁灭,留下来的完全是禁锢人的思想,步调统一有利于统治的著作,在思想上可以说是没有贡献的。只能从文人的通信、手稿里面可能偶然会发现一点灵光的闪现,由此走入他们真实的精神世界。

我看到的,更多不是他们的伟大,而是他们的挣扎、纠结和痛苦。可以看到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艰难的生活状态,然后无奈的选择风花雪月和自我放逐,从某种角度讲这也是一种对自由的暂时的渴求,但我觉得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意思。只有在挣扎、纠结之中才能体现出你的才能和精神强度。如果给你完全的自由,那又是完全另一种情况了。

无论写作或绘画,我追求的就是自由。自由并不意味着对抗和批判,自我放逐也是一种自由。回归乡土,回忆童年的生活,写写小时候怎么在河里抓鱼,也是一种自由的状态。事实上,不谈文化与艺术传统,我们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传统”在逝去,如果怀念能够带来慰藉那也很好,不要纠结。有人说,人越老越爱回忆,我更觉得人越老越应该看到未来,这样才有意思。

库:今天也有很多当代艺术家希望从传统中汲取营养,认为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艺术有更加深刻的精神力量,才可以与其他文化相平等对话。您怎么看这一探索路径?

许:在国际艺术舞台上不能平等对话的原因,是对自身文化的不自信。我所说的不自信,不是要过高夸大我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而是说因为不自信,表现出来的东西很小气,很表面,甚至猥琐。可以挣扎,但不能够猥琐。现在不断在曝光“抄袭”的案例,我觉得这对于当代艺术家是好事,面对你的生存现状你必须要做出抉择,不要玩小聪明,要有大智慧。而这必须要建立在对自由精神的追求,这条路很艰难,但没有别的选择。

民间的立场就是独立的立场。中国千百年来每一次对人类文化的重要贡献和深刻思想,都是来自于民间。不要奢望别人给你自由的空间,你要去挣扎,不要有“犬儒”思想,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对于中国当代的艺术家来说,正因为是这样的现状,才反而给予我们更多表达自我的空间。有的人说现在市场不好,可以好好画画了。市场好就不可以好好画画吗?这种人无论市场好坏都画不好画。重要的是你选择什么?选择决定命运。无所谓乐观悲观,自得其乐就好。

虞山当代美术馆馆长 张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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