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走了不久,罗撒香回来了,才洗过的头发还有点儿潮,皮肤显得很红润。妈边洗盘子边看着她:“你洗过澡了吧?”

罗撒香说,有位太太在淋浴室洗澡,转一下开关,水就往身上冲下来了,热水冷水都有,可以随意调节。她也洗了一个。那太太看见罗撒香的大肚子,跟她说这儿每星期有护士来,会告诉她怎么能教胎儿健壮。

还说上星期有人生了孩子。收客所全体开了个庆祝会,送东西给孩子,给孩子取了名字,做了蛋糕。妈说:“感谢上帝,咱们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咱们约德家的人从不向人家低头。后来,那些家伙来了,咱们遭了殃,一路上那些警察叫咱们丢脸。

现在我不再感到委屈了。那位主任左一声‘约德太太’,右一声‘约德太太’还问:“你们过得怎么样?’,我觉得咱们又在过人过的日子了。”

她收拾好盘子,取出身干净衣裳,对罗撒香说:“我去洗个澡。要是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你告诉她们,我就回来。”

罗撒香坐在木箱上,一个矮胖的女人走过,见她正在摸自己的肚子,母鸡似的咯咯发笑:“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

罗撒香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黄脸女人走近来说,“你是个好姑娘。得当心肚子里的娃娃,千万别动邪念!”

她说收容所里很有些荒唐事,星期六晚上,男男女女搂着跳舞,甚至还演戏。她警告罗撒香说,她亲眼看见两个姑娘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一个流产死了,一个打了胎。她认为自己非常圣洁,说完就神气活现地走了。

罗撒香吓得双手捂住了脸,抽抽噎噎地哭了,在家乡,她让康尼搂着跳过舞。瘦小的主任来安慰她,说那个散德菜太太是个好人,可就是爱弄得大家不开心。还说那两个姑娘只因为太饿太累,才把孩子给丢了。可是他没能给罗撒香解开疙瘩,只得耸耸肩膀走开了。

妈洗澡回来,埋怨说:“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也不打扫打扫。来,快动手吧。”罗撒香没精打采地问:“妈,你说跳舞有罪吗?会教我小产吗?”她把散德莱太太和主任的话说了一遍。妈皱紧了眉头,“你别自寻烦恼。你年纪还不大,也不算太倒霉,用不着老担心上帝。”

刚动手打扫,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

一共三个,身材高大的主席叫杰西・布立特,另两个委员叫安妮和爱拉。她们领着妈和罗撒香到各处去看看,同时把她们母女俩介绍给这儿的妇女们。走过洗衣场,杰西说:“收容所有许多大家都能使用的公物。你要用洗衣盆,随时到这儿来用好了,只是用过了得收拾干净。”

走进卫生间,委员们谈论起卫生纸的问题。

卫生纸是大伙儿凑钱买的,只许用不许拿走。可是这星期以来第四卫生间的卫生纸比别处用得多,难道有人偷了?听着这些话,妈想:“偷卫生纸干吗呢?”

这时候,听到啜泣的声音,一个女人胀红了脸站在门口,她是乔埃士太太。乔埃士太太坦白说,她家钱花光了,她的五个女儿不得不吃生葡萄,泻肚子一星期了,隔十分钟一次,卫生纸用多了,可不是偷。

杰西主席问:“你没钱了?”

“没了。不过也许马上能找到活干。“

”把头抬起来,这又不是犯了什么罪。你到镇上的那个铺子去买点吃的。收容所有二十块钱存在那里。等你们有了活干,再还给管理委员会。怎么能让孩子们挨饿呢?“

”我们从没受过人家的救济。“

“这不是救济,是我们定的措施。快买吃的去,把发票交给我。”

”要是还不出钱来怎么办呢?我们好久没活干了。“

"还得出的时候就还。有人走了两个月,还寄钱到收容所来还账呢。给孩子们买点奶酪吃,那东西止泻。"

”是。”乔埃土太太飞快地跑了。

杰西和两个委员又领母女俩去看缝纫间。

“那几位太太真是太好了!”回到自家帐篷前,妈快活地跟罗撒香说。

罗撒香也挺高兴,“她们叫我去育婴室工作。在那里我能学会怎么照料孩子,自己就不愁了。”

妈想,要是男人们都找到了活干,她和罗撒香也在这儿做点工作,可就太美了。他们首先要买只炉子,还要买个大帐篷,说不定还能买几个带弹簧的床垫。

正说得来劲儿,那个说罗撒香会小产的散德莱大太来了。她把妈引为知心人,跟妈说,这儿到处都是邪恶的人和邪恶的事,善良的基督徒谁都受不了。妈干脆回了她一句,“我倒觉得这里有不少好人。”

散德莱太太瞪着眼睛叫起来,“好人!那样搂搂抱抱跳舞的还是好人?昨晚我去镇上听传道,牧师说:‘收客所是个邪恶的地方。穷人只想发财。他们本当流着眼泪忏悔的,却搂在一起跳舞。’他说得实在好,我就从不跳舞。”

妈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滚开,我见过你这种人,你们不让人家有一点快乐。滚!”散德莱太太吓得倒退了一步,“你们不是基督徒。你们该下地狱!我看见你邪恶的灵魂遭火在烧,也看见你姑娘肚里的孩子遭火在烧!”

罗撒香又吓得哭出声来。妈拾起一根柴向散德莱太太冲过去。那黄脸女人忽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抽起筋来,嘴角淌下粘糊糊一串口水。瘦小的主任走来,请人帮忙把那女人抬回她自己的帐篷。他向妈打招呼说:“她有病,确实有病。"

"今天她把我女儿吓了两回。"

"你忍着点,我只能请你忍着点。”他慢慢向散德莱太太的帐篷走去。

罗撒香恐惧地跟妈说:“她说孩子在遭火烧的时候,我真觉得有火在烧我。”妈说:“你没听说她有病?她疯了。别信她那些鬼话。"

"我累坏了,想睡觉。"

"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安心睡觉。"

"说不定她还要来呢。"

"不会来了,妈坐在外面守着,不让她再来。”

三个男人没找到活儿,空跑了一圈。卡车坏了,奥尔向人家借了工具修理,约翰等着他。爸独自回来,见妈坐在门口,就在她身旁蹲下。

爸说他们经过许多果园,桃子才开始发红,葡萄园里垂着一串串淡青的葡萄,门口都挂着块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内。”

妈说:“只要找到活干,这倒是个好地方,咱们也许能在这儿过几天舒心日子。”爸看着妈的脸色,问:“既然这样,你干吗愁眉苦脸呢?"

"真奇怪,赶路的时候,我啥也不想。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不能再好了。可是我想到了那些伤心事。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还记得他下葬那儿地下的麦茬是什么样子。奶奶就象叫化子那样给埋了的。还有诺亚,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咱们再也不知道了。康尼也溜了。我一直没想这些事,这会儿都钻到脑子里来了。”

听妈这么说,爸想起了家乡,说他今天看见了大雁,还看见一阵旋风,就象一个人在田里打转,那群雁顺风往南飞去了。妈叹口气说:“别再想家乡吧,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乡了。”

约翰回来说,有个轮胎磨得只剩一层布了,得买一个,奥尔让爸去呢。爸就去找奥尔。

见汤姆还没回家,约翰提醒妈说,他恐怕象诺亚和康尼一样也走掉了。妈说:“有些事是拿得稳的。汤姆有了工作,今晚上一定回来,决不会错。难道他不是个好孩子吗?”

她振作起精神关照约翰,“你去找爸。让他到铺子里去买点东西,要豆子要糖,还要肉和红萝卜,今晚上咱们要吃点好东西。”

二十三

流民们一面东奔西跑寻找工作,一面如饥似渴地在寻求快乐,发掘快乐,制造快乐。小溪旁,树林下,一些说书人应运而生,人们聚集在微弱的火光里,听那些能说会道的人讲故事。

也有人在伙食上省下两毛钱,到城里或是镇上去看了场电影。他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回到住宿处,就把记得的说给大家听。

一个人有了点钱,总要喝酒。一喝酒,倒霉的事变得模糊了,将来的事不教人害怕了,饥饿不再在身边纠缠,世界又温和又舒适。死亡成了朋友,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口琴便于携带,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拿出来,在手掌上敲一敲,抖掉口袋里的脏东西和烟草末,这就准备完毕。到处都 可以吹。可以吹出芦笛似的单声的调子,也可以吹出带和声的旋律。要是坏了或者丢了,损失也不大,花两毛五再买一支。

六弦琴比较贵。这玩意儿得学才会摆弄。左手的指头上得磨出老茧来,右手大拇指尖上也得磨出了老茧才行。晚上拿来弹弹,要是邻近还有个吹口琴的,合奏起来相当好听。

提琴很稀罕,学起来也难。

口琴、六弦琴、提琴,晚上有这三样东西,来一支苏格兰舞曲,大家不由得不围扰来。于是跳舞开始了。

瞧那个得克萨斯的小伙子跳得多欢,瞧他搂着的那个契洛基姑娘,脸蛋红红的,吁吁地喘气。你当她转晕了吗?她才不在乎呢!

提琴发出尖利的声音,六弦琴砰砰地响,吹口琴的涨红了脸。老年人在一旁拍着手,他们微微笑着,脚底下轻轻打着拍子。

各处的流民都想着法儿穷开心,苦中作乐。

二十四

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挤满了人,妇女们忙着洗衣裳。到下午,大家挨个儿给孩子们洗澡。五点以前,孩子们都擦洗完毕,换上了干净衣裳。

六点,男人们干完活,或者出去找工作回来,又掀起一阵洗澡的浪潮。六点,吃罢晚饭,男人们穿上自己最好的服装,姑娘们也打扮好了。露天舞场上拉起电线,装上了电灯。乐队开始练习,孩子们在四周围起了两层。

五人管理委员会在主席爱士拉・郝斯顿的帐篷里开会。饱经风霜的郝斯顿说:“亏得咱们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要来破坏这个舞会。”第三清洁所的代表说:“

我主张狠狠揍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厉害。

”郝斯顿说:“不,那恰好中了他们的计。要是引起一场殴斗,他们就可以叫警察进来干涉。”他问第二清洁所那个年轻的代表:“你派人去篱笆周围巡查了吗?"

"派了。十二个。我叫他们别打人。谁想溜进来,把他推出去就是了。"

"你去把娱乐委员会主席维莱找来好吗?"

"好。”

维莱找来了。郝斯顿问:“今晚上你是怎么准备的?”

维莱得意地笑笑,“平时娱乐委员会是五个人。今晚上加到二十个,都是棒小伙子。他们参加跳舞,一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一有动静,要是有人争吵,就一齐围上去,把闹事的人悄悄地架出门外,不露一点痕迹。"

"关照他们不许伤人。外边有警察,倘若叫那些家伙流了血,警察就要抓人。

"关照了。"

"要是非揍不可,也得挑不会流血的地方下手。"

"是,主席。”维莱滑稽地敬个礼,就出去了。郝斯顿说:“但愿维莱那些小伙子别打死人。警察干吗要摧残这个收容所?干吗不让咱们太平无事?”

第二清洁所的年轻人说:“我在圣兰地产畜牧公司的农场里耽过。那儿每十个人就有一名警察管着,每二百来人就有条水龙头来对付。”

第三清洁所的矮胖子说:“我也在那儿耽过。他们盖了十个拘留所。有个警察例说了真话,他说:‘那该死的收客所,给人家热水用,还有抽水马桶。你给俄克佬用了这些东西,他们就觉得非用不可了。’他还说:‘收容所里还开赤党大会,指望领救济金。我们大家出钱交税,倒让可恶的俄克佬拿去了。’”

郝斯顿问,“就没人揍他?"

"没有。有个小个子说:‘我们也交营业税、汽油税、烟草税。再说,农场主从政府领到四分钱一磅津贴,不也是救济金吗?铁路和轮船公司都领津贴,不也是救济金吗?’警察说:‘他们是正当的行业。’小个子说:‘不靠我们,他里的庄稼怎么收呢?’那警察气疯了,说小个子是无业游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

铁木赛・华莱斯问:“要是小个子有职业,他们怎么办呢?”矮胖子笑起来,“你不知道,警察讨厌谁就管谁叫流民。他们恨这个收容所,因为他们进不来。这儿属联邦政府,不归加利福尼亚管。”

郝斯顿叹了口气:“我实在喜欢这儿,大家在一起过得挺好,只怕耽不长。要是他们老来找麻烦,准打算逼咱们动武。咱们非采取和平手段不可。委员会千万不能冒火。”

这时候天黑了,电灯亮了,人们打各自的帐篷涌向音乐台。

收容所周围有道铁丝篱笆,沿篱笆每隔丑十呎布置了一个纠察。来宾的车子陆续到来,他们是附近的小农户和别的居住区来的流民。进大门的时候,来宾都得报上他是收容所里那家住户邀请来的。

乐队高声奏起苏格兰舞曲,这已经不是练习了。一些耶稣的忠实信徒坐在自家帐篷前观望,摆出一副蔑视这个舞会的神气。

在约德家,露西和温菲尔德急忙吞下晚餐,就往音乐台去。妈把他们喊回来,看看他们的鼻孔里耳朵眼儿里脏不脏,才放他们走。

奥尔吃罢晚饭,花了半个钟头用汤姆的剃刀刮了脸。洗过澡梳好头,乘卫生间里没人,他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扭转身子,斜眼看看自己的侧影,然后套上上衣,用卫生纸擦亮了黄皮鞋,逍遥自在地往跳舞场走去。

有个帐篷眼前坐着个漂亮的黄头发姑娘,他上前问道:“今晚上打算跳舞呜?”姑娘掉过头去,没搭腔。“谈谈不好吗?咱们跳个舞怎么样?我会跳华尔兹。”姑娘羞涩地抬起头来,“这有啥稀罕,华尔兹谁都会跳。"

"可比不上我,来吧!”一个非常胖的女人从帐篷里探出 头来,厉声对奥尔说:“走开,这姑娘订过婚了,她未婚夫马上就来找她来。”奥尔对那姑娘眼睛,踏着音乐的拍子,晃着肩膀,甩着胳膊,往跳舞场走去。

爸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说:“走,约翰。”他告诉妈,要找几个人去谈谈找活干的事,就跟约翰叔叔往主任的住处走去。

汤姆参加了娱乐委员会,当然得去跳舞场。他看见罗撒香挺着大肚子在帮妈擦盘子,说:“罗撒香越长越漂亮了。”妈说:“怀孩子的姑娘都越来越漂亮。”

汤姆笑起来,“她的肚子要是再大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得用手推车装了。”罗撒香涨红了脸说:“闭上你的嘴吧!”随即躲进帐篷里去。妈格格笑着说:“你不该惹她生气。”

"她爱听呢。"

"我也知道她爱听。不过还是会叫她难受的,她在想康尼。"

"嗨,不如干脆把康尼忘了。他大概正在用功,准备当美国大总统呢。”

维莱来找汤姆,派汤姆站在大门口,注意进来的人,有没有可疑的。另外还有个人跟汤姆在一起。汤姆跟着维莱去康尼不在,罗撒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跳舞场,差点急得要哭。

妈希望她不要给全家丢脸,说:“别难过,我会照顾你的。咱们去那儿坐坐,要是有人请你跳舞,我就说你不舒服。你听听音乐,散散心。”罗撒香才放下心来。

爸和约翰叔叔跟一群男人蹲在管理处的门廊边。爸说:“今天遇到件新鲜事。有个工头已经雇了两个两毛五的工人,他说:“两毛钱的工人我们还要,我们要雇一大批两毛钱的工人。’我们没活干,很想干。可是看到两个两毛五的工人那副神气,吓得不敢答应了。”

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拍拍膝盖说:“他们用压价的手段招工。这么下去,简直要我们贴钱去干活了。”爸着急地说:“怎么办呢?我们钱花光了,有个儿子找到个短工活,可是养不活一家人。我只好去干那两毛钱的活了。”

戴黑帽子的抬起头来,气愤地说:“你去干吧。我是两毛五的工人。你只要两毛钱,把我的饭碗抢了,我就得挨饿,只好把工作抢回来,一毛五就干。好,你快去上工吧。"

"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为了让你干两毛五的活,自己饿死呀。"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要把人逼疯了!”蹲着的一圈人都紧张地挪动着脚。

汤姆和朱尔站在大门口,注意来参加舞会的人。朱尔有一半是印第安人种,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他告诉汤姆,就凭这舞会,外面才瞧得起这个收容所;这儿的人虽然穷,因为能请朋友来跳舞,也很有些得意。

三个穿工装裤的青年紧挨在一起走来,纠察盘问了一下,就让他们进去了。朱尔问纠察:“谁请他们三个来的?"

"四所一个叫杰克逊的。”朱尔回到汤姆身边,“我看他们就是你我要留神的家伙。"

"你怎么知道?"

"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们好象有点慌张。你去叫维莱留心,让他找四所的杰克逊查对查对。我在这儿守着。”

汤姆找了维莱,维莱又报告了郝斯顿。他们把杰克逊找来,“瞧,那三个年轻人!”杰克逊说:“看见了。"

"是你请他们来的?"

"不是。"

"见过他们吗?"

"嗯——见过。在格利哥利奥农场一起干过活。”郝斯顿说:“明白了,你别到他们那儿去。只要他们规规矩矩,我们就不撵他们出去。劳驾了,杰克逊。”

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郝斯顿,外面来了两辆汽车:一辆坐六个人,停在桉树下;一辆坐四个人,停在北边路上。他看见他们带着枪。郝斯顿眼里露出凶光:“怎么样,维莱,你都准备好了?”

维莱咧嘴一笑,“没问题。”

“那好,别伤人。沉住气。”

维莱爬上音乐台,高声说:“大家挑舞伴吧!”音乐停了,青年男女跑来跑去,配成了八对舞伴。指挥走到场子中央,举手喊:“开始!”乐队奏起了《小鸡舞曲》。

音乐忽高忽低,指挥用高亢而又单调的声音唱着:“拉着女伴转一圈,手牵手,双双走……”姑娘们梳好的头发蓬乱了,小伙子们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休息过后,维莱又招呼大家找舞伴。汤姆看见那三个年轻人拚命往场子里挤,朝一对新搭好的舞伴冲去。他对维莱挥挥手,维莱跟小提琴手说了句话,提琴手在弦上拉出一阵怪声,二十个小伙子慢慢从舞场上走过来。

到那对舞伴跟前,三个人中间有一个说:“我要跟这位跳舞。”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吃惊地一望,“她是我的舞伴。”

“听着,你这个小王八蛋——”

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响起了尖利的口哨,那三个人已经给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人形成一道墙,慢慢地住场外移。维莱尖声喊:“奏乐!”

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口。开车的说:“闪开,我们听见你们这儿出乱子了!”纠察守住了岗位,“这儿没出乱子,你听那音乐。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

”有搜查证吗?”

“只要出了乱子,用不着搜查证。“

”这儿可没出乱子。”车上的人听听音乐和指挥的声音,把车子退了回去。

那三个人给抓紧了手腕,嘴上都有只手堵着。到了黑地里,人墙散开来,汤姆从背后抓住他那俘虏的两只胳膊说:“干得实在漂亮。”维莱和郝斯顿都来了。维莱说:“现在只要六个人就够了。”

郝斯顿用电筒照了照三个俘虏的脸,“你们干吗要做这种事?谁叫你们来的?”俘虏说:“天大的冤枉,我们啥也没干,无非想跳跳舞。”朱尔反驳说,他们不是想跳舞,而是想打那个小伙子。汤姆也说,他们往里挤的时候,就有人吹口哨。“是的,警察听见口哨就到大门口来了,”郝斯顿说。

三个人不肯讲谁叫他们来的。郝斯顿告诫他们:“不说就不说。可是你们得注意:你们跟我们一样,都是自己人。你们千万别残害自己人。这一回饶了你们,你们得把话带回去;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谁,一定把他的骨头敲断。”

他们让三个人从后边的篱笆爬上去。跳舞场上奏着《老丹达克》,乐曲尖利而凄凉。蹲在管理处近旁的那圈人还在交谈。爸说:“世道要变了。我不知道怎么个变法,可总要变的。现在大家都觉得不安,谁都紧张得很,想不出办法来。”

那戴黑帽子的又抬起头来,“说得对,是要变的。有人告诉我俄亥俄州阿克朗那儿的橡胶公司出了事。他们招了些山里来的工人,只要出很低的工钱。没想到这批山里人也加入了工会。这下子可闹翻天了。

开店的老板和美国军团那些家伙都大叫大嚷:‘赤党!’要取缔阿克朗的工会。橡胶公司没收了工人的尖嘴锄,还买来了瓦斯。三月里,一个星期夭,五千个山里人到郊外打了一次火鸡。

五千人排着队穿过市区,又排着队回来。就来了这么一手,当地的市民委员会发还了工人的尖嘴锄,再没有人给打,给杀,从此就太平无事了。我想,也许我们也该组织一个打火鸡的会,每星期天开个大会才好。”

大家抬起头来看看他,又低下头去。一个个焦躁地挪了挪脚,把身体的重量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

二十五

加利福尼亚的果子熟了。沉甸甸的果实压得树枝弯了下来,得在下面打起撑才行。这样的年景是靠那些有学问、有技术的人夺来的。他们改良种子,嫁接果树,改进种植技术,消灭病虫害,都是些了不起的人。

小果园的园主们高兴了,丰收在望。

樱桃最先成熟。一毛半一磅。糟糕,这价格连付采摘的工钱都不够呀。又大又甜的黑樱桃和红樱桃,让鸟儿每颗啄了一半,黄蜂又嗡嗡地钻进鸟儿啄的洞眼里。果核落到地下,跟粘在核上的碎果皮一起干掉。

紫色的梅子熟起来,味儿甜了。哎呀,我们出不起工钱。工钱怎么低也没办法。于是梅子铺了一地,山野里到处是烂果子的气味,引来成群的苍蝇。

梨子也长得又黄又嫩了。五块钱一吨。就是说四十箱只卖五块钱。花了工钱修剪枝条,喷杀虫药,这会儿采摘,装箱,装车,把梨子送交罐头厂,都得花钱,落得这样的结果可办不到。于是这种嫩黄的果子就沉甸甸地落到地下,摔出了果汁。散发出发酵和腐烂的气味。

还有葡萄——我们不能酿成好酒。

大家都买不起好酒了。把葡萄割下来吧,不管好的、烂的、虫吃过的,都割下来,连梗子带土一起榨汁吧。加上硫磺和单宁酸杀菌消毒。这么一来,发酵的时候再不是清香的葡萄酒味,却是腐烂味和药昧。也好,反正里边有酒的成分,总能让人喝醉。

这类小果园第二年就要归并到大地产里去,债务会把园主逼死。只有大业主才能生存,他们开着罐头厂。四个梨子削了皮,对半切开,煮一煮装进罐头里,能卖一毛五呢。罐头梨不会坏,可以放好几年。

清香的果子味反而成了这儿的苦难,腐烂的气息弥漫全州。那些能接枝和能改良种子的人,却想不出办法使饥饿的人吃到他们的产品。那些创造水果新品种的人创造不出一种制度,让人们吃到他们的水果。

这实在是人世间最不幸,最痛心的事。

一车车橘子抛在地上。饥饿的人从几哩外赶来想拿这些橘子,可是办不到;要是白白给他们拾去,谁还肯出两毛钱买一打呢?人们拿着橡皮管把火油浇在那些橘子上。千千万万饥饿的人需要这些橘子,偏有人把火油浇在那堆积成山的金黄的橘子上。

腐烂的气息弥漫全国。

咖啡当作行船的燃料,玉米被烧来取暖,土豆大量抛进河里,猪杀了埋起来让它烂掉。这里头包含着无可指摘的罪行,包含着不能用眼泪来表达的悲哀,包含着莫大的失败,足以使我们取得的一切成就全部完蛋。

人们享网来打捞河里的土豆,看守把他们拦住!人们开了破车来捡丢掉的橘子,橘子已经浇上了火油。人们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土豆顺水漂走,眼看着堆积成山的橘子坍下去,变成一滩泥浆。

饥饿的人的眼睛里冒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怒火。愤怒的葡萄在人们心里迅速成长起来,结得沉甸甸的,等候收获期来临。

二十六

一天傍晚,吃罢晚饭,约德一家都没散。

妈宣布说,钱花光了,油只够再吃一天了,面粉还能吃两天;温菲尔德的脸色很难看,罗撒香快生孩子了,脸色也很难看,都得吃点好的才行。商量结果,他们非离开这儿不可。

他们都舍不得收容所,但是不得不走。奥尔在卡车上还藏着桶汽油,还能往北开一段路。那儿的棉花快要收摘了,虽说不一定能找到活干,不过留在这儿是肯定找不到的。

奥尔告别了结识不久的姑娘,汤姆告别了朱尔和维莱。爸、约翰叔叔对郝斯顿和小个子主任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家人登上卡车,汤姆开车出了收容所。守夜人说:“祝你们走运。”汤姆回答:“也祝你走运,再车子沿他们来的路开去,开过原先那个胡弗维尔村,那儿又搭起了棚子,住上了人。”

那晚遭火烧的事,就象刮过的一阵风,下过的一场雨。突然,车头发出咝咝的响声,路上有颗钉子戳破了一条内胎。汤姆只得停下来跟奥尔一起修补。

补好车胎,正打着气,打北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公路的另一边。车上下来个商人模样的人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要找活干吗?”汤姆说:“当然要。“

”会摘桃子吗?“

“什么都会。”

”往北四十哩光景有很多活,够你们干的。“

“告诉我们怎么走,我们马上就去。”

”往北走三十五六哩到毕克斯菜,往东拐再走六哩光景。随便找个人问问胡伯农场在哪儿就行了。“

“谢谢您。”

”可知道还有人想找活干吗?“

“当然有。前面青草镇那个收客所里有一大批呢。”

”我得去一趟。”他爬上小汽车就开走了。

四个男人轮流使劲把气打足,由奥尔驾驶向北开去。在驾驶室里,妈、汤姆和奥尔都高兴极了。妈说:“到底找到工作了。有四个人干活,说不定马上能赊点什么。先要买面粉和发酵粉,还有肉。肥皂非买不可了,还得买点牛奶。那护士说,罗撒香该吃点牛奶。”

过了毕克斯莱,车子往东拐,开上一条狭点儿的路。路两旁都是果园,远远望去,前面停着好些汽车,还有一长排摩托车停在路边。汤姆想,准有车子坏了。

等他们开近,一个州警举手让奥尔停车。问明他们是做工来的,就说:“好,你们等一会儿。”他招呼前面的人:“又来一辆车。有六辆车等着了。最好把这一批放过去。”

汤姆问:“喂,这是怎么回事?”警察说:“前面有点小小的纠纷。别急,你们就可以过去的,跟着走就是了。”

“前面传来摩托车开动的响声,那排旧汽车紧接着往前移动,约德家的卡车跟在最后头。两挂摩托车领路,两挂摩托车殿后。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奥尔说也许路坏了。汤姆说:“也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咱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一拐弯,开进一条石子铺的甬道。那些旧汽车连忙跟上。汤姆看见路旁干水沟里站着一群人,一个个张着嘴,仿佛在喊叫,挥着拳头,满面愤怒的神色。

有个健壮的女人朝汽车奔来。一辆摩托车过去,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徐徐敞开,等六辆旧汽车开进去,又关上了。摩托车随即掉头,往来处开去。摩托车一定,就听见干水沟里那群人的吼声。

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站在甬道边喊:“往前去,往前去。妈的,你们等什么!”六辆汽车往前开去,转一个弯,就到了工人停车住宿的场所。那是个方场,场上一排排排着五十所平顶小屋。

场子边有个水塔,另一边有家杂贷铺。每排小屋的尽头都有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六辆汽车一停,先来两个管事,逐一查问姓什么,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几个孩子,然后告诉他们住几号房。约德家是六十三号。

车子开到六十三号门边,一家人从车上下来。又来了两个警察,一个拿张长长的名单,一个问:“姓什么?”汤姆不耐烦地说:“约德。”拿名单的说:“不在这上头。我看还合格。”

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我们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说完,一起转身走到甬道的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来,那位置正好控制整条甬道。汤姆瞪眼望着他们,他想:“可真存心让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屋里除去厨房间有只炉子以外,啥也没有。地板上溅满了油迹,一股汗臭和油腻味。罗撒香说宁可住帐篷。妈打起精神说:“收拾收拾,还不算太坏。有地板,下雨也不会挨淋。”

男人们悄悄卸着行李,一阵恐惧蒙上他们心头。一片小屋寂静无声。有个女人在甬道里走过,低着头,连望都不望他们一眼。

汤姆和爸正把床垫往屋里搬,一个办事员来登记他们有多少人做工。对他们说,摘桃子是按件计工,五分钱一箱。只要当心,孩子也可以帮忙。妈问能不能马上领到工钱。他说,领工钱不行,不过可以拿工钱作抵,到杂货铺去赊账。他领着汤姆他们几个来到果园。

桃树枝上一个个桃子象黄里透红的圆球。工人在果树间匆忙地来来去去,从枝头摘下桃子放进桶里,然后装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验收处,有办事员在那儿按户头验收登账。约德家四个人各自在验收处领了桶。办事员关照他们说,不许把桃子弄破了皮,落地的桃子一概不要,否则不收。

汤姆干得挺快,一会儿摘满一桶,三桶盛满一箱。他端起木箱送到验收处,说:“五分钱的活儿。”办事员翻了几只桃子,“放一边儿去,这是废品。我说过别弄破了皮。你是从桶里往外倒的不是?看,所有的桃子都碰伤了。这箱不能收。你得轻轻放进木箱里才行,不然就白千了。”

汤姆懊丧地回来跟大家说:“你们也是倒的吧?不行,得慢摘轻放。”

这下子进度慢了。汤姆想了个办法,让露西和温菲尔德也来,光叫他们把桃子放进木箱。妈也来了,她原想早点来的,可是罗撒香晕倒了,得照顾罗撒香,就来晚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了二十箱合格的桃子。汤姆把第二十箱送到验收处,说:“满一块钱了。可以赊账了吗?”办事员说:“可以。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汤姆把条子交给妈。露西和温菲尔德都喊累了。妈就带着两个孩子先离开果园。

杂货铺是个铁皮盖的大棚子。妈推门进去,一个矮小的秃子站在柜台后面。妈说她有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想买点肉,那人问要不要来点碎牛肉,两毛钱一磅。妈吃了一惊,价钱太贵了,她记得一磅只要一毛五。

那人吃吃地笑着说:“也贵也不贵,你到镇上去买,少说要用掉一加仑汽油。”同样的理由,一毛二一个面包这儿要卖一毛五。

妈发火了,“这些东西不是每一样都得花一加仑汽油去运呀!”那人开心地笑了:“我们是卖东西,并不要买东西。如果我们要买东西,话就不这么说了。”

妈还想买点土豆,这儿土豆得卖两毛半五磅。妈说:“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那人说:“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妈捺住火气,温和地问:“这铺子是你开的?“

”不,公司的。我不过在这儿做事。”妈又问货价是不是公司定的?来这儿买东西的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样生气?那人迟疑了一会,只好说是。妈就问:“因为这样,你就拿人开心吗?”那人看着妈,没回答。

妈要了四毛钱肉,一毛五面包,两毛五土豆。她知道汤姆想喝咖啡,一问价钱,最便宜的要两毛。正好一块。妈说:“我们七个人干活就挣这一顿晚饭。包起来吧。”交了条子,拿起四个包,她又想到煮咖啡没有糖,汤姆喝咖啡要放糖的,就跟那矮子商量先赊一点,随后再把条子送来。

那人先说不行,这儿不允许这么做;后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毛钱丢进现金出纳机,宽慰妈说:“总算解决了。你下回拿条子来,我再收回这一毛钱。”

妈接过一小袋糖,说了声“谢谢”。

走到门口,她又回转身去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天都体会着这个道理。要是遇到了困难,有什么需要,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

汤姆、奥尔、爸和约翰叔叔走出果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吃过晚饭,汤姆想去外面看看,刚才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累得腰痠背痛,而且怕惹是非,不去。约翰叔叔也不去。奥尔只想在附近走走。汤姆就独自往大门走去。

穿过收割了庄稼的田野,爬上一道堤坝,他看见了那高高的铁丝网大门。有个声音问:“哪一个?”汤姆站定了不动。一个拿枪的人走过来,一道电筒光射到汤姆脸上。

“上哪儿去?”

“散散步。不行吗?“

”回去。要不我就吹警笛,把你抓起来。”

“我走就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了一段,然后弯下身子走进田里,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的铁丝的篱笆眼前。他仰面躺下,把头钻到最低一条铁丝下面,双手托住那根铁丝,两脚在地下一使劲,身子就溜了过去。他正想站起来,一群人在公路边走过,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眼在后面走。

公路上有座水泥小桥,一条小溪在桥下流过。溪旁有个帐篷,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的一只木箱上。汤姆走过去打招碍:“你好。”那人问:“你是谁?“

”过路的。

“这儿有你的熟人?“

”没有。跟你说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个头来,“什么事?”汤姆一见喊道:“凯绥!哎呀,凯绥,你在这儿干什么?”凯绥也喊起来:“怎么,我的天,原来是汤姆・约德呀!进来,汤姆。进来。”方才那个人问:“你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凯绥抓住汤姆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帐篷中间点着一盏灯,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下。

他们疑惑地抬起头来。一个面容憔悴的人向汤姆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我听凯绥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凯绥说:“是的。就是他。”接着问汤姆一家人在哪儿,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汤姆告诉凯绥,他们听说这儿有活千,就一家子都来了。“

一批州警把他们赶进农场,摘了一下午桃子。进农场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在外面大叫大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出来看看究竟。他问凯绥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凯绥朝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在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他说:“监狱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本来象耶稣那样,到荒野里去寻求真理。有时候几乎也体会到了一些道理。可是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

”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大牢房里经常蹲满犯人,老犯人出去,新犯人进来。我跟他们每一个都谈过话,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是偷了东西给关进去的,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汤姆?”

汤姆说:“不明白。”

“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为了太穷,他们需要东西。于是我渐渐明白,所有的乱子全是穷惹出来的。现在我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有一天,他们给我们吃馊豆子。

有个犯人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又有个犯人嚷起来,我们大家都嚷了。一片叫喊声,就象要把牢房喊炸了似的。这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来,换了些东西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自,”汤姆说。

凯绥双手托着下巴,“我跟你说不清楚,得亲自体会到才行。”汤姆说:“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罢工,我们罢工了。”汤姆说:“五分钱一箱的工钱少是少,不过还可以混口饭吃。”

“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一箱?”那满面愁容的人问。汤姆说:“是呀,我们挣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凯绥呆呆地望着帐篷外一片茫茫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汤姆,我们也是上这儿干活来的。他们先说给五分,到了这儿只给两分半了。这点儿钱连饭也吃不上,要是有孩子,那就——我们说不干,他们就撵我们,所有的警察都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给你们五分了。你想,等破坏了这场罢工,他们还肯给五分吗?”

汤姆说:“不知道。”凯绥接着说:“你得注意。我们想方设法住在一起,他们赶我们,把我们拆散,打得我们落花流水。我们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晚上打算回去吗?”

”要回去的。“

“好,你把这儿的情形告诉里边的人。说他们让我们在挨饿,同时也在他们自己背上戳了一刀。等人家把我们收拾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

”我告诉他们,可是不知道行不行。从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恐怕连说话都禁止的。里面干活的人一点儿空闲也没有,老低了头,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

“想法子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给赶走,他们马上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要把一吨桃子摘下来装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不行,这干不了。””我一定想办法告诉他们。”

凯绥问起汤姆的妈。汤姆说妈很好,她很喜欢那个收容所,那儿有洗澡间和热水,没有警察,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也不出什么乱子。他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大家把他赶出了收容所。

凯绥听了兴奋得两眼发光,对大伙儿说:“我早跟你们说过,警察惹出来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汤姆,听我说,你设法叫里边的人出来。现在桃子都熟了,只要出来两天就行。”

汤姆说:“不会出来的。他们能挣丑分钱,别的事儿就一概不管了。”

”可是到他们起不了破坏罢工的作用那时候,就挣不到五分了。“

“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我爸就不肯干。我们没有东西吃了。今晚上可吃了肉,多是不多,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饭吗?”

凯绥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能明白,只有这样办,他们才有把握吃得到肉。——唉,有时候不免寒心。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给抓进去了。他要组织个工会,已经成立起来,自卫团把它破坏了。

你猜怎么着?就是他原先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生怕让人看见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唉,老弟,真叫人伤心哪。他却说:

‘你要是懂得这事的意义,就不会怎么伤心了。譬如法国革命吧,那些个想出革命主张的人都给砍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不足为怪。干这种事不是为了开心,原是不得不干才干的,这是你的本分。你看华盛顿吧,革命搞成了,那些王八蛋后来却跟他作对。林肯也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不足为怪。’”

汤姆说:“这倒不象是开玩笑的话。”

“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人说:‘总之,尽自己的力量干就是了。只要看到这一点就行:每次都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决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有意义了。就是说,从表面看好象白费气力,其实不会的。’”

这时候,坐在帐篷外面守望的人拉开了门帘,“我好象听到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面容憔悴的那个人走了出去。一会儿,他朝帐篷里说:“凯绥,把提灯拧息了。快出来吧,出事了。”

凯绥拧息提灯,摸索着走出去,汤姆跟在后面。帐篷外蛙声一片,还有尖利的蛐蛐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夹杂着很轻的脚步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往这儿走来。那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打那桥洞里钻过去,那是条出路。”

他们悄悄地沿小溪走到桥洞跟前,弯下身子钻进黑沉沉的桥洞,到另一边才直起身来。

“他们在那儿!”一声尖利的喊叫,两道电筒光射到他们的身上,迷住了他们的眼睛。“不许动!”黑地里传来声音说,“就是他,那个脸上发亮的王八蛋!”

凯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说:“听我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在当帮凶,叫人家的孩子饿死。”

“住嘴,你这个赤党王八蛋!”一个矮胖子拿着根白色的新铁锹柄走到亮光里来。

凯绥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矮胖子抡起铁锹柄打来。凯绥一闪,那根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额头,喀喇一声,他往旁边一歪,倒出光圈外面去了。

“哎呀,乔治,你把他打死了。”

“拿电筒照照看,这王八蛋 真是活该。”

电筒光照到了凯绥给打碎的额头。

汤姆低头看看牧师。电筒光掠过矮胖子的两腿和那根铁锹柄。他悄悄跳过去把铁锹柄夺到手,第一下没打中,只打着了肩膀,第二下却狠狠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矮胖子跌倒在地,他又在那脑袋上揍了三下。

一刹时电筒光乱晃,只听得一阵阵叫喊声和矮树林里嚓嚓的跑步声。他骑在矮胖子身上,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头,这一棒是斜打过来的,他觉得就象触了电似的,于是弯下身子沿小溪跑去,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跟在他后面。

他一转方向钻进矮树林,躲在野葛丛里。脚步声近拢来,电筒光往小溪下游照去。他爬上坡顶,钻进果园,还听得叫喊声和向小溪下游追赶的脚步声。他弯着腰跑过已经锄过的田地,钻进农场的篱笆,然后俏悄趴下,大声喘气。

趴了很久,他才定下心来,摸摸麻木的脸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沿着下巴直往下淌。他慢慢爬到水渠边,用冷水洗了洗脸,从衬衫后面的下摆上扯下一块布,蘸了点水,按在鼻子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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