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破綻始於這年的春天 | 三島由紀夫

我少年時代專念於詩和短篇小說,其中籠罩着我的哀歡。——三島由紀夫

極度的相愛,而且是稍顯異樣的愛,具有走入死衚衕般梗塞的構造。越是相愛就越不能掙扎。這種愛本質上不知墮落。不知墮落的愛的恐怖,如果有決然不得解脫的賭注,那就是這種恐怖。這是沒有終結的。

三島由紀夫 著

陳德文 譯

正文共: 4953字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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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

電影《花與愛麗絲》劇照

她真誠地用右手解開內衣,向我敞開那溫潤而甘美的酥胸,宛若將一對快活的小鴿子敬獻給女神。——皮埃爾·路易[1] 《莫納吉蒂卡的胸脯》

昭和二十二年十月,逸子邀請弘子一起到她從前獨自一人寄宿過的田園調布的伯父家,兩人在他們家的廂房裏開始了共同的生活。打從春天起,弘子就經常住在這個家,伯父夫婦絲毫不以爲怪。弘子提議交納和逸子等額的房租,並加以實行。伯父是個年邁的法學家,他的落後於時代的著作賣不出去,伯母看樣子是個迷迷糊糊的無職的女子,夫妻倆極力贊成她們住在一起。

這套廂房由遠離堂屋單獨存在的五坪大的畫室,以及附屬的四疊半房間和廚房組成。這本來是爲戰死的立志當畫家的長子建造的。伯父夫婦之所以不願靠近這一帶,那是因爲長子戰死後,他們偶爾得知這套廂房的風水不好,有犯鬼方。他們不是害怕迷信,而是害怕悔恨。

畫室收拾得很舒適,清潔而明亮,爲方便臨時住宿的客人,處處考慮周全。逸子和弘子兩人雖然長相各異,但都同樣愛乾淨,這一點近乎潔癖。大凡有潔癖的人,反而具有一種傲慢和舒緩,比如不論做何事,動輒習慣使用鑷子。不過,她們兩人的舉止之中,似乎也具有共同的倦怠的慎重。

逸子年齡大些,即將進入在人前忌諱談婚論嫁的時期。她身個兒高挑,鼻樑秀挺,眉眼清炯,堪稱大美人兒。手腳也很健碩,使人覺得一旦站在舞臺上,就能立即引起觀衆的注意。她走起路來有個毛病, 喜歡較大幅度地擺動雙肩。她愛蒐集古董,購買不知來由的仿造李氏王朝的瓷壺和翡翠。神戶輪船公司的父親,每月給她寄來充足的零花錢。

弘子個子矮小,不愛說話。臉型嬌小而渾圓。她因爲嚴重貧血, 臉頰近乎青黃色。正因爲這樣,胭脂和口紅就像塗在白瓷上,鮮豔奪目。她是近視眼,但又討厭戴眼鏡。

爲何

一言不發

電影《指匠情挑》劇照

兩人在私立音樂學校聲樂繫上學。

她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一年。翌年夏季的一天,逸子坐在黎明前晦暗的畫室內。她深夜醒來後就睡不着了。四疊半的蚊帳裏,身上一絲不掛的弘子睡得正香。逸子披着浴衣,從她旁邊離開之後,背靠在畫室的椅子上,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她的腳指頭夾着一隻脫掉的涼鞋, 在黑暗裏不停地搖來搖去,沉浸於毫無連貫的思索之中。

蚊帳內傳來大聲呼叫逸子名字的喊聲。醒來的弘子光着身子坐在鋪席上。圓潤的肩頭承受着檯燈的逆光,汗津津的,閃現出暗淡的光輝, 急劇地上下喘息着。逸子一刻不在她身旁,弘子就感到窒息般的恐怖。換句話說,這一年改變了兩個人的處境,顛倒了兩人對於孤獨的恐怖感。

“到哪兒去啦?姐姐(弘子有時這樣稱呼逸子)到哪兒去了呀? 你要是棄我而去,我立即就死給你看。死就死,沒啥了不起。”

逸子似乎狡黠地暫時沉默了。這不是因爲狡黠,而是逸子正受到兩種心情的夾擊:一方面被弘子的熱情所壓服而感到窒息;另一方面又滿懷眷戀,不願意失去弘子。不能斷言後者力量一定比前者薄弱。蚊子的羽音爲沉默增添一層陰鬱的厚重感。

“怎麼啦?爲何一言不發?”——弘子焦急地問,“你不愛我了嗎? 何時讓我有個孩子?難道我的慾望可有可無嗎?”

“我也想要啊!一醒過來就睡不着了。剛纔正想着這件事呢。”

“眼看就要放暑假了。暑假之前我就想要呢。”

逸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深深嘆了口氣。從弘子那裏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團白色的浴衣。不久,逸子那種熱烈而沉重的嘆息,聽起來彷彿是向黎明前晦暗的窗外自言自語。

“眼看就要放暑假了。”

不知是不是靈感,這一奇想幾乎偶然同時產生於兩人心裏,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

不知

墮落

電影《花與愛麗絲》劇照

破綻始於這年的春天。如果說“破綻”這個詞兒不合適,應該說是飽和狀態。極度的相愛,而且是稍顯異樣的愛,具有走入死衚衕般梗塞的構造。越是相愛就越不能掙扎。這種愛本質上不知墮落。不知墮落的愛的恐怖,如果有決然不得解脫的賭注,那就是這種恐怖。這是沒有終結的。逸子有時認爲她們的生活就是被塗抹進畫面的生活, 這本是住在畫室內自然的聯想。然而,顏料的膠質卻把畫中人物黏結在姿態放肆的磔刑柱上,因此,即使在屋外,也微妙地展示了兩個女子被綁在磔刑柱上的人的特質。走路時,兩人十指緊扣不分離,發出臨死前一般的狂叫。有時候,又表現出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言不發地坐上一小時。這種生活,日復一日變成了沉重的包裹,日復一日變成可厭之物而一籌莫展。

四月半,學校同學曾經來約她們兩人去賞櫻,弘子因患感冒臥牀不起,逸子謝絕邀請,送客回來關上房門。她忽然發現了被遺忘的香菸盒,正要追出去還給客人。弘子在牀鋪上帶着一副狂暴的眼神喊道: “不能去!”她感到不快,心裏話是:你想撇下生病的我去賞花嗎? 逸子默默回到畫室,從煙盒裏拿出一支別人的香菸抽起來了。這是無意識的動作。臉埋在枕頭裏哭泣的弘子沒有看到這些。當逸子覺察自己無意中抽的香菸是屬於他人之物時,剎那間深深品嚐到一種明朗而豁達的心情。她儘量不驚動弘子,盡情地抽着煙。這本是常見的國產煙, 抽起來竟然感到如此香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但她因恐怖而不能抑制這種感情。只是自那時以來,她終於覺悟到互相的愛也會互相帶來恐怖這個道理。

那是六月初的事。兩人到日比谷看電影,走出那裏天已經是薄暮。逸子和弘子總是腳步合着腳步。她們不約而同地向日比谷公園門內走去。天空依然明亮,但樹叢下邊已經是黑夜了。路旁的自來水管破裂了, 湧出的水彙集一處,水窪映着夕暮的彩雲。由於樹下晦暗,那雲彩更加顯得明麗、絢爛。道路向右轉彎,兩人走到有花壇的一角。聳立在草地中央的蘇鐵一團黝黑。玫瑰和大麗花長勢繁茂,她倆在一邊空着的長凳上坐下了。

兩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十指交合,呆然而坐。很神奇,兩人總是這樣,彷彿有人命令她們這樣做。別的長凳上的衆多男女,對她們都明顯露出一副譴責的神色。兩人明明知道受到譴責,依舊緊貼着肩頭和腰身,看起來似乎很開心的樣子。突然,弘子發出一聲近似唏噓的模糊的鼻音,將頭靠在逸子的肩膀上。頭髮的感觸使得逸子的脖頸一陣戰慄。

“怎麼啦?”逸子依舊面向前方,故意無動於衷地問。

“沒什麼。”

“好奇怪的人呀。”

“姐姐不也是嗎?”

一位騎着自行車的少年,曲曲折折穿行於五彩繽紛的花壇之間。他身上的白襯衫,愈發顯著地反襯出濃重的暮色。兩個女人又恢復沉默,深深嘆着氣。耳朵傾聽着習慣性肉慾的心跳,眼睛在刺疼般的倦怠中一陣灼熱。兩人都一眼看穿,現在各人所考慮的只是“死”,不是其他任何東西。

微微聽到軋軋的車輪聲接近了。弘子離開逸子的肩頭,朝那邊望去。那是嬰兒車,阿媽穿着多少有些不合體的連衣裙,暮色中也不顯得着急,對於這裏那裏的一對對情侶毫不介意,一副悠悠然自我滿足的樣子,推着車子通過。經弘子提醒,逸子也把視線轉向嬰兒車。

車子打兩人的長凳前緩緩走過。嬰兒睡着了,額頭覆蓋着鬈曲的金髮。孩子睫毛深長,眼角和口脣分佈着雕琢般的細線,包裹於日本嬰兒所看不到的正確的蔭翳之中。身子裹在好幾層淺色的披風之中。沉浸在甜夢中的小手伸向車緣,看上去有着難以形容的可愛。瞧着瞧着, 弘子的眼睛放光了。逸子的眼睛也像在暑熱中發蔫了的青草驀然被灌足了水,立即變得活鮮起來。

“呀,好可愛!”

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喊道,互相對望着。她們心中充滿純粹的喜悅, 四目對視,各自流露出沒有混合着愛的共感的表情。這是一種怎樣的共感啊!隔了幾個月,逸子和弘子未曾隔開的心,互相毫無畏懼的心, 赤裸裸的心,更加靠攏到一起了。兩人望着漸去漸遠的嬰兒車,紋絲不動。嬰兒車隱沒在櫟樹蔭裏了。兩人回過神來。接着,她倆之間感到一種徹底的匱乏,換句話說,那是一種焦灼的飢渴。

這一個月裏,弘子一天到晚唸叨想要孩子。逸子覺得招架不住了, 對她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熱望感到頭疼。這個世界有着明確的定規。光靠女人之力是無法生孩子的,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定規。但是,逸子和弘子依然厭惡所有的男人,理由之一是“男人不潔”。她們愛潔淨, 即使要孩子也只希望要女孩子。“因爲女人清潔。”

在音樂學校,同學們從逸子和弘子過於慎重的舉止上,反而嗅出了她們的祕密。在旁人眼裏,那種認爲絕不會引起他人注意的厚顏無恥的慎重,比起自己所犯下的罪愆的本身,反而更加不容饒恕。人們容易寬宥罪愆本身所具有的謙虛的性質,但不寬宥祕密本身所具有的妄自尊大的性質。同學們時時考慮充滿友誼的懲罰的方法。

梅雨季節。初年級發聲法的練習,通過分館的窗戶焦急地傳了過來。弘子對見到的每一個人都這麼說:

“我想要孩子,不知怎的,我想孩子簡直想瘋啦!”

這時,逸子胸前抱着樂譜包,含着責怪的微笑,像是被驚嚇的人, 一直凝視着弘子。同學們都說她那樣子有些可怕。他們都產生了誤解, 有人說這是逸子妒忌弘子,還有人說她們倆關係冷淡了,弘子是在想男人。這誤解也是有緣由的。那就是因爲,弘子明明有那種赤裸裸的熱望,而又隱藏真心,說話時故意顯示出豁達的樣子。

“說想要孩子,不就等於說想要男人嗎?”

“將計就計,那就按她的要求,送個孩子給她吧。”

“哪裏會有被遺棄的孩子呢?”

要找到被遺棄的孩子並不難。有個學生一時疏忽生了個女兒,正發愁沒辦法處理呢。

暑假開始的日子,逸子和弘子外出回來,打開畫室的鑰匙。四疊半的窗戶大敞着,她們驚訝地打開畫室的電燈。這時,她們發現桌面上放着一隻橢圓形的竹籃,裏頭躺着一個熟睡的嬰兒。

兩個女人瘋狂地喊叫着撲向竹籃。嬰兒驚醒了,嚇得哭起來。本來是哭累了才睡的。牙齒漸漸萌出的口腔,從咽喉內迸發着火烈的叫喊。兩人輪番撫摸孩子的面頰和下巴。逸子幹了件可笑的事。因爲她聞到了汗味兒,便在包裹嬰兒身子的紗布上,噴灑了自己愛用的香水。兩個女人度過了一段忘卻自我的光陰。嬰兒一刻不停地啼哭着。她倆不知用什麼辦法才能使孩子不哭。弘子把耳朵貼在嬰兒的胸脯上,聽那心跳。

安全的

共感

電影《指匠情挑》劇照

“很有力啊!很有力啊!”

弘子喊叫着。她們再次親着嬰兒的小臉蛋兒,兩個女人的口紅將嬰兒的胸脯染得通紅。

弘子的性格使她輕易相信會出現奇蹟,所以她不願詢問剛纔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逸子也漸漸被那種瘋狂的確信所吸引與控制。這些都迫使她作出了不合邏輯的判斷:這嬰兒無疑是我們兩人生的。

不幸的嬰兒經不起胡亂折騰,身體麻痹了,不再大聲哭喊,只是流露出微微不平的唏噓,輪番瞧着兩個女人。

逸子睡眼惺忪地凝視着嬰兒。她預感到一種譴責,還有憤怒。她把作爲女人顯得有些過於粗大的手掌,伸向嬰兒的脊背,一手剝掉從背到腹圍着的紗布,也不將垂到頰上的頭髮挽起來,全神貫注地盯着嬰兒的身子,然後放心地用冷靜的語調說道:

“是女兒。”

弘子一陣狂喜。接着,她說了句恐怖的話。逸子聽罷不由有些悚懼起來。弘子是這麼說的:

“看樣子,肯定是我們的孩子啊。”

夏季裏的每一天,兩人都感到過得異常迅速。逸子的伯母向她們傳授育兒方面的知識。兩人整夜不合眼地精心餵奶。嬰兒喫的是牛奶攙米汁。另一方面,在伯母眼睛看不到的時候,給予嬰兒過度的愛撫。那是一種強烈的愛撫。嬰兒夾持在兩個女人之間,半夜裏又是撫摸她的頭髮,又是親吻她的小臉兒。兩個女人幻想着嬰兒的未來。似乎充滿矛盾的夢想的內容是:嬰兒長大後,做個美麗的新娘子,成爲男人無與倫比的愛妻。

女人的夢想總是這樣。

逸子和弘子全然擺脫了倦怠和死亡的誘惑,處於一種安全的共感之中。她倆再也不能一起出門了,只得交替着買東西。買的主要是玩具。四疊半的天花板上,吊滿了各種挑逗孩子興趣的玩具,並時時更換着花樣。那些玩具一概都是無休止地旋轉着,用眩惑的閃光擾亂着幼兒的神經。

晚夏的一日,嬰兒吐出混有白色顆粒狀的嘔吐物。因喂水太多而引起腹瀉,這症狀已經持續好幾天了。但是,她食慾不減。逸子和弘子爲了給她補充營養,增加授乳量。嬰兒繼續哭鬧不止,有時又落入昏睡不醒的狀態。睡着的眼睛看起來有些上挑。叫來的醫生下了診斷, 說是嚴重消化不良。住院第三天,嬰兒死去。

兩人沉默不語送地走了每一天。夏天即將過去了,她們終日悶在炎熱的畫室內,不離開一步,也不想讀書。弘子時時發出崩潰般的唏噓。逸子不哭,她的悲憤近似於不知對象的憎惡。

一天,她倆對伯母說要出外旅行,提着行李箱興高采烈地前來辭行。伯母沒有送,就在玄關內告別了。過了兩天,伯父聞到一股異臭,甚感奇怪,他朝畫室裏一瞅,兩人倒在地板上,死了。宛若長期放置在溫室內熟透的水果,已經開始糜爛了。夏日酷烈的陽光,從畫室的天窗投射進來,加速了這個過程。

注:

[1]皮埃爾·路易(Pierre Louis,1870—1925),法國詩人,生於比利時。主要作品有描寫女同性戀的詩集《碧麗蒂斯之歌》。

首圖:細江英公攝影作品《薔薇刑》之一

《Tunas (Still Life with Prickly Pear Fruit)》(局部), Frida Kahlo · 1938

夏日酷烈的陽光,從畫室的天窗投射進來,加速了這個過程。

文章內容已獲授權,選自《上鎖的房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陳德文譯,2017

| 三島由紀夫(Yukio Mishima,1925—1970),原名平岡公威,日本小說家、劇作家。1949年出版長篇小說《假面自白》,文壇地位得以確立。其文風唯美、工於修辭,擅於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從隱微的頹唐中探尋人性的真實,曾三度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被譽爲“日本的海明威”。著有數十部中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及若干劇本集。主要作品有《金閣寺》《潮騷》《豐饒之海》等。

延伸閱讀:

三島由紀夫:青春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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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穎川 | 實習編輯:王晨 | 編輯: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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