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木心一边被神化 一边仍然被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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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58岁经历了木心的死,这是一堂课。"2013年,陈丹青接受凤凰文化专访,对着镜头袒露出他的生死课题。2年后,在乌镇西栅甫落成的木心美术馆里,62岁的陈丹青再次接受凤凰文化的专访。这一次他知道,木心已入梦。

几十年桀骜名声在外,眼前的陈丹青却让我们觉出他已多了一份让灵魂安身生立命的平和,不肯再事事沾身,轻易针砭。他将自己定义为木心美术馆的建设者,虔诚求问"我怎么能够做的更好一点?"他希望自己从谈论木心的高台上退隐,和颜道:"你们多听听其他人讲木心"。

"这是他的命",木心一课经年,陈丹青明白世上有许多珍重事比爱憎更大。建设,承担,守住,传续……陈丹青说"我是个老人了,我可以平静的做这些事。"

陈丹青:木心一边被神化 一边仍然被看不起

陈丹青和木心

我终于梦到木心 我盼他"鬼魂归来"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我在维也纳,梦见了木心。梦很短,我立刻惊醒了,但是已经梦到他的样子,包括他火化的时候……我看到他开门走出来,样子是我跟他最多来往的那段时间,也就是60出头,不是他老了以后的样子。此前有人告诉我,他有好朋友走了,很想梦到他,很想他变成个鬼,见见他,我当时不会有体会。现在我有体会了,因为中国人说一个人死了叫"没有了"。"没有了",这个说的很好,他真的没有了,一个没有的人是找不到的,就觉得你变成鬼也好。

木心去世后,我很少无故去晚晴小筑里。我没有那么浪漫、伤感。一般去都有事情要做,尤其在做纪念馆的时候,我每天要在木心花园里面进进出出,一会去房间里去翻点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

如果我现在是二三十岁,我可能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很哀伤的角色,现在我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就是我是个成人了,是个老人了,可以很平静地去做这些事情。

昨天巫鸿说了一句话,非常对,他说命运嘛,都是偶然的。一个艺术家一段历史可以完全消失,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切都是天意。怎么会有一个乌镇的出现,成就今天这个样子?如果乌镇还没有改造,先生不会回来,就算回来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现在都发生了。一东一西,一个纪念馆,一个美术馆,照老话来说"告慰在天之灵"。

但是先生也未必就是要这个,他晚年一直在想身前身后事,我想他最在乎的还是壮志未酬。我也亲眼看到他发昏以后,一个人一生写的东西就此扔下了。

他烧过稿子。冬天他们在楼上客厅,用火炉取暖。通常都是小杨在点火,他就跑回房间拿出一大摞,一张张往里扔,烧掉。这事据小代回忆大概发生在2009年。所以我这次专门布置了一个展柜,全是他很杂乱的碎稿,把它堆起来——其他都放得平平整整,经过选择,这个就无法选择了。他的写作很奇怪的,就是不标明日期,也不归档,不归类,就是杂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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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看到自己19岁元旦画展的照片,泪流满面

木心与两岸都处于"错位"状态

木心在1983年到1990年左右,密集地在台湾发表作品、出书。在时间上,他跟大陆新文学起来是同步的,但是在空间上是分开的。当时很少大陆作家知道有一位上海出去的作者在台湾很火,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在香港书市买到他的书,台湾版的书,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去年读了王鼎钧四部回忆录,他最后一部叫《文学江湖》,我才完整知道1950年以后国府退守台湾文坛发生的事情。

王鼎钧没讲到后面一段,因为他也到美国去了。五、六、七三个十年过去以后,在八十年代,他们发现了木心,他们把木心抬起来。回到中国大陆,这个就不太可能,因为前三十年正好是所有民国老作家销声匿迹的时代,也是有数的几个无产阶级新作家起来的年代,而且在文革中又被打倒。像写《金光大道》的那个浩然,还有写《欧阳海之歌》的作者,这些人都在文革当中给灭了。所以大陆当时的文学环境不但跟传统文化的断层,跟五四也是个断层,跟1949年也是个断层,然后到八十年代才又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我们返回去看台湾就不是这样,所以你只要对照一下台湾从痖弦,一直到这一代文学人,他们在议论木心的时候,是在一个常态中议论。尽管他们也把木心看成一个奇人,一个特殊的现象,一个阶段,但是跟大陆在议论木心或者不议论木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可以以此看出来两岸的一个文学圈、文学人的一个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大陆来说,木心是一个错位的状态。但是他在台湾,也是一个错位。他绝对不会想到他1948年、1949年之间去过的那个台湾,后来变成他文学第一次呈现的区域,他绝对不会想到。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有耐心一直等到过了二十多年——他是1986年在台湾出书,一直到2006年才在大陆出书。这些都构成他的文学生涯和中国的文学生态的之间戏剧性的关系,或者说戏剧性地没有发生关系。

中国的文学界,如果指作协或者指所有现存的文学刊物和文学圈,木心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不仅是说他们不关注木心,是木心也不关注他们,是双向的。如果木心非常愿意跟这个圈子发生关系,他只要一回国,我相信文学刊物会对他开放,愿意他来供稿。可是2006年考察下来,他只发表了一篇文章,就在《南方周末》,叫《鲁迅论》,此后他没有在任何的中国文学刊物发表过。如果他愿意会发表的,不一定有人关注,也不一定会持续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相信文学圈会接受他,如果他愿意交朋友,我相信会有一些作家愿意去看他,陈村孙甘露就去看他。所以我只是告诉大家,不是这边不理他,是他也不理这边。他不要入这个局,所以当我说这个的时候,并非怪你们为什么不理他,不是这样的。应该问木心为什么不理他们?这个很有意思,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和非或者对和错,或者贬和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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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讲授世界文学史

很多人到今天还是看不起木心

木心不是张爱玲不是沈从文,后两位被活埋再被夏志清打捞,可是木心活活就在我们面前,没人看得起他。现在基本还是这样。这个社会势利,这是最有意思的事。

这是非常不正常的情况,张爱玲出来十来岁,傅雷马上就叫了。可现在没有这样的事情了,现在不要说一个老头子出来,一个年轻人出来,大家要么不吱声,要么弄死他。所以现在用不着上面弄死你,同行就弄死你。中国从来都是这样,这30年来,这个现象越来越厉害,尤其这20年,就是稍微有好的人出来,他马上想到我怎么办?我算什么?我已经名片上那么多?这么多人出来,不是这样吗?

我也不太看重文学批评,中国哪有什么文化批评,哪有争论?文学批评,王朔大家骂他,那不叫批评。王朔只是一个最特殊的例子,因为他也批评,他也叫骂,那文学界也只能骂他。但是找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例子,敢批评的人已经很少了,可能哪个人敢批评,一定会有很多人骂他。但是那不叫批评。

我看重的倒是老百姓,所谓老百姓,就是木心说的潜流。不属于哪个学院,哪个机构,一个一个的归起来,这个是最珍贵的。木心的有意思不在这个版图里面,而且他不该在这个版图里面,为什么要放进去现代文学史?我们看重的就是读者,没有什么一般不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的读者,他在读你的书就可以了。随便什么人,就纪念馆有一句话,木心说的,他说什么送邮件的,什么工人、农民,我想象的都是这些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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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黑暗中大雪纷飞中的人

木心有一个非常东方式的结局

木心的确是文学一个局外人,如果你定义这一个局的话,局有一个边界、入口、出口,那如果这样说的话,木心还真的是一个局外人,而且他不再可能是一个局内人,因为他已经去世了。

我相信在捷克不是每个人都读卡夫卡,德国不是每个人都读尼采或者海德格尔。我写过一篇文章《鲁迅的价值》,在正常的情况下鲁迅应该只是有限的一些读者,很稳定的。在隔代的一直会有一群有限的读者,绝不是像我所看到的那样,到处都是鲁迅在文革当中,现在又没有人去读他。正常情况下像鲁迅那样的人,像木心这样的人,像卡夫卡、尼采这样的人,就是在他的母国只会拥有一小群读者,但是一直会有读者,这就对了。读得对不对,咱怎样解读,它自己会发生,或者自己会消失。

木心其实已经被神化、被符号化、被标签化,包括《从前慢》。他已经是这样了,我慢慢在期待他进入一个正常状态,就是人群中还是只有很少的一群人,但这群人你仔细看看其实又蛮多的,真心喜欢他,在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什么时候来,你看美术馆开馆了,好像又是个大新闻,我相信很快会冷掉,会恢复常态。纪念馆开馆那天下着大雨,涌进涌出全是人,但现在纪念馆一年多以来,已经恢复一个常态,蛮稳定的一个数字,人其实不多,这样很好。美术馆将来也会这样,空荡荡的有那么几个人在看,我相信会这样。

我蛮相信杜尚所说的那句话,人们每过三十四年,会主动为一个被遗忘、被忽略的人平反。我相信这包括一群人,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又会有年轻人,一零后或者二零后说咱们去看看北京那个文学馆,它是这样此起彼伏的一个状态。我2010年的时候去俄罗斯看托尔斯泰的故居,到他的坟上去,我去了我才忽然想起来,他正好死了一百年,他是1910年死的。可是我回来以后读到《三联生活周刊》的一个专题报道,就是托尔斯泰的专题,说俄国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纪念。我读了真是很会心,这就是一个这么大的一个文学家,照中国的说法可以光照千秋的,可是他一百年以后,我相信一定有人纪念他。但是这个媒体很平静,这是一个媒体的时代。

晚年木心回归乌镇的这个选择,对比尼采他们的下场和ending,木心是一个非常东方式的方式——他跟自己和解了。因为照他的意思就是"孔雀西北飞,志若无神州",这句话很重的,中国艺术家说不出这句话,非常重的一句话。故乡、故国、母国,可是他说了这句话。另外他还说了这样一句,我用在我去年纪念他的文章里面,"从中国出发向世界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浪到中国故乡"。他把回来仍然看作是流亡或者流浪,从现实层面来说,他没有选择,因为他没有家庭,独身,我也一直担心他一直老下去怎么办,但是真的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他的家乡在找他,叫他回来,请他回来。在我的解读就是他跟自己的立场和解了,就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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