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人走了不久,羅撒香回來了,才洗過的頭髮還有點兒潮,皮膚顯得很紅潤。媽邊洗盤子邊看着她:“你洗過澡了吧?”

羅撒香說,有位太太在淋浴室洗澡,轉一下開關,水就往身上衝下來了,熱水冷水都有,可以隨意調節。她也洗了一個。那太太看見羅撒香的大肚子,跟她說這兒每星期有護士來,會告訴她怎麼能教胎兒健壯。

還說上星期有人生了孩子。收客所全體開了個慶祝會,送東西給孩子,給孩子取了名字,做了蛋糕。媽說:“感謝上帝,咱們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咱們約德家的人從不向人家低頭。後來,那些傢伙來了,咱們遭了殃,一路上那些警察叫咱們丟臉。

現在我不再感到委屈了。那位主任左一聲‘約德太太’,右一聲‘約德太太’還問:“你們過得怎麼樣?’,我覺得咱們又在過人過的日子了。”

她收拾好盤子,取出身乾淨衣裳,對羅撒香說:“我去洗個澡。要是婦女委員會的人來了,你告訴她們,我就回來。”

羅撒香坐在木箱上,一個矮胖的女人走過,見她正在摸自己的肚子,母雞似的咯咯發笑:“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羅撒香臉漲得通紅,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黃臉女人走近來說,“你是個好姑娘。得當心肚子裏的娃娃,千萬別動邪念!”

她說收容所裏很有些荒唐事,星期六晚上,男男女女摟着跳舞,甚至還演戲。她警告羅撒香說,她親眼看見兩個姑娘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一個流產死了,一個打了胎。她認爲自己非常聖潔,說完就神氣活現地走了。

羅撒香嚇得雙手捂住了臉,抽抽噎噎地哭了,在家鄉,她讓康尼摟着跳過舞。瘦小的主任來安慰她,說那個散德菜太太是個好人,可就是愛弄得大家不開心。還說那兩個姑娘只因爲太餓太累,才把孩子給丟了。可是他沒能給羅撒香解開疙瘩,只得聳聳肩膀走開了。

媽洗澡回來,埋怨說:“你就一直坐在這兒,也不打掃打掃。來,快動手吧。”羅撒香沒精打采地問:“媽,你說跳舞有罪嗎?會教我小產嗎?”她把散德萊太太和主任的話說了一遍。媽皺緊了眉頭,“你別自尋煩惱。你年紀還不大,也不算太倒黴,用不着老擔心上帝。”

剛動手打掃,婦女委員會的人來了。

一共三個,身材高大的主席叫傑西・布立特,另兩個委員叫安妮和愛拉。她們領着媽和羅撒香到各處去看看,同時把她們母女倆介紹給這兒的婦女們。走過洗衣場,傑西說:“收容所有許多大家都能使用的公物。你要用洗衣盆,隨時到這兒來用好了,只是用過了得收拾乾淨。”

走進衛生間,委員們談論起衛生紙的問題。

衛生紙是大夥兒湊錢買的,只許用不許拿走。可是這星期以來第四衛生間的衛生紙比別處用得多,難道有人偷了?聽着這些話,媽想:“偷衛生紙幹嗎呢?”

這時候,聽到啜泣的聲音,一個女人脹紅了臉站在門口,她是喬埃士太太。喬埃士太太坦白說,她家錢花光了,她的五個女兒不得不喫生葡萄,瀉肚子一星期了,隔十分鐘一次,衛生紙用多了,可不是偷。

傑西主席問:“你沒錢了?”

“沒了。不過也許馬上能找到活幹。“

”把頭抬起來,這又不是犯了什麼罪。你到鎮上的那個鋪子去買點喫的。收容所有二十塊錢存在那裏。等你們有了活幹,再還給管理委員會。怎麼能讓孩子們捱餓呢?“

”我們從沒受過人家的救濟。“

“這不是救濟,是我們定的措施。快買喫的去,把發票交給我。”

”要是還不出錢來怎麼辦呢?我們好久沒活幹了。“

"還得出的時候就還。有人走了兩個月,還寄錢到收容所來還賬呢。給孩子們買點奶酪喫,那東西止瀉。"

”是。”喬埃土太太飛快地跑了。

傑西和兩個委員又領母女倆去看縫紉間。

“那幾位太太真是太好了!”回到自家帳篷前,媽快活地跟羅撒香說。

羅撒香也挺高興,“她們叫我去育嬰室工作。在那裏我能學會怎麼照料孩子,自己就不愁了。”

媽想,要是男人們都找到了活幹,她和羅撒香也在這兒做點工作,可就太美了。他們首先要買只爐子,還要買個大帳篷,說不定還能買幾個帶彈簧的牀墊。

正說得來勁兒,那個說羅撒香會小產的散德萊大太來了。她把媽引爲知心人,跟媽說,這兒到處都是邪惡的人和邪惡的事,善良的基督徒誰都受不了。媽乾脆回了她一句,“我倒覺得這裏有不少好人。”

散德萊太太瞪着眼睛叫起來,“好人!那樣摟摟抱抱跳舞的還是好人?昨晚我去鎮上聽傳道,牧師說:‘收客所是個邪惡的地方。窮人只想發財。他們本當流着眼淚懺悔的,卻摟在一起跳舞。’他說得實在好,我就從不跳舞。”

媽生氣了,臉漲得通紅,“滾開,我見過你這種人,你們不讓人家有一點快樂。滾!”散德萊太太嚇得倒退了一步,“你們不是基督徒。你們該下地獄!我看見你邪惡的靈魂遭火在燒,也看見你姑娘肚裏的孩子遭火在燒!”

羅撒香又嚇得哭出聲來。媽拾起一根柴向散德萊太太沖過去。那黃臉女人忽然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抽起筋來,嘴角淌下粘糊糊一串口水。瘦小的主任走來,請人幫忙把那女人擡回她自己的帳篷。他向媽打招呼說:“她有病,確實有病。"

"今天她把我女兒嚇了兩回。"

"你忍着點,我只能請你忍着點。”他慢慢向散德萊太太的帳篷走去。

羅撒香恐懼地跟媽說:“她說孩子在遭火燒的時候,我真覺得有火在燒我。”媽說:“你沒聽說她有病?她瘋了。別信她那些鬼話。"

"我累壞了,想睡覺。"

"那你就睡吧,這是個好地方,你可以安心睡覺。"

"說不定她還要來呢。"

"不會來了,媽坐在外面守着,不讓她再來。”

三個男人沒找到活兒,空跑了一圈。卡車壞了,奧爾向人家借了工具修理,約翰等着他。爸獨自回來,見媽坐在門口,就在她身旁蹲下。

爸說他們經過許多果園,桃子纔開始發紅,葡萄園裏垂着一串串淡青的葡萄,門口都掛着塊牌子,“不需僱人,禁止入內。”

媽說:“只要找到活幹,這倒是個好地方,咱們也許能在這兒過幾天舒心日子。”爸看着媽的臉色,問:“既然這樣,你幹嗎愁眉苦臉呢?"

"真奇怪,趕路的時候,我啥也不想。這兒的人對我都很好,不能再好了。可是我想到了那些傷心事。那天晚上爺爺死了,我還記得他下葬那兒地下的麥茬是什麼樣子。奶奶就象叫化子那樣給埋了的。還有諾亞,他究竟是活着還是死了,咱們再也不知道了。康尼也溜了。我一直沒想這些事,這會兒都鑽到腦子裏來了。”

聽媽這麼說,爸想起了家鄉,說他今天看見了大雁,還看見一陣旋風,就象一個人在田裏打轉,那羣雁順風往南飛去了。媽嘆口氣說:“別再想家鄉吧,那已經不是咱們的家鄉了。”

約翰回來說,有個輪胎磨得只剩一層布了,得買一個,奧爾讓爸去呢。爸就去找奧爾。

見湯姆還沒回家,約翰提醒媽說,他恐怕象諾亞和康尼一樣也走掉了。媽說:“有些事是拿得穩的。湯姆有了工作,今晚上一定回來,決不會錯。難道他不是個好孩子嗎?”

她振作起精神關照約翰,“你去找爸。讓他到鋪子裏去買點東西,要豆子要糖,還要肉和紅蘿蔔,今晚上咱們要喫點好東西。”

二十三

流民們一面東奔西跑尋找工作,一面如飢似渴地在尋求快樂,發掘快樂,製造快樂。小溪旁,樹林下,一些說書人應運而生,人們聚集在微弱的火光裏,聽那些能說會道的人講故事。

也有人在伙食上省下兩毛錢,到城裏或是鎮上去看了場電影。他腦子裏裝滿了東西,回到住宿處,就把記得的說給大家聽。

一個人有了點錢,總要喝酒。一喝酒,倒黴的事變得模糊了,將來的事不教人害怕了,飢餓不再在身邊糾纏,世界又溫和又舒適。死亡成了朋友,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口琴便於攜帶,從褲子的屁股口袋裏拿出來,在手掌上敲一敲,抖掉口袋裏的髒東西和菸草末,這就準備完畢。到處都 可以吹。可以吹出蘆笛似的單聲的調子,也可以吹出帶和聲的旋律。要是壞了或者丟了,損失也不大,花兩毛五再買一支。

六絃琴比較貴。這玩意兒得學纔會擺弄。左手的指頭上得磨出老繭來,右手大拇指尖上也得磨出了老繭纔行。晚上拿來彈彈,要是鄰近還有個吹口琴的,合奏起來相當好聽。

提琴很稀罕,學起來也難。

口琴、六絃琴、提琴,晚上有這三樣東西,來一支蘇格蘭舞曲,大家不由得不圍擾來。於是跳舞開始了。

瞧那個得克薩斯的小夥子跳得多歡,瞧他摟着的那個契洛基姑娘,臉蛋紅紅的,吁吁地喘氣。你當她轉暈了嗎?她纔不在乎呢!

提琴發出尖利的聲音,六絃琴砰砰地響,吹口琴的漲紅了臉。老年人在一旁拍着手,他們微微笑着,腳底下輕輕打着拍子。

各處的流民都想着法兒窮開心,苦中作樂。

二十四

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擠滿了人,婦女們忙着洗衣裳。到下午,大家挨個兒給孩子們洗澡。五點以前,孩子們都擦洗完畢,換上了乾淨衣裳。

六點,男人們幹完活,或者出去找工作回來,又掀起一陣洗澡的浪潮。六點,喫罷晚飯,男人們穿上自己最好的服裝,姑娘們也打扮好了。露天舞場上拉起電線,裝上了電燈。樂隊開始練習,孩子們在四周圍起了兩層。

五人管理委員會在主席愛士拉・郝斯頓的帳篷裏開會。飽經風霜的郝斯頓說:“虧得咱們得到了消息,知道他們要來破壞這個舞會。”第三清潔所的代表說:“

我主張狠狠揍他們一頓,叫他們知道厲害。

”郝斯頓說:“不,那恰好中了他們的計。要是引起一場毆鬥,他們就可以叫警察進來干涉。”他問第二清潔所那個年輕的代表:“你派人去籬笆周圍巡查了嗎?"

"派了。十二個。我叫他們別打人。誰想溜進來,把他推出去就是了。"

"你去把娛樂委員會主席維萊找來好嗎?"

"好。”

維萊找來了。郝斯頓問:“今晚上你是怎麼準備的?”

維萊得意地笑笑,“平時娛樂委員會是五個人。今晚上加到二十個,都是棒小夥子。他們參加跳舞,一邊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一有動靜,要是有人爭吵,就一齊圍上去,把鬧事的人悄悄地架出門外,不露一點痕跡。"

"關照他們不許傷人。外邊有警察,倘若叫那些傢伙流了血,警察就要抓人。

"關照了。"

"要是非揍不可,也得挑不會流血的地方下手。"

"是,主席。”維萊滑稽地敬個禮,就出去了。郝斯頓說:“但願維萊那些小夥子別打死人。警察干嗎要摧殘這個收容所?幹嗎不讓咱們太平無事?”

第二清潔所的年輕人說:“我在聖蘭地產畜牧公司的農場裏耽過。那兒每十個人就有一名警察管着,每二百來人就有條水龍頭來對付。”

第三清潔所的矮胖子說:“我也在那兒耽過。他們蓋了十個拘留所。有個警察例說了真話,他說:‘那該死的收客所,給人家熱水用,還有抽水馬桶。你給俄克佬用了這些東西,他們就覺得非用不可了。’他還說:‘收容所裏還開赤黨大會,指望領救濟金。我們大家出錢交稅,倒讓可惡的俄克佬拿去了。’”

郝斯頓問,“就沒人揍他?"

"沒有。有個小個子說:‘我們也交營業稅、汽油稅、菸草稅。再說,農場主從政府領到四分錢一磅津貼,不也是救濟金嗎?鐵路和輪船公司都領津貼,不也是救濟金嗎?’警察說:‘他們是正當的行業。’小個子說:‘不靠我們,他裏的莊稼怎麼收呢?’那警察氣瘋了,說小個子是無業遊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

鐵木賽・華萊斯問:“要是小個子有職業,他們怎麼辦呢?”矮胖子笑起來,“你不知道,警察討厭誰就管誰叫流民。他們恨這個收容所,因爲他們進不來。這兒屬聯邦政府,不歸加利福尼亞管。”

郝斯頓嘆了口氣:“我實在喜歡這兒,大家在一起過得挺好,只怕耽不長。要是他們老來找麻煩,準打算逼咱們動武。咱們非採取和平手段不可。委員會千萬不能冒火。”

這時候天黑了,電燈亮了,人們打各自的帳篷湧向音樂臺。

收容所周圍有道鐵絲籬笆,沿籬笆每隔醜十呎佈置了一個糾察。來賓的車子陸續到來,他們是附近的小農戶和別的居住區來的流民。進大門的時候,來賓都得報上他是收容所裏那家住戶邀請來的。

樂隊高聲奏起蘇格蘭舞曲,這已經不是練習了。一些耶穌的忠實信徒坐在自家帳篷前觀望,擺出一副蔑視這個舞會的神氣。

在約德家,露西和溫菲爾德急忙吞下晚餐,就往音樂臺去。媽把他們喊回來,看看他們的鼻孔里耳朵眼兒裏髒不髒,才放他們走。

奧爾喫罷晚飯,花了半個鐘頭用湯姆的剃刀颳了臉。洗過澡梳好頭,乘衛生間裏沒人,他對着鏡子朝自己笑了笑,扭轉身子,斜眼看看自己的側影,然後套上上衣,用衛生紙擦亮了黃皮鞋,逍遙自在地往跳舞場走去。

有個帳篷眼前坐着個漂亮的黃頭髮姑娘,他上前問道:“今晚上打算跳舞嗚?”姑娘掉過頭去,沒搭腔。“談談不好嗎?咱們跳個舞怎麼樣?我會跳華爾茲。”姑娘羞澀地抬起頭來,“這有啥稀罕,華爾茲誰都會跳。"

"可比不上我,來吧!”一個非常胖的女人從帳篷裏探出 頭來,厲聲對奧爾說:“走開,這姑娘訂過婚了,她未婚夫馬上就來找她來。”奧爾對那姑娘眼睛,踏着音樂的拍子,晃着肩膀,甩着胳膊,往跳舞場走去。

爸放下盤子,站起身來說:“走,約翰。”他告訴媽,要找幾個人去談談找活幹的事,就跟約翰叔叔往主任的住處走去。

湯姆參加了娛樂委員會,當然得去跳舞場。他看見羅撒香挺着大肚子在幫媽擦盤子,說:“羅撒香越長越漂亮了。”媽說:“懷孩子的姑娘都越來越漂亮。”

湯姆笑起來,“她的肚子要是再大的話,生下來的孩子得用手推車裝了。”羅撒香漲紅了臉說:“閉上你的嘴吧!”隨即躲進帳篷裏去。媽格格笑着說:“你不該惹她生氣。”

"她愛聽呢。"

"我也知道她愛聽。不過還是會叫她難受的,她在想康尼。"

"嗨,不如干脆把康尼忘了。他大概正在用功,準備當美國大總統呢。”

維萊來找湯姆,派湯姆站在大門口,注意進來的人,有沒有可疑的。另外還有個人跟湯姆在一起。湯姆跟着維萊去康尼不在,羅撒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跳舞場,差點急得要哭。

媽希望她不要給全家丟臉,說:“別難過,我會照顧你的。咱們去那兒坐坐,要是有人請你跳舞,我就說你不舒服。你聽聽音樂,散散心。”羅撒香才放下心來。

爸和約翰叔叔跟一羣男人蹲在管理處的門廊邊。爸說:“今天遇到件新鮮事。有個工頭已經僱了兩個兩毛五的工人,他說:“兩毛錢的工人我們還要,我們要僱一大批兩毛錢的工人。’我們沒活幹,很想幹。可是看到兩個兩毛五的工人那副神氣,嚇得不敢答應了。”

有個戴黑帽子的男人拍拍膝蓋說:“他們用壓價的手段招工。這麼下去,簡直要我們貼錢去幹活了。”爸着急地說:“怎麼辦呢?我們錢花光了,有個兒子找到個短工活,可是養不活一家人。我只好去幹那兩毛錢的活了。”

戴黑帽子的抬起頭來,氣憤地說:“你去幹吧。我是兩毛五的工人。你只要兩毛錢,把我的飯碗搶了,我就得捱餓,只好把工作搶回來,一毛五就幹。好,你快去上工吧。"

"那我怎麼辦呢?我不能爲了讓你幹兩毛五的活,自己餓死呀。"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要把人逼瘋了!”蹲着的一圈人都緊張地挪動着腳。

湯姆和朱爾站在大門口,注意來參加舞會的人。朱爾有一半是印第安人種,是個能幹的小夥子。他告訴湯姆,就憑這舞會,外面才瞧得起這個收容所;這兒的人雖然窮,因爲能請朋友來跳舞,也很有些得意。

三個穿工裝褲的青年緊挨在一起走來,糾察盤問了一下,就讓他們進去了。朱爾問糾察:“誰請他們三個來的?"

"四所一個叫傑克遜的。”朱爾回到湯姆身邊,“我看他們就是你我要留神的傢伙。"

"你怎麼知道?"

"我也說不清,就是有這種感覺。他們好象有點慌張。你去叫維萊留心,讓他找四所的傑克遜查對查對。我在這兒守着。”

湯姆找了維萊,維萊又報告了郝斯頓。他們把傑克遜找來,“瞧,那三個年輕人!”傑克遜說:“看見了。"

"是你請他們來的?"

"不是。"

"見過他們嗎?"

"嗯——見過。在格利哥利奧農場一起幹過活。”郝斯頓說:“明白了,你別到他們那兒去。只要他們規規矩矩,我們就不攆他們出去。勞駕了,傑克遜。”

一個十六歲的小夥子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郝斯頓,外面來了兩輛汽車:一輛坐六個人,停在桉樹下;一輛坐四個人,停在北邊路上。他看見他們帶着槍。郝斯頓眼裏露出兇光:“怎麼樣,維萊,你都準備好了?”

維萊咧嘴一笑,“沒問題。”

“那好,別傷人。沉住氣。”

維萊爬上音樂臺,高聲說:“大家挑舞伴吧!”音樂停了,青年男女跑來跑去,配成了八對舞伴。指揮走到場子中央,舉手喊:“開始!”樂隊奏起了《小雞舞曲》。

音樂忽高忽低,指揮用高亢而又單調的聲音唱着:“拉着女伴轉一圈,手牽手,雙雙走……”姑娘們梳好的頭髮蓬亂了,小夥子們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休息過後,維萊又招呼大家找舞伴。湯姆看見那三個年輕人拚命往場子裏擠,朝一對新搭好的舞伴衝去。他對維萊揮揮手,維萊跟小提琴手說了句話,提琴手在弦上拉出一陣怪聲,二十個小夥子慢慢從舞場上走過來。

到那對舞伴跟前,三個人中間有一個說:“我要跟這位跳舞。”一個黃頭髮的小夥子喫驚地一望,“她是我的舞伴。”

“聽着,你這個小王八蛋——”

不知道哪個角落裏響起了尖利的口哨,那三個人已經給包圍了。包圍他們的人形成一道牆,慢慢地住場外移。維萊尖聲喊:“奏樂!”

一輛汽車開到大門口。開車的說:“閃開,我們聽見你們這兒出亂子了!”糾察守住了崗位,“這兒沒出亂子,你聽那音樂。你們是什麼人?”

“警察。“

”有搜查證嗎?”

“只要出了亂子,用不着搜查證。“

”這兒可沒出亂子。”車上的人聽聽音樂和指揮的聲音,把車子退了回去。

那三個人給抓緊了手腕,嘴上都有隻手堵着。到了黑地裏,人牆散開來,湯姆從背後抓住他那俘虜的兩隻胳膊說:“幹得實在漂亮。”維萊和郝斯頓都來了。維萊說:“現在只要六個人就夠了。”

郝斯頓用電筒照了照三個俘虜的臉,“你們幹嗎要做這種事?誰叫你們來的?”俘虜說:“天大的冤枉,我們啥也沒幹,無非想跳跳舞。”朱爾反駁說,他們不是想跳舞,而是想打那個小夥子。湯姆也說,他們往裏擠的時候,就有人吹口哨。“是的,警察聽見口哨就到大門口來了,”郝斯頓說。

三個人不肯講誰叫他們來的。郝斯頓告誡他們:“不說就不說。可是你們得注意:你們跟我們一樣,都是自己人。你們千萬別殘害自己人。這一回饒了你們,你們得把話帶回去;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不管是誰,一定把他的骨頭敲斷。”

他們讓三個人從後邊的籬笆爬上去。跳舞場上奏着《老丹達克》,樂曲尖利而淒涼。蹲在管理處近旁的那圈人還在交談。爸說:“世道要變了。我不知道怎麼個變法,可總要變的。現在大家都覺得不安,誰都緊張得很,想不出辦法來。”

那戴黑帽子的又抬起頭來,“說得對,是要變的。有人告訴我俄亥俄州阿克朗那兒的橡膠公司出了事。他們招了些山裏來的工人,只要出很低的工錢。沒想到這批山裏人也加入了工會。這下子可鬧翻天了。

開店的老闆和美國軍團那些傢伙都大叫大嚷:‘赤黨!’要取締阿克朗的工會。橡膠公司沒收了工人的尖嘴鋤,還買來了瓦斯。三月裏,一個星期夭,五千個山裏人到郊外打了一次火雞。

五千人排着隊穿過市區,又排着隊回來。就來了這麼一手,當地的市民委員會發還了工人的尖嘴鋤,再沒有人給打,給殺,從此就太平無事了。我想,也許我們也該組織一個打火雞的會,每星期天開個大會纔好。”

大家抬起頭來看看他,又低下頭去。一個個焦躁地挪了挪腳,把身體的重量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上。

二十五

加利福尼亞的果子熟了。沉甸甸的果實壓得樹枝彎了下來,得在下面打起撐纔行。這樣的年景是靠那些有學問、有技術的人奪來的。他們改良種子,嫁接果樹,改進種植技術,消滅病蟲害,都是些了不起的人。

小果園的園主們高興了,豐收在望。

櫻桃最先成熟。一毛半一磅。糟糕,這價格連付採摘的工錢都不夠呀。又大又甜的黑櫻桃和紅櫻桃,讓鳥兒每顆啄了一半,黃蜂又嗡嗡地鑽進鳥兒啄的洞眼裏。果核落到地下,跟粘在覈上的碎果皮一起幹掉。

紫色的梅子熟起來,味兒甜了。哎呀,我們出不起工錢。工錢怎麼低也沒辦法。於是梅子鋪了一地,山野裏到處是爛果子的氣味,引來成羣的蒼蠅。

梨子也長得又黃又嫩了。五塊錢一噸。就是說四十箱只賣五塊錢。花了工錢修剪枝條,噴殺蟲藥,這會兒採摘,裝箱,裝車,把梨子送交罐頭廠,都得花錢,落得這樣的結果可辦不到。於是這種嫩黃的果子就沉甸甸地落到地下,摔出了果汁。散發出發酵和腐爛的氣味。

還有葡萄——我們不能釀成好酒。

大家都買不起好酒了。把葡萄割下來吧,不管好的、爛的、蟲喫過的,都割下來,連梗子帶土一起榨汁吧。加上硫磺和單寧酸殺菌消毒。這麼一來,發酵的時候再不是清香的葡萄酒味,卻是腐爛味和藥昧。也好,反正裏邊有酒的成分,總能讓人喝醉。

這類小果園第二年就要歸併到大地產裏去,債務會把園主逼死。只有大業主才能生存,他們開着罐頭廠。四個梨子削了皮,對半切開,煮一煮裝進罐頭裏,能賣一毛五呢。罐頭梨不會壞,可以放好幾年。

清香的果子味反而成了這兒的苦難,腐爛的氣息瀰漫全州。那些能接枝和能改良種子的人,卻想不出辦法使飢餓的人喫到他們的產品。那些創造水果新品種的人創造不出一種制度,讓人們喫到他們的水果。

這實在是人世間最不幸,最痛心的事。

一車車橘子拋在地上。飢餓的人從幾哩外趕來想拿這些橘子,可是辦不到;要是白白給他們拾去,誰還肯出兩毛錢買一打呢?人們拿着橡皮管把火油澆在那些橘子上。千千萬萬飢餓的人需要這些橘子,偏有人把火油澆在那堆積成山的金黃的橘子上。

腐爛的氣息瀰漫全國。

咖啡當作行船的燃料,玉米被燒來取暖,土豆大量拋進河裏,豬殺了埋起來讓它爛掉。這裏頭包含着無可指摘的罪行,包含着不能用眼淚來表達的悲哀,包含着莫大的失敗,足以使我們取得的一切成就全部完蛋。

人們享網來打撈河裏的土豆,看守把他們攔住!人們開了破車來撿丟掉的橘子,橘子已經澆上了火油。人們默默地站在那兒,眼看着土豆順水漂走,眼看着堆積成山的橘子坍下去,變成一灘泥漿。

飢餓的人的眼睛裏冒出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怒火。憤怒的葡萄在人們心裏迅速成長起來,結得沉甸甸的,等候收穫期來臨。

二十六

一天傍晚,喫罷晚飯,約德一家都沒散。

媽宣佈說,錢花光了,油只夠再喫一天了,麪粉還能喫兩天;溫菲爾德的臉色很難看,羅撒香快生孩子了,臉色也很難看,都得喫點好的纔行。商量結果,他們非離開這兒不可。

他們都捨不得收容所,但是不得不走。奧爾在卡車上還藏着桶汽油,還能往北開一段路。那兒的棉花快要收摘了,雖說不一定能找到活幹,不過留在這兒是肯定找不到的。

奧爾告別了結識不久的姑娘,湯姆告別了朱爾和維萊。爸、約翰叔叔對郝斯頓和小個子主任說:“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一家人登上卡車,湯姆開車出了收容所。守夜人說:“祝你們走運。”湯姆回答:“也祝你走運,再車子沿他們來的路開去,開過原先那個胡弗維爾村,那兒又搭起了棚子,住上了人。”

那晚遭火燒的事,就象刮過的一陣風,下過的一場雨。突然,車頭髮出噝噝的響聲,路上有顆釘子戳破了一條內胎。湯姆只得停下來跟奧爾一起修補。

補好車胎,正打着氣,打北面開來一輛小汽車,停在公路的另一邊。車上下來個商人模樣的人跟他們打招呼:“你們要找活幹嗎?”湯姆說:“當然要。“

”會摘桃子嗎?“

“什麼都會。”

”往北四十哩光景有很多活,夠你們乾的。“

“告訴我們怎麼走,我們馬上就去。”

”往北走三十五六哩到畢克斯菜,往東拐再走六哩光景。隨便找個人問問胡伯農場在哪兒就行了。“

“謝謝您。”

”可知道還有人想找活幹嗎?“

“當然有。前面青草鎮那個收客所裏有一大批呢。”

”我得去一趟。”他爬上小汽車就開走了。

四個男人輪流使勁把氣打足,由奧爾駕駛向北開去。在駕駛室裏,媽、湯姆和奧爾都高興極了。媽說:“到底找到工作了。有四個人幹活,說不定馬上能賒點什麼。先要買麪粉和發酵粉,還有肉。肥皂非買不可了,還得買點牛奶。那護士說,羅撒香該喫點牛奶。”

過了畢克斯萊,車子往東拐,開上一條狹點兒的路。路兩旁都是果園,遠遠望去,前面停着好些汽車,還有一長排摩托車停在路邊。湯姆想,準有車子壞了。

等他們開近,一個州警舉手讓奧爾停車。問明他們是做工來的,就說:“好,你們等一會兒。”他招呼前面的人:“又來一輛車。有六輛車等着了。最好把這一批放過去。”

湯姆問:“喂,這是怎麼回事?”警察說:“前面有點小小的糾紛。別急,你們就可以過去的,跟着走就是了。”

“前面傳來摩托車開動的響聲,那排舊汽車緊接着往前移動,約德家的卡車跟在最後頭。兩掛摩托車領路,兩掛摩托車殿後。湯姆不自在地說:“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奧爾說也許路壞了。湯姆說:“也用不着四個警察來給咱們引路呀。我不喜歡這樣。”

領頭的兩個警察一拐彎,開進一條石子鋪的甬道。那些舊汽車連忙跟上。湯姆看見路旁幹水溝裏站着一羣人,一個個張着嘴,彷彿在喊叫,揮着拳頭,滿面憤怒的神色。

有個健壯的女人朝汽車奔來。一輛摩托車過去,擋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鐵絲大門徐徐敞開,等六輛舊汽車開進去,又關上了。摩托車隨即掉頭,往來處開去。摩托車一定,就聽見幹水溝裏那羣人的吼聲。

兩個帶散彈槍的男人站在甬道邊喊:“往前去,往前去。媽的,你們等什麼!”六輛汽車往前開去,轉一個彎,就到了工人停車住宿的場所。那是個方場,場上一排排排着五十所平頂小屋。

場子邊有個水塔,另一邊有家雜貸鋪。每排小屋的盡頭都有兩個帶散彈槍的男人。六輛汽車一停,先來兩個管事,逐一查問姓什麼,有幾個男人,幾個女人,幾個孩子,然後告訴他們住幾號房。約德家是六十三號。

車子開到六十三號門邊,一家人從車上下來。又來了兩個警察,一個拿張長長的名單,一個問:“姓什麼?”湯姆不耐煩地說:“約德。”拿名單的說:“不在這上頭。我看還合格。”

然後告訴他們:“只要你們老老實實做工,少管閒事,我們不會跟你們過不去的。”說完,一起轉身走到甬道的盡頭,在兩隻木箱上坐下來,那位置正好控制整條甬道。湯姆瞪眼望着他們,他想:“可真存心讓我們在這兒過得自在呢。”

屋裏除去廚房間有隻爐子以外,啥也沒有。地板上濺滿了油跡,一股汗臭和油膩味。羅撒香說寧可住帳篷。媽打起精神說:“收拾收拾,還不算太壞。有地板,下雨也不會挨淋。”

男人們悄悄卸着行李,一陣恐懼蒙上他們心頭。一片小屋寂靜無聲。有個女人在甬道里走過,低着頭,連望都不望他們一眼。

湯姆和爸正把牀墊往屋裏搬,一個辦事員來登記他們有多少人做工。對他們說,摘桃子是按件計工,五分錢一箱。只要當心,孩子也可以幫忙。媽問能不能馬上領到工錢。他說,領工錢不行,不過可以拿工錢作抵,到雜貨鋪去賒賬。他領着湯姆他們幾個來到果園。

桃樹枝上一個個桃子象黃裏透紅的圓球。工人在果樹間匆忙地來來去去,從枝頭摘下桃子放進桶裏,然後裝進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驗收處,有辦事員在那兒按戶頭驗收登賬。約德家四個人各自在驗收處領了桶。辦事員關照他們說,不許把桃子弄破了皮,落地的桃子一概不要,否則不收。

湯姆幹得挺快,一會兒摘滿一桶,三桶盛滿一箱。他端起木箱送到驗收處,說:“五分錢的活兒。”辦事員翻了幾隻桃子,“放一邊兒去,這是廢品。我說過別弄破了皮。你是從桶裏往外倒的不是?看,所有的桃子都碰傷了。這箱不能收。你得輕輕放進木箱裏纔行,不然就白千了。”

湯姆懊喪地回來跟大家說:“你們也是倒的吧?不行,得慢摘輕放。”

這下子進度慢了。湯姆想了個辦法,讓露西和溫菲爾德也來,光叫他們把桃子放進木箱。媽也來了,她原想早點來的,可是羅撒香暈倒了,得照顧羅撒香,就來晚了。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摘了二十箱合格的桃子。湯姆把第二十箱送到驗收處,說:“滿一塊錢了。可以賒賬了嗎?”辦事員說:“可以。我給你一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

湯姆把條子交給媽。露西和溫菲爾德都喊累了。媽就帶着兩個孩子先離開果園。

雜貨鋪是個鐵皮蓋的大棚子。媽推門進去,一個矮小的禿子站在櫃檯後面。媽說她有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想買點肉,那人問要不要來點碎牛肉,兩毛錢一磅。媽喫了一驚,價錢太貴了,她記得一磅只要一毛五。

那人喫喫地笑着說:“也貴也不貴,你到鎮上去買,少說要用掉一加侖汽油。”同樣的理由,一毛二一個麪包這兒要賣一毛五。

媽發火了,“這些東西不是每一樣都得花一加侖汽油去運呀!”那人開心地笑了:“我們是賣東西,並不要買東西。如果我們要買東西,話就不這麼說了。”

媽還想買點土豆,這兒土豆得賣兩毛半五磅。媽說:“夠了,我知道鎮上的價錢。”那人說:“那你就到鎮上去買吧。”媽捺住火氣,溫和地問:“這鋪子是你開的?“

”不,公司的。我不過在這兒做事。”媽又問貨價是不是公司定的?來這兒買東西的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樣生氣?那人遲疑了一會,只好說是。媽就問:“因爲這樣,你就拿人開心嗎?”那人看着媽,沒回答。

媽要了四毛錢肉,一毛五面包,兩毛五土豆。她知道湯姆想喝咖啡,一問價錢,最便宜的要兩毛。正好一塊。媽說:“我們七個人幹活就掙這一頓晚飯。包起來吧。”交了條子,拿起四個包,她又想到煮咖啡沒有糖,湯姆喝咖啡要放糖的,就跟那矮子商量先賒一點,隨後再把條子送來。

那人先說不行,這兒不允許這麼做;後來從自己口袋裏拿出一毛錢丟進現金出納機,寬慰媽說:“總算解決了。你下回拿條子來,我再收回這一毛錢。”

媽接過一小袋糖,說了聲“謝謝”。

走到門口,她又迴轉身去說,“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天都體會着這個道理。要是遇到了困難,有什麼需要,那就去找窮人幫忙吧。只有他們才肯幫忙,只有他們。”

湯姆、奧爾、爸和約翰叔叔走出果園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喫過晚飯,湯姆想去外面看看,剛纔吵吵鬧鬧究竟是怎麼回事。爸累得腰痠背痛,而且怕惹是非,不去。約翰叔叔也不去。奧爾只想在附近走走。湯姆就獨自往大門走去。

穿過收割了莊稼的田野,爬上一道堤壩,他看見了那高高的鐵絲網大門。有個聲音問:“哪一個?”湯姆站定了不動。一個拿槍的人走過來,一道電筒光射到湯姆臉上。

“上哪兒去?”

“散散步。不行嗎?“

”回去。要不我就吹警笛,把你抓起來。”

“我走就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了一段,然後彎下身子走進田裏,終於到了一道繃着五條帶刺的鐵絲的籬笆眼前。他仰面躺下,把頭鑽到最低一條鐵絲下面,雙手托住那根鐵絲,兩腳在地下一使勁,身子就溜了過去。他正想站起來,一羣人在公路邊走過,等他們走遠了,纔起來眼在後面走。

公路上有座水泥小橋,一條小溪在橋下流過。溪旁有個帳篷,一個男人坐在帳篷前的一隻木箱上。湯姆走過去打招礙:“你好。”那人問:“你是誰?“

”過路的。

“這兒有你的熟人?“

”沒有。跟你說我是過路的。”

帳篷裏探出個頭來,“什麼事?”湯姆一見喊道:“凱綏!哎呀,凱綏,你在這兒幹什麼?”凱綏也喊起來:“怎麼,我的天,原來是湯姆・約德呀!進來,湯姆。進來。”方纔那個人問:“你認識他?“

”認識?怎麼不認識!認識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來的。進來吧,湯姆。”凱綏抓住湯姆的胳膊,把他拉了進帳篷中間點着一盞燈,有三個男人坐在地下。

他們疑惑地抬起頭來。一個面容憔悴的人向湯姆伸出手:“見到你很高興,我聽凱綏說過。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嗎?”凱綏說:“是的。就是他。”接着問湯姆一家人在哪兒,他上這兒來幹什麼。“

”湯姆告訴凱綏,他們聽說這兒有活千,就一家子都來了。“

一批州警把他們趕進農場,摘了一下午桃子。進農場的時候他看見一羣人在外面大叫大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纔出來看看究竟。他問凱綏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凱綏朝前探過身來,黃色的燈光落在他那高高的蒼白的額頭上。他說:“監獄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我本來象耶穌那樣,到荒野裏去尋求真理。有時候幾乎也體會到了一些道理。可是進了監獄,才真正懂得了真理。

”他那雙眼睛又銳利,又快活。“大牢房裏經常蹲滿犯人,老犯人出去,新犯人進來。我跟他們每一個都談過話,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數是偷了東西給關進去的,偷的多半是他們急需的東西。他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你明白嗎,湯姆?”

湯姆說:“不明白。”

“你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他們變成壞人,無非爲了太窮,他們需要東西。於是我漸漸明白,所有的亂子全是窮惹出來的。現在我還沒把這個道理分析清楚。有一天,他們給我們喫餿豆子。

有個犯人吵起來,可是沒人理會。他拼命地嚷,又有個犯人嚷起來,我們大家都嚷了。一片叫喊聲,就象要把牢房喊炸了似的。這一來倒有了結果:他們跑來,換了些東西給我們喫。你明白嗎?”

“還是不明自,”湯姆說。

凱綏雙手託着下巴,“我跟你說不清楚,得親自體會到纔行。”湯姆說:“你還沒告訴我這兒出了什麼事呢。”那個面容憔悴的人說:“罷工,我們罷工了。”湯姆說:“五分錢一箱的工錢少是少,不過還可以混口飯喫。”

“五分?他們給你們五分一箱?”那滿面愁容的人問。湯姆說:“是呀,我們掙了一塊半。”

帳篷裏突然鴉雀無聲。凱綏呆呆地望着帳篷外一片茫茫的夜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湯姆,我們也是上這兒幹活來的。他們先說給五分,到了這兒只給兩分半了。這點兒錢連飯也喫不上,要是有孩子,那就——我們說不幹,他們就攆我們,所有的警察都來對付我們。現在他們給你們五分了。你想,等破壞了這場罷工,他們還肯給五分嗎?”

湯姆說:“不知道。”凱綏接着說:“你得注意。我們想方設法住在一起,他們趕我們,把我們拆散,打得我們落花流水。我們支持不久了,有些人兩天沒喫東西了。你今晚上打算回去嗎?”

”要回去的。“

“好,你把這兒的情形告訴裏邊的人。說他們讓我們在捱餓,同時也在他們自己背上戳了一刀。等人家把我們收拾了,工錢馬上就會跌到兩分半。”

”我告訴他們,可是不知道行不行。從沒見過那麼多扛槍的人,恐怕連說話都禁止的。裏面幹活的人一點兒空閒也沒有,老低了頭,見了人連招呼都不打。“

“想法子告訴他們吧,湯姆。只等我們給趕走,他們馬上只能掙兩分半了,你知道兩分半是怎麼回事——要把一噸桃子摘下來裝好,才能掙到一塊錢。不行,這幹不了。””我一定想辦法告訴他們。”

凱綏問起湯姆的媽。湯姆說媽很好,她很喜歡那個收容所,那兒有洗澡間和熱水,沒有警察,大夥兒當自己的警察,也不出什麼亂子。他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月,只有一個壞蛋,大家把他趕出了收容所。

凱綏聽了興奮得兩眼發光,對大夥兒說:“我早跟你們說過,警察惹出來的亂子多,平息的糾紛少。湯姆,聽我說,你設法叫裏邊的人出來。現在桃子都熟了,只要出來兩天就行。”

湯姆說:“不會出來的。他們能掙醜分錢,別的事兒就一概不管了。”

”可是到他們起不了破壞罷工的作用那時候,就掙不到五分了。“

“他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我爸就不肯幹。我們沒有東西喫了。今晚上可喫了肉,多是不多,總算喫到了。你想爸肯爲了別人,自己不喫飯嗎?”

凱綏感傷地說:“我希望他們能明白,只有這樣辦,他們纔有把握喫得到肉。——唉,有時候不免寒心。我認識一個人,我坐牢的時候,他給抓進去了。他要組織個工會,已經成立起來,自衛團把它破壞了。

你猜怎麼着?就是他原先出力幫助的那些人把他拋棄了。大夥兒都不理他,生怕讓人看見跟他在一起。他們說:‘你走吧,你在這兒對我們有危險。’唉,老弟,真叫人傷心哪。他卻說:

‘你要是懂得這事的意義,就不會怎麼傷心了。譬如法國革命吧,那些個想出革命主張的人都給砍了腦袋。事情總是這樣的,理所當然,不足爲怪。幹這種事不是爲了開心,原是不得不幹才幹的,這是你的本分。你看華盛頓吧,革命搞成了,那些王八蛋後來卻跟他作對。林肯也一樣,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殺他。理所當然,不足爲怪。’”

湯姆說:“這倒不象是開玩笑的話。”

“當然不是。這個坐牢的人說:‘總之,儘自己的力量幹就是了。只要看到這一點就行:每次都前進了一步,也許會倒退一點兒,可決不會完全退回原處。這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這麼一想,就覺得很有意義了。就是說,從表面看好象白費氣力,其實不會的。’”

這時候,坐在帳篷外面守望的人拉開了門簾,“我好象聽到什麼聲音,仔細一聽,又什麼都聽不到了。”面容憔悴的那個人走了出去。一會兒,他朝帳篷裏說:“凱綏,把提燈擰息了。快出來吧,出事了。”

凱綏擰息提燈,摸索着走出去,湯姆跟在後面。帳篷外蛙聲一片,還有尖利的蛐蛐聲,在這些聲音之中,夾雜着很輕的腳步聲,彷彿四面八方都有人往這兒走來。那面容憔悴的人低聲說:“打那橋洞裏鑽過去,那是條出路。”

他們悄悄地沿小溪走到橋洞跟前,彎下身子鑽進黑沉沉的橋洞,到另一邊才直起身來。

“他們在那兒!”一聲尖利的喊叫,兩道電筒光射到他們的身上,迷住了他們的眼睛。“不許動!”黑地裏傳來聲音說,“就是他,那個臉上發亮的王八蛋!”

凱綏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說:“聽我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們在當幫兇,叫人家的孩子餓死。”

“住嘴,你這個赤黨王八蛋!”一個矮胖子拿着根白色的新鐵鍬柄走到亮光裏來。

凱綏繼續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那矮胖子掄起鐵鍬柄打來。凱綏一閃,那根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額頭,喀喇一聲,他往旁邊一歪,倒出光圈外面去了。

“哎呀,喬治,你把他打死了。”

“拿電筒照照看,這王八蛋 真是活該。”

電筒光照到了凱綏給打碎的額頭。

湯姆低頭看看牧師。電筒光掠過矮胖子的兩腿和那根鐵鍬柄。他悄悄跳過去把鐵鍬柄奪到手,第一下沒打中,只打着了肩膀,第二下卻狠狠打中了那傢伙的腦袋。矮胖子跌倒在地,他又在那腦袋上揍了三下。

一剎時電筒光亂晃,只聽得一陣陣叫喊聲和矮樹林裏嚓嚓的跑步聲。他騎在矮胖子身上,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頭,這一棒是斜打過來的,他覺得就象觸了電似的,於是彎下身子沿小溪跑去,劈里啪啦的腳步聲緊跟在他後面。

他一轉方向鑽進矮樹林,躲在野葛叢裏。腳步聲近攏來,電筒光往小溪下游照去。他爬上坡頂,鑽進果園,還聽得叫喊聲和向小溪下游追趕的腳步聲。他彎着腰跑過已經鋤過的田地,鑽進農場的籬笆,然後俏悄趴下,大聲喘氣。

趴了很久,他才定下心來,摸摸麻木的臉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沿着下巴直往下淌。他慢慢爬到水渠邊,用冷水洗了洗臉,從襯衫後面的下襬上扯下一塊布,蘸了點水,按在鼻子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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