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東麓,河北省西部邊陲,深藏一座歷史悠久的小縣城——井陘縣。公元前205年,韓信率兵攻擊趙國,用計突破井陘口、生擒趙王歇,史稱“背水一戰”。而今,鄭大聖導演帶着他的劇組來到這裏,也在此進行了“背水一戰”。

文| 張曉迪 萬思男

對於大衆來說,鄭大聖是略感陌生的名字,但在業內,他和他的作品爲人熟知、稱道。

“大聖”並不是藝名,因爲生於猴年,所以取名“大聖”。他來自於電影世家,外祖父是戲劇家黃佐臨,外婆是舞臺、銀幕雙棲明星丹尼,母親是著名的第四代導演黃蜀芹,父親鄭長符是業內屈指可數的美術師。他1990年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而後又獲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碩士學位。

入行20餘年,鄭大聖導演的作品不算多,但只要出手,絕不辜負電影本身,因此,他的作品常常被定義爲“知名度不高,卻饒有深意,值得細細品味”。

去年,鄭大聖帶來了最新電影作品《村戲》,獲得第31屆金雞獎最佳攝影獎,並獲得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配三項提名,以及第54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提名。不同於同樣採用黑白畫面呈現,獲獎諸多,但是票房慘淡的《不成問題的問題》,《村戲》沒有采用傳統院線發行的方式,而是通過持續的點映活動進行放映,讓觀衆不僅能夠觀看,更能探討這部電影。

對於鄭大聖來說,熱議遠比熱映更加重要。

歷史只是幕布

《村戲》改編自作家賈大山的三部短篇小說《村戲》、《花生》和《老路》。電影的黑白色調、斑駁老房,將觀衆帶入到1982年發生在太行山腹地的一段陳年舊事。

在“聯產承包責任制”前夕,村民們等待“分地”,包產到戶,王支書要恢復老戲演出,迎接領導,由此引出一連串的利益衝突、感情糾葛。

電影開篇便是全村組織排演上級領導欽點的《打金枝》,但是到最後觀衆也沒能看到這出“村戲”,這裏既沒有深明大義的“唐太宗”,也沒有吵吵鬧鬧又和好如初的小夫妻,更沒有村民迎接改革開放的喜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瘋子”,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一場發生在大山坳裏的人生大戲:

瘋子王奎生,原是一名非常正直的看青人(看管農作物秧苗),他自己的女兒到地裏偷花生,被他親手意外打死。在集體利益高於一切的時代,他被村裏樹爲典型,還要去當衆宣傳自己大義滅親的光榮事蹟,以此爲村子換來救濟糧,王奎生從此瘋了。爲了“回饋”瘋子,村支書讓他負責看管村裏最好的九畝半地。十年後,分地開始,全村人都盯上了這九畝半地,誰也不願再緬懷瘋子曾經的“事蹟”......

在考究的光影、流暢的鏡頭、凌厲的構圖中,無戲可唱的《村戲》最終引發的是對歷史、對人性的重新審視。

談到對這部作品的再創作,鄭大聖表示,“賈大山先生的文字很有意思,特別樸素,卻能夠反映出人們在時代下的悲歡洪流。他的小說都很短,但是很耐讀,他隱去不寫的部分,會比他寫出來的東西要多得多”。作爲電影藝術,鄭大聖要做的,就是把隱去的部分挖掘呈現出來。

爲了塑造鮮活並符合那個時代的故事及人物,鄭大聖前後易稿12次,每次開會探討角色,他都會用第一人稱,把自己代入到一個個人物當中,“只有這樣,我才能體會到他在那一刻會怎麼做。”

整部電影主要選擇用黑白方式呈現,採訪當天,記者問到這個問題,鄭大聖思索片刻,指着咖啡廳牆上的一排照片說,你看那幾張黑白照片,他更加純粹,是獨立於時間之外的,而彩色往往會比較具體,會落在某一個時間裏。並且,北方的冬天偏素淨,尤其是八十年代初,除了紅和綠,本身就沒有什麼色彩。

這部電影僅有的色彩,便是那種高飽和度的“紅”與“綠”,穿插在令人揪心的往事片段之中。

鄭大聖偏愛用歷史爲背景表達自己的態度,不僅是《村戲》,《天津閒人》《危城》等都是如此,他覺得借歷史進行表達更自由,但並不是爲了歷史而歷史,因爲那不過是幕布、是背景。

山坳褶皺裏的背水一戰

因爲是一部歷史題材的農村戲,鄭大聖一開始就決定不用明星,甚至不啓用職業演員,因爲演員再化妝、再努力也演不出40年前,封閉山坳裏的農民狀態。他要尋找最原汁原味的農民出演,還得會唱戲。

但非職業演員的問題是,面對鏡頭可能不夠自然,並且彼此不熟悉也很難演出那種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的感覺,唯一的辦法就是,找會唱戲、且彼此非常熟悉的“民間劇團”,爲此,他帶領劇組遍訪河北,直到遇見第九個“民間劇團”時,鄭大聖終於感覺,找到了。

而找合適的拍攝地是比找演員更困難的事情,在那個幾乎被“埋沒”的山坳裏,他們“國道走完,走省道,再走縣道,再走鄉鎮自己集資修的土路,最後走進只有放羊人才知道的羊腸小道”,終於找到一座適合的村莊,也正因這裏地處偏僻,交通極其不便,經濟匱乏,所以沒有各種電線、廣告牌、瓷磚房的“亂入”,甚至還遺留了許多明清時期的建築,落後貧瘠的梁家村保留着上個世紀的風格,這正是《村戲》所需要的。

影片中,村民的主要矛盾集中在對一塊“九畝半”花生地的分配上,鄭大聖對這至關重要的一塊地要求很好,它得視野開闊,土地肥沃,羣山環繞,此外還要滿足拍攝必備條件,人、車、設備能進得去。鄭大聖帶着劇組翻山越嶺,幾度絕望。

在一次奔波一天,依舊毫無收穫的傍晚,團隊驅車返程,突然,美術指導喊停,說要到前面的山上再最後看一眼。當時已是太行山裏的深秋,天已經冷了,誰知過了不久,美術指導赤裸着上身,興奮的拿着衣服跑上來向大家揮手。

說到這裏,鄭大聖導演面對記者也激動起來,揮起自己的手,眼中閃着亮光,“他說,大家快過來。我們趕緊跑到那個山頂上,眼前豁然開朗,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回憶起這段經歷,鄭大聖依舊難掩興奮,他說,那天在回去的車上,大家都累得迷迷瞪瞪,忽然兩隻喜鵲從車前掠過,美術指導就順着喜鵲飛去的方向,看到它們彷彿停在某處,便意識到那裏一定有一棵大樹,鳥才能停下來休息,有大樹說不定就有一片開闊的土地,果不其然。

有如神助般找到了“九畝半”地,地裏卻沒有現成的花生,怎麼辦?現種。但當時已經將要入冬,寒冬裏是不可能長出花生的,於是,拍攝計劃不得不分成兩部分,先把“九畝半”之外的戲份集中拍完,等來年地氣回暖,火速把花生種上,再進行補拍。

時至今日,回想起這段經歷,鄭大聖都感嘆,當時真的就是背水一戰。

其實當下的電腦特效已經足夠先進,用特效做花生苗是比真的種花生要方便的,但鄭大聖表示,“你很難做到那種生動,尤其是風吹過的時候,每一株禾苗,每一片葉子的顫抖是不一樣的。”

然而種花生也並不像鄭導想象的那麼簡單,首先,爲了趕拍攝進度,他們得“逆季種植”,爲此,劇組請來了“農博士”。等禾苗終於長出來後,大家發現同時生長的還有更加茂盛的野草,大家不得不再來一場“野草與花生的殲滅戰”。

“農博士告訴我們,不能急着除草,得先喂一遍水,讓野草喝飽全長出來,然後斬草除根,之後才能再下一遍水給花生喝。”通過這場戰爭,鄭大聖感嘆,終於學會什麼叫真正的斬草除根了。

沒網少電,拍攝反而變得更加純粹

《村戲》的拍攝過程是極其艱苦的,在偏僻的太行山間,落後的井陘縣,全組150餘人分住在個個老鄉家中。無法想象的是,在社會已經逐步智能化的當下,全村連臺熱水器都沒有,劇組不得不買了一批熱水器裝上,爲了抵禦山裏凜冽的寒風,鄭導還建議大家儘量少洗臉,避免被吹傷。

雖然環境艱苦,但鄭大聖笑說,“我們一共在那拍了三十三天,大家都說挺難得的,現在還有這麼一個安靜的地方。”

當然,在晚上連電都沒有地方,劇組也不得不安安靜靜,也正是因爲這份安靜,大家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電影上來,聚精會神的,一道一道程序進行,不用趕場地時間,不用趕明星的檔期,可以從容的進行拍攝。

鄭大聖坦言,其實電影原本就該這麼做,只是在商業運作模式普遍的今天,這種最原始、最純粹的拍攝方式,反而顯得難能可貴了。

和《村戲》一樣,鄭大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遊離於所謂主流市場之外的,面對被媒體反覆問到的爲什麼?鄭導說,“對我來講,我特別想把它拍下來,也必須把它拍下來,哪怕沒多少人看。因爲對一段不遠不近的歷史不遺忘,尤其是不假裝遺忘是重要的,即便沒多少人看,我存着就成。”

在《村戲》電影宣傳海報上,鄭大聖親自寫了這樣一段話,“我的創作意圖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有可能延伸的思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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