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魯迅

文 / 巴九靈（吳曉波頻道）

“真的救我一條‘狗命’，可以嗎，謝謝您了，我真的撐不住了。”

5月3日，小巴在朋友圈看到這條信息，附着一張長圖，定位：泰國亞蘭，Princess Crown Casino（公主皇冠賭場）。

實際是在柬埔寨波貝，緊鄰國境線對面就是泰國亞蘭，微信定位有誤

01

發文求救的小哥，曾是富二代，後來家道中落，成了負二代。父親入獄，母親重病，他一人擔起全家的債務。

可他之前都是閒雲野鶴，自由職業，炒炒股，旅旅遊，實際工作經驗不多，現在想上班賺錢，一個月萬把塊都賺不到。東挪西借，還了上百萬債務，還有上百萬等着他。

偶然之間，小哥在抖音上看到了出國工作的機會：底薪8000元起，另有高額提成，環境好，包喫住，包來時機票和簽證。

抖音搜索“出國工作”“西哈努克”常見結果

心動。在哪裏呢？

柬埔寨邊境小城波貝，這裏有幾萬中國人，放心吧。這裏消費水平低，能攢下錢來。

具體做什麼呢？

網絡推廣。

小哥以爲是東南亞互聯網公司推廣App，就像中國10年前那樣。而且國內不時有人討債，讓他身心俱疲，很想換個地方換個心情。於是，打點行囊，奔赴他鄉。

到啦，交一下護照，給你辦工作簽證。

交出去才知道，實際工作是拉人網賭。

不想幹，讓我走。

沒收手機，關小黑屋。三天之後，小哥從了。

接着，就是裝成女生，微信加人，賣萌發嗲，騙男性去網站上充錢賭博，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

怎麼說呢？這位小哥是個理科思維頗重的男生，數學很好，但風花雪月、聊騷撩妹撩漢什麼的，並不擅長，而且做的事情大違本心，更是缺乏動力。

用他的話說：一本大學生，肯定不想做啊。

15天學習+3天上班下來，小哥的推廣業務很不成功，連個充10塊錢的都沒有。

公司不要他了。

但是沒完，護照還在公司手裏，需要賠付機票簽證保關車費4000元+中介費8000元才能走人。

是的，那個發抖音的人把他賣了8000元，這在行業裏也算中高水平了。

小哥拿不出錢來，他本就是負債累累纔出國工作的。

關小黑屋，給你手機，找人借錢。

報警，當地警方不管。而沒有警方協助，大使館也無能爲力。公司把手機交到你手裏，還每天幫你充60%~70%的電，就是確信你掀不起波浪來。（上一次小黑屋不給手機，是因爲一定要逼你做）

乖乖借錢吧。

3天借不到，開始斷水斷糧，看你實在不行了纔會給一碗泡麪。

5天借不到，開始用電線抽。

5月9日晚“菲律賓吧”爆料類似視頻

6天借不到，開始電擊。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常還能聽到隔壁的哭嚎。

小哥體驗了全套之後，以頭撞牆說，你們讓我死吧。

當地保安全程黑臉，一言不發。

被關8天后，在親朋好友五百一千的支援下，小哥重見天日。

後來，當他說起東南亞網絡博彩公司有的坑、有的不坑的時候，小巴問：那你覺得你們公司算坑公司嗎？

他說：公司不坑，賣人的坑。

02

幾十萬中國青年，在菲律賓、柬埔寨、泰國、越南，宛如當年的南洋豬仔，被誘騙到異國他鄉，簽下賣身契約，一天工作至少12個小時。只不過，如今他們不再搬磚修路，而是做線上賭博，轉身去誘騙國內的同胞。

他們中有很多人，在國內負債累累，只有眼前路，沒有回頭路。

“拉你下海，保我自己上岸。”

“上岸”的意思是還清債務

沉浸其中的人，或是出於自欺，或是欺人，發展出一系列的套路和黑話。

菠菜：爲了有趣，也爲了規避敏感詞彙，相關從業者將博彩稱爲“菠菜”，自稱“菜農”（比較老舊的稱呼），去某國“種菜”。

類似的代稱，還有wz（網賺）、cp（彩票）等等。

菠菜行業裏主要有這樣幾類角色：

莊家：開博彩公司的人，被普通員工稱爲“狗莊”。

雖然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但業內共識是，大部分莊家來自福建。行業交流羣裏，如果大家看到新加入者的地區是福建某市，都會要求ta罵幾句狗莊證明自己的身份。

人事/HR：和一般公司一樣，他們負責招攬新員工，不同之處在於，大概只有這個行業裏他們被稱作“狗人事”。

羣聊常見表情之一

招人方式有兩種：

一是自己通過微信/QQ/微博/抖音/快手/貼吧等，連哄帶騙拉人下海；

（微信、QQ一直在封違規羣和違規號，在我們的提醒下，其他平臺也開始清理相關內容）

羣聊常見表情之二

二是通過中介買人，基礎價格有“男三(千)女五(千)”的，有“男五女五”的，也不乏小公司願意給出8000-10000元的高價，這筆錢叫做“返傭”。

如果返傭很高，就意味着離開公司時要賠的錢（這筆錢叫做“賠付”）也很高，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很痛恨中介，中介拉人時也會謊稱“HR直招”。

客服：按慣例，他們被稱爲“狗客服”。

客服分爲三種：入款客服、出款客服、在線答疑客服，都是應對客戶在操作中出現的種種問題。

客服是拿固定工資的職位之一，沒有業績要求，每天干滿12個小時，認真入款出款，或者打字速度夠快就行，當然薪水也是最低的。

最沒前途，也最安穩，所以一些“關心後輩”的行業老人，會勸新入行的小白從客服做起，慢慢上手。

技術：技術人員一般負責維護網站、優化網站的搜索結果排名(SEO)，比較與世無爭，倒不會被稱爲狗。他們也是拿固定工資的。

由於網站頻繁更換網址，被官方封殺的情況很少，頂多被瀏覽器攔截（提示危險網站）。

主要攻擊反而來自同行，域名劫持，點擊你家的網站跳轉到我家這種，一不小心就影響着數百萬的流水，所以技術實力也很重要。

推廣：行業最前線、最主力的成員，不同於其他“狗名字”都是互稱，他們自稱“狗推”，而且覺得這稱呼再正常不過。

狗推參與着網賭的核心環節，通過他們，我們來講解一下線上賭博騙局的整體流程。

1.主管分發“資源”給各個小組。（也有狗推通過國內狗代理獲得“野生資源”）

資源就是那些潛在客戶。

資源有好壞之分，直接影響後續操作的難易程度。比如從網站廣告引流來的，防禦心重，就是差資源；從博彩賭球羣裏勾來的，早有賭性，就是好資源。

好資源往往給老員工，轉化效率最高；差資源往往給新人，所以他們一“入職”就是煉獄。

2.一號組員負責培養感情。

他們用買來的微信號，頭像、簽名、朋友圈都扮成女性的樣子，和男性談天說地，談情說愛。（這叫做“女男”，當然也有“男女”）

之所以要買號，是因爲微信封殺嚴重，自己養號養不過來。

狗推的男女比例大約是9:1，而客戶以男性爲主，所以多數時候需要“男扮女裝”。如果不得已要語音回覆，男推廣會讓女客服代勞。

一旦有了情感基礎，這個號就被轉交了。

3.二號組員負責轉化引導。

他們開始在聊天中透露，自己參與着一些網絡遊戲，有人帶着，或者找到了規律，因此獲利頗豐，問你要不要試試。

或者，他們會說自己沒空聊天，正和朋友玩遊戲賺錢呢，想聊就一起來。

抑或是霸道的：愛我，就跟我一起賺錢。

羣內狗推炫耀自己的“戰果”

種種話術，不一而足。

4.三號組員負責“炒羣”。

炒羣的意思就是當託，在微信羣裏裝成富二代、企業家、拆遷戶、小白領、全職主婦等等，活躍羣內氣氛，不時截圖自己賺了多少錢。

5.四號組員負責“帶計劃”。

帶計劃的意思就是教人下注，教人倍投，投資導師型的角色。

一般人都是從小額開始嘗試，發現“導師”的建議總是對的，然後被鼓勵着翻倍，又翻倍，結果一把賠了，前面都白賺。

由於平臺抽取佣金，再投一把等額的賭注，贏了也不夠回本，必須翻倍再投纔行。這就是“倍投”，如今多以1、3、9、27、81的比例翻倍，動輒翻到2187、6561倍。

帶計劃的人就這樣讓你贏，讓你輸，讓你歡喜讓你憂，可能贏的次數多、輸的次數少，但一定是贏的金額少、輸的金額多。

比如賭大小，1、3、9、27、81倍聽導師的話，都是押大贏了。然後導師說：應該不會開大了，是時候出個小了。

243倍押小，結果還是大，輸了。

729倍押小，結果又是大，輸了。

2187倍押不起，眼睜睜看着出了一個小。

怪誰呢？導師的計劃對了，是你自己沒錢投。

這時候二號組員跳出來說：多充點吧，帶你贏回來。

6.有人問，要是我在某一步別出心裁，不按他們的計劃來呢？

然而組長是負責操縱賭局結果的。線上賭博，操縱結果就是一鍵到位那麼簡單。同一個盤口，在不同的羣裏，都開出不同的點數。

開盤前30秒，鎖盤無法交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決定結果，總之不會讓自己賠錢。

所有奇蹟，所有慘案，都是劇本。

劇中人要怎麼跟編劇鬥？

用行裏的話說：不怕你贏，只怕你不賭。

03

就這樣，厲害的狗推，每個月提成能拿數萬。

截自快手某視頻，一位狗推組長展示收入（也有可能是人事在誘惑小白）

所以，當那位逃出牢籠的小哥說起：拿到資源總共三天，我還沒適應就被開了……

這時小巴問他：你覺得自己其實還有潛力？

他說：沒有，我放棄了，只是看着那些工資眼紅。

“如果能做好，你是挺想幹下去的？”

“來這邊的，能做好的，都會繼續幹下去，畢竟真的賺錢。”

所以，有人是被騙來的，有人真是尋夢來的，也有人是被騙之後開始尋夢的。騙與夢之間，或許本來就差不多。

這一節是本文唯一一次提到具體薪酬，爲了避免有讀者蠢蠢欲動，必須提醒幾點情況。

一是，大部分人只能混底薪，對他們來說“關機下班，200到手”就心滿意足了。

工作12小時賺取200元，不如國內外賣小哥的平均薪酬。

二是，更多的人沒留下來，一家稍有規模的網絡博彩公司，每個月都能見證幾百人來了又走。

這些人的經歷，涉及最後三個套路與黑話。

壓工資：常見情況是，第一個月拿不到工資，第二個月拿第一個月的工資，第三個月拿第二個月的工資，依此類推；罕見情況是，每個月固定壓1/3工資。

幹滿半年，相對正規的公司不再壓工資。所以很多人都是每月拿着底薪，撐到半年趕緊離開。

不過，一個將滿半年準備離開的菲律賓狗推，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拿到被壓的工資。他曾給小巴看過幾頁表格，裏面羅列着那些需要避開的黑公司和黑它們的歷史，但功課做足，仍無法確定自己的命運。

而且，撐不撐得到半年，還得看主管心情。

賠付：上文提到過的，離開公司時要賠的錢，其中不會扣去被壓的工資。

在狗推眼中，怎麼區分坑與不坑的公司呢？

不坑的公司，說壓半年工資就壓半年；坑的公司，被壓的工資就別惦記了。

不坑的公司，封號損失公司承擔；坑的公司，封號損失個人承擔。

不坑的公司，離職只需要賠中介費、機票車票、簽證費、保關費、生活用品和伙食費，少則幾千，多則一萬出頭就夠了。

坑的公司？除了上述款項，還有地板磨損費、座椅磨損費、鍵盤磨損費、海景空氣費……

此圖來自羣聊，真僞不明，可能只是網友P圖但確實有狗推表示，自己遭遇過各類磨損費

無論在什麼公司，無論你什麼時候離開，公司不會有損失的。

而你，有什麼談判的籌碼呢？

祭天：或許應該叫“薛定諤的祭天”。

多數菜農說起這個詞時，代指的是非正常死亡。

“招不到人，感覺要祭天了。” “業績不行，下個月要祭天了。” “你們還有空閒聊，不怕被祭天哦。”

但這些話裏玩笑成分居多，一般說是祭天，最後只是開除/離職+賠付而已。

直到有人真的被祭了天。

04

在小哥發出求救信的同一天，同一座城市，一名中國青年從一棟賭場聚集的大樓墜亡。

當地警方公佈的護照顯示，周某，來自中國湖北，還差半個月成年。（未成年這件事，在行業裏很常見，招工年齡就是16~35歲，到處都是年輕人）

出生日期：2001年5月25日護照簽發日期：2019年3月7日

警方初步斷定是自殺。

而根據《吳哥時報》的消息，不止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周某是一名菠菜人事，偷公司的手機跑路，被公司懸賞抓回，關小黑屋，沒日沒夜地打，就這麼死了。

我們無法確認消息的真實性，不敢妄言。不過一個入境不到兩個月的人，即便是自殺，也該搞清楚他死前經歷了什麼。

又幾天後，在“第二個澳門”西哈努克港，賭場經紀人孫某被同胞槍殺，原因疑似賭資糾紛，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正密切關注着案件進展。

而在行業交流羣裏，大家痛罵幾句狗莊，互問一聲你來自“爆頭港”還是“跳樓貝”，關於祭天的玩笑更多了，僅此而已。

不然能怎麼樣呢？沒賺到錢就逃回家嗎？

較之個人安危，他們似乎更關心行業的存亡。

畢竟今年是中柬聯合執法年，菠菜越來越不好做了。

他們的勵志心態，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

05

每個人都在欺騙。

人事騙來推廣，推廣騙來客戶，中介騙來小白，小巴也一直懷疑那個求救的小哥，有沒有騙我。

每個人都在鄙視。

狗推鄙視狗人事和中介，人事鄙視返傭高的中介，中介哈哈一笑：你們有臉鄙視我？大家一同鄙視狗莊，莊家大概不在乎。

每個人都心存僥倖。

賭徒心存僥倖，希望自己是贏家。推廣心存僥倖，希望自己是掙錢多的那個。每一個菜農都心存僥倖，希望自己遇到相對正規的公司。

菲律賓的狗推跟小巴說，還是柬埔寨正規些。柬埔寨的狗推說，大公司都在菲律賓。波貝、西港的人說，木牌挺好的，畢竟是首相的勢力範圍。木牌的人說：木牌好個屁，公司不給資源讓我們打野。

當然，在人事和中介口中，這些地方都棒極了。

於是，陷入了那個經典困局：從外面看每一個人都是壞人，從裏面看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你憐之恨之，他們又好像自得其樂。

小巴問一名狗推：你們有什麼偶像人物嗎？

心中暗暗禱祝：說個正常人吧，說個正常人。

答曰：偶像的話基本就是公司裏的主管，每月負盈利100萬起。（可以理解爲團隊賺了100萬，主管本人大約能拿10萬）

明亮，躁動，混亂，又生機勃勃，本屬於熱帶的青春，剎那間老氣橫秋。

本篇作者 | 藥師 | 當值編輯 | 何夢飛|責任編輯 | 鄭媛眉 | 主編 | 魏丹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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