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他從另一個世界來

機械人

三三

1.

我的父親在機油味令人作嘔的房間裏玩螺絲釘的那一年,世界上還沒有我。父親把螺絲釘逐一立起來,放成一排,然後引發出一場多米諾骨牌效應,牙齒還一邊格格作響。玩累了,父親跑到倉庫裏,往身體裏澆上一罐油。

父親是機器人,處於一個與人類相互對立的身份範圍。他只欣賞一個人類,那個人叫雷鋒。雷鋒在被公佈的日記本里寫到,“我想做一顆螺絲釘。”在這句話裏,雷鋒的着重點其實是“想”字,這個字背後的複雜效果父親固然不能明白,父親只知道“螺絲釘”是自己身上一個零件,他覺得雷鋒這個年輕人很有志向,總有一天會歸順機器人大部隊。而父親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比如雷鋒其實酷愛照相,穿着打扮方面也是當時一流的潮男。

父親偶爾抽菸,他把這個行爲當作自己額外的技能,這引起了機器人們的不滿。機器人這種東西是受集體意志支配的,任何額外的東西都是禁止的,所以當父親點着煙站在廣場上吧咋嘴的時候,經常有不屑他的機器人過來挑釁。父親固然很強壯,但也經不起車輪戰般的鬥毆。有一天父親的右腿被打壞了,挑事的機器人們見此情景拔腿就跑,因爲打架也是集體意志以外的東西。只是所有機器人都在這麼做,因而沒設定任何懲罰。

那天父親一個人單腳站在廣場上,對着日落西山的天空抽完了所有的煙,忽然感覺有點無聊。他認爲是時候給自己造個同伴了,造個能一起欣賞雷鋒,一起捱打,並在他受傷後能修理他的機器人。他支着單腿一路跳回家,像一條桀驁不馴的蟲子。然後嘛,就有了我的母親。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是父親最得意也是最後悔的一件事。

再然後,就有了我。

2.

我們機器國有個規矩,每個機器人在被造出來的一年後,必須經過一項考試。對於沒能通過考試的機器人,集體意志會把它趕出機器國,送往人類世界。

我的母親一輩子幾乎只在做兩件事,一是跟父親打架。父親大概很委屈,他造母親出來是陪他一起捱打的,結果卻適得其反。更可惡的是,父親根本不是母親的對手。在造母親的時候,出於某種不詳的想象力,父親把母親的手做成了兩把剪刀,這就使母親的攻擊力大增特增,簡直像喫了傳說中的五石散。每逢夫妻打架失敗的時候,父親就默默地走到後院,趁母親沒跟來的時候,迅速而猛烈地抽菸,並大聲對着花草喊一聲“他媽的”。父親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說,但這三個音節湊合在一起讓他覺得很有趣,念一遍就會很舒服。母親大約會在十五分鐘後趕到父親身邊,一言不發地用新零件修復父親身上的傷口。父親像捕鼠夾上的獵物一樣坐在母親身邊,一切完工之後,母親彈掉身上的螞蟻,對父親說一句,“滾。”於是父親縮起身體,在一定加速度下努力地滾向籬笆牆。“滾”也是父親的技能之一,這個技能其實很耗體力。父親總是越滾越快,最終把籬笆撞出個大窟窿。這些窟窿,後來也是由母親修復的。

母親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反覆向我灌輸人類世界的恐怖。母親說,人有七情六慾,日子過得很痛苦。而且,人會死的。母親的這種表述,一定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實際上,她並不知道七情六慾是什麼、死又是什麼。我有時候想,這種說法也許是父親造完母親後反覆灌輸給她的。但是如果父親真的能成功勝任“教育者”這個角色,爲什麼不順便一起告訴母親,“毆打自己的丈夫是不對的。”?我腦子有點混亂,當問題解釋不清的時候,我會認爲,一切都是集體意志,根本沒有解釋的。

提到機器國那場慣例般的考試,作爲機器人的我感到難於啓齒,而現在作爲人類的我則百感交集。那次考試,我失敗了。考官說我人性太足,不配留在機器國。考官說,叫你父母造下一個孩子的時候,不要這麼心不在焉,該輸入的程序是絕對不能省略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不過你父母手藝還算不錯,這眼睛做得漂亮極了,裝了阿爾法紅射線吧?

3.

我的故事終於被引到第三個部分了,從這部分開始,我的記憶有點分叉了,像朵用來測雨量的芭蕉葉。

考官判定我考試不合格後,把我體內的金屬和芯片搶劫一空,連眼睛裏的阿爾法紅射線發射器也被奪走了。然後把一本類似榮譽證書的紅皮書放在我手裏,宣佈說,從此以後你就是個人了,快點離開機器國吧。他用力揉了揉我的手,我痛得一奔三丈高。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到疼痛,我以爲這就是母親說的“死”。我說,他媽的,死可真不好受。“他媽的”是從父親那裏偷學來的,但我直到變成人後才從這個詞語上捕捉到了與父親被集體意志淹沒的心情。

回到家裏,母親盯着我目瞪口呆,“兒子,人?”我點點頭。母親又問,“阿爾法紅射線裝置呢?你爸爸的,原創。”我老實地說,送給考官了,他握着我的手無比深情,我不好意思拒絕。在這一點上,我說謊了,實際上我根本沒有拒絕選擇權。這是我第一次說謊,心裏很忐忑。母親聽到這裏,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就開始和父親打架。父親一如既往輸得很慘,發出了馬兒一樣綿長的鳴嘯。

後來我才明白,母親不回答我並非因爲惱怒,機器人是不懂惱怒的。她只是再也沒有辦法理解我說話的方式,不知道我語言裏每個修飾詞的意味。所以她義無反顧地轉過身,決定去做一件最常做的事:和父親打架。

這時候,抓我去人類世界的機器官兵敲響了我家的門。母親和父親扭打在一起,對來者漠不關心。機器官兵扯住我的手,說,“走快點,不拷手銬。”我順從地跟着他走出屋子,最後回看我以前的家的時候,我發現這次父母的架打得很慘烈。母親的剪刀手一隻插在門背後的木屑裏,另一隻掉進窗外的水溝裏;而我的父親已經徹底恢復到螺絲釘的原始狀態,恐怕再也沒有辦法修復了。

4.

如果故事像上一段這麼講的話,似乎有點過於傷感。由於我已經成爲了人,人類的情懷在我體內佈下了天羅地網,稍有舉動就會牽扯到悲哀色調的感情。所以有時候我想,大概不是那樣子。實際上,當我以人類的身份打開家門時,母親做出了再也不和父親打架的決定。但是那樣的話,母親就太無聊了,她企圖在一輩子裏反覆做的兩件事,瞬間都被禁止了。

母親依舊像上一個情節裏一樣回過頭,他對父親說,“滾,拿零件,做新孩子。”父親茫然地抬起眼睛,問道,“不先打我,一頓?”母親本來已經制止自己的暴力行爲了,但父親這麼一提她又饒有興致,於是順便把父親又打了一頓,並做完一切善後工作。就像以前那樣,母親修好了父親,他們又用集體意志的形式恢復到人類夫妻間的和諧關係狀態。他們在一起,做下一個孩子,目光再也沒有接觸過我的身體,我彷彿成了隱形的東西。

這次沒有什麼所謂的機器官兵,我自覺地走上了人類世界的通道。這天陽光很好,我低着頭邊走邊追趕自己的影子。父母的舉動在我心裏煽動起一股恨意,其實恨是一種很有趣的情感,至少它包含了一層意思:“記得”。因爲恨的緣故,在我成爲人的很多年後,我依舊時時叨唸我的父母,每天意淫着他們忽然出現在人類世界,雙雙跪在我面前哀求說,“兒子,原諒我們吧,我們不該無視你。”這有點誇張,父母是合格的機器人,他們永遠不可能做出符合我意淫的任何舉動。

就我的父母而言,他們肯定順理成章地和新機器兒子在一起(也說不定是個女兒),早就忘記了我。而我,如今在一個陌生而龐大的世界裏,念念不忘地恨着他們。

5.

以上的情節同樣不能讓我滿意,意淫是個很耗體力的運動,作爲人類而言,我太容易累了。而且在前兩個情節裏,我根本沒有強調出自己作爲一個人的個性。

真正的情況是這樣,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在路邊撿到一瓶濃硫酸。出於人類特有的直覺,我感到這是一瓶能顛覆機器世界的液體,我把它藏進了口袋裏。五分鐘後,我回到了家,這次是父親開的門,因爲開門是個比較低廉的工作,所以適合父親,而母親則坐在房間深處運籌帷幄。

父親瞧瞧我的眼睛,又捏了捏我的手臂,問道,“你,什麼人!”父親用的是一句祈使句,我理解到意思是,他根本不是真的想知道我是什麼人,純粹要表達一種厭惡。我耐着性子說,“爸爸,我是你的兒子呀。”父親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把臉轉向屋內的母親,做詢問狀。母親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會,一揮手說,“人類,異類,打死!”

其實母親連人類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想打死我。我往後退了一大步,摸出口袋裏的硫酸瓶。照道理說,既然這個情節裏出現了濃硫酸,那麼它一定會起到應有的作用。我在父親反應過來之前,把濃硫酸潑到了他身上;又在母親反應過來之前,逃離了這條街。

後來,等我在人類世界學夠了知識,才意識到這個情節真正的結局。我把濃硫酸潑在父親身上,因爲鐵離子比氫離子活潑,而父親的身體又是用鐵做的,所以父親變成了一種叫硫酸鐵的東西。硫酸鐵有什麼用,我也不懂,反正,父親從此變成了廢料,成爲了超出集體意志的東西。

得知這個結局,我很後悔。我本意上不想傷害任何人,即使一定要拿硫酸潑一個人,我也希望潑的是母親。母親纔是真正要置我於死地的機器人,父親不過是奉命行事,而且以人類世界的目光來看,母親向來是個乖戾的女人。

6.

以上三種情節,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說法。說實在的,考試失敗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懷揣着怎樣的心情變成了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斷設想各種可能性,總有一天找到和事實相吻合的情節,雖然從概率學角度來看,我有點海底撈針。

簡直是囫圇吞棗般的,我來到了人類世界,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工作、戀愛,並在這裏生活下去。我現在的同類們,沒有一個對我刨根問底,誰都以爲我是個努力工作的正直青年,我也沒對別人提過駐紮在我記憶深處的那個機器王國。

今天我把故事講出來,因爲不願意讓這個祕密爛在心裏,同時也想說明,其實我們周圍存在着很多另類世界。你們如果依舊不相信,把我的名字羅列在“瘋子”名單裏,我也不介意。

我只想說,世界上其實有很多我們沒辦法理解的事,不管處在何種位置,本分地活下去是最好的選擇,趁這個世界裏還沒有被集體意志吞併,趁我們還擁有選擇權的。

- END -

編輯:江心語

本文 由“法科奧夫”原創,如需轉載,請登錄新榜網站版權頻道(http://cc.newrank.cn)。

或返回公衆號主頁“聯繫我們”獲取轉載授權。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