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合力演繹出的結果,正是整個童星產業的火熱。

“跟着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哦這首歌,給你快樂,你有沒有愛上我……”

無論你是幾零後,當《青春修煉手冊》的旋律響起,想必不會陌生。

這個爆紅的“小鮮肉”組合,俘獲了萬千老阿姨的心,隨之而來的粉絲流量經濟不僅不輸各界成人明星,甚至引領着整個娛樂產業。

當然,童星的身影不止他們,從昔日的釋小龍、阿爾法、林妙可,到隨着《爸爸去哪兒》而紅的一衆星二代,作爲現象的童星熱歷來不衰。

它和成人世界明星娛樂的邏輯並無本質不同。

在經紀人公司看來,小藝人“好管理、不出事,沒有緋聞,容易弘揚社會正能量”;在望子成龍鳳的家長眼中,演藝培訓是一條將孩子天賦最大化的光亮捷徑;對於資本而言,童星經紀曾是可觸手的又一片藍海。它們合力演繹出的結果,正是整個童星產業的火熱。

不過還要追問一句:這就是童星熱的全部邏輯了嗎?

搜 尋

2018年7月12日下午六點的深圳,熱氣仍在氤氳。不過太陽終於下去了,不再像中午那樣毒。雪凡整整衣服,點了根菸出門。他要去海雅繽紛廣場,那裏有兒童遊樂園。

他的日程固定,每天上午十點,先擠地鐵趕到公司開晨會,十二點下班回家午休,直到六點左右開始跑外勤,搜尋條件不錯的4歲到12歲孩子。據他說,“最好的時間段是傍晚六點到八點”。

雪凡剛本科畢業,出於強烈的興趣,也因和他的文化產業管理專業契合,畢業前他考取了經紀人證,好奇而熱情地投入這一行,進入一家專做童星經紀的老牌公司,在深圳分部正式開啓職業生涯。

不過,也是在入行後他才發現,在成爲正式的經紀人之前,還得先經歷“星探”的階段。原來在公司的所有“星探”中,他是“唯一一個持有經紀人證”的。而所謂星探的正式位階是經紀人助理,往上依次是見習經紀人、經紀人、主管。

對於各種兒童經紀公司,暑期是絕佳的旺季。“孩子都放假了,現在招人來者不拒”,雪凡說着,走近商場。

門口處,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正在玩耍,媽媽在遠處留意着。雪凡看了女孩一眼,目光並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轉而盯着母親,徑直走上去,“您好,我是XXX公司的,這是您的孩子嗎?我看她挺不錯的,是不是小時候練過舞蹈,可以帶她來我們公司看看……”

孩子仍在自顧玩耍,對於另一邊以自己爲主角的談話渾然不知。媽媽面露疑惑,微微點頭示意,雖難掩明顯的抗拒,不過仍間或勉強笑一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他,但當聽到要電話的請求後,她徹底拒絕,帶着孩子離開了。

這種失敗似乎是常態,“被拒絕太平常了,我一般找媽媽,至少會有回應,爸爸就很難對付,壓根不搭理你,爺爺奶奶也不行,沒決定權。但媽媽也不一定都好,上次碰到一個媽媽態度很差,她翻我那一眼,心裏都涼透了。”

雪凡繼續向商場裏走,非週末的傍晚,行人不多,遠處一個男孩牽着媽媽的手與我們相向而來,“這個孩子呢?”《南風窗》記者問。“老媽氣質不好,看起來沒錢。”雪凡沒再多看一眼。

對於兒童經紀公司來說,孩子的顏值並不是唯一的標準,不明說的財富狀況往往起着決定作用。剛入職時,主管也會給剛入職的星探教一些工作方法:“你們上網查,就查哪個小區高檔,哪個幼兒園高檔,去那裏找。”

“幹我們這行會養成一個毛病”,雪凡頓了頓,在腦中搜索適當的詞,“狗眼看人低”,覺得不合適,又補了句,“勢利。”

按他的標準,這個新開出來的商場並不理想,但業績逼人,每天要來3個家長的電話,是保底任務量。而只是要來電話還不夠,還得爭取每月20個家庭帶着孩子去公司參加初試。“最好的情況下,10個電話5個初試3個複試1個簽約”,可實際上,“我要了20多個電話,只有一個來參加初試。”

劉尹濠和陳依婷都是這樣被選中的。

培 養

2017年時,劉尹濠6歲,與媽媽逛街時被星探發現,而後面試、簽約。

談起面試,劉尹濠興奮又自豪地向記者展示手機裏保存着的當時的情形,那時的頭髮還沒有因爲入學而剪短,頗有韓範,視頻裏,他表現得毫不怯場。

類似的面試,在各家以童星經紀爲主營業務的公司幾乎天天上演。時代華娛某分部藝人主管陳騫帶記者參觀了他們的工作點。

恰逢週末,帶着孩子參加面試與培訓的家長不少。彩排室內,一場面試正在進行。在大分貝音樂的躁動中,一個約莫4歲的小女孩站在小T臺上,正嘗試走秀。左手叉腰,起步,在T臺盡頭換手,順勢轉身、停頓,再接着走回原點。

很明顯,初次的展示笨拙而膽怯,老師用手比劃出笑臉,女孩學着提起兩邊嘴角,擺弄出笑容。或許是臉上肌肉繃得過緊,提起的兩邊嘴角竟慢慢向下撇去,從笑臉變成了苦臉,老師伸手拉起嘴角,旋即又掉下去,再次嘗試,仍然捱不過三秒。老師放棄,女孩兒撇着小嘴再次出發。

雪凡所在的公司,簽約的孩子被分爲A、B、C三等,家長所需承擔的培養費用分別從七、八萬到十幾萬,乃至三十萬以上,簽約時間從兩年到十年不等。當然,這只是粗略分級,細分之下,由A往上還能依次區分出A+、AA、AA+、AAA來。

從定級定位到培訓包裝,再到宣傳推廣,童星經紀和成人的明星經紀大體相似,走的都是同樣的流程。

“聲臺形表,對孩子的評估和培養主要是這幾塊,基礎差也沒關係,都可以後期提高。”深圳某兒童經紀公司藝人部主管方平介紹道。方平人稱“方總”,下巴處留着一撮鬍子,實際上是個“長得着急”的90後,是已經入行十年的老手。

他向記者介紹,對孩子初步的培養完成後,就進入包裝階段,包括製作專門的資料卡、製作單曲、拍攝微電影,由專業的形象設計師負責穿衣着裝,以及推送孩子們上活動,製造標籤和話題。

在方平看來,這一流程好比打造一件玉石工藝品。

怎麼樣能使市值只有八千的玉石原料達到八十萬?

方法很簡單,第一步,設計形象;第二步,雕琢。雕琢好後的玉石市值會由八千上升到兩萬,但要達到八十萬的目標,還需要來點讓它不單調的裝飾,比如,安裝底座、鑲嵌寶石。

陳依婷已經來到了“嵌上寶石”的一步。我們見面的那天她剛剛拍攝完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曲,並因此在遲到兩個半小時後終於由媽媽和經紀人領着出現在約定地點。

“哈哈哈哈哈”,陳依婷打招呼的方式爽朗得使人一驚。雖然只有4歲9個月大,這個愛笑的小女孩卻絲毫不怕生人,並很快與餐館裏的服務員玩成一片。玩累了就跑來找媽媽,“媽咪,媽咪,我想喫這個。”“你確定嗎?So spicy.”

方平看着陳依婷,面露驕傲,“她是我重點培養的孩子,我手下有四個,都是高級的”。

的確,陳依婷的“高級”,任何人都看得出。憑着可愛出衆的外形、活潑開朗的性格,她從兩歲起就被星探搭訕。但在媽媽的把關下,安然成長到四歲多。現在,媽媽終於做出選擇,開始讓依婷接受正式的培養與包裝,但是關於可能的未來,她還“沒有多想”。

未 來

在搜索引擎中輸入“童星培養”或“童星培訓”,相關的結果都在兩百萬條左右。在繁榮的童星產業中,除了衆多以“文化傳媒”冠名的經紀公司,摻雜其中的還有各類舞蹈、演藝、聲樂培訓機構。

誰都清楚,兒童經紀是一件與培養並打造潛在明星相關的事。但實際上,在行業內部,“童星”的稱呼很少用。

“童星?我們不這麼叫,一般叫小藝人或者小藝員”,陳騫對“童星”的叫法表現出抗拒。不僅是他,《南風窗》記者所採訪到的經紀人裏,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做童星行業的。

“談到童星,一半都是騙人的。”陳騫直截了當。方平說的比例更高,“百分之七八十”。他們用了一個更褒義的詞來定位自己:教育行業。不過即使如此,他們所屬的兩家公司還是在猶豫中拒絕了記者的採訪請求。

最終,“做這一行已經13年、研究很深”的羅成,拋來了橄欖枝。

85後羅成也蓄着一撮鬍子,早年在時代華娛做兒童經紀,而後因爲理念不同,另起爐竈,目前正打造以孩子爲主角的IP項目“少年英雄中國說”。

在他看來,所謂的童星經紀並不自成一行業,因爲童星的商業空間不大,輿論和監管對童星市場也不友好。“《爸爸去哪兒》之後,類似的節目很受限。要說打造童星,你想想,至今最成功的例子只有TFboys,而且還很偶然。”羅成說。

在表達了對童星行業叫法的排斥後,羅成對自己的工作給出了與陳騫和方平相近的定義:藝術行業與教育行業的融合。

他引用馬雲在貴州大數據峯會上的斷言:你們還在讓孩子補課,還不送孩子去學琴棋書畫,未來他們將找不到工作!

“找不到工作可能誇張了些,”他補充道,“用我的話來說,你們的孩子如果不學習藝術,將在未來缺失很大一部分競爭力。從大數據來看,社會的中上層早已進入藝術化時代,他們在這一塊很捨得花錢。小時候經過穿衣打扮、肢體能力的訓練一定和普通人不一樣。”話畢,他追問:“我說的這些,你同意吧?”

劉尹濠是羅成重點培養的對象。除了書法,尹濠一週還要上四次街舞課,每次都由不同的老師授課,好在他喜歡,跳起來完全沉浸其中。不過,四門街舞課依然擠佔了他踢足球的時間,“我還想踢足球,但是媽媽不讓了。”

“你想成爲大明星嗎?”

“想。”劉尹濠脫口而出。

“想成爲哪個明星?”

“王菲。”

“喜歡唱歌嗎?”

“不喜歡,我喜歡跳街舞。”

劉尹濠懵懂地表達着自己的願望,可什麼是明星?在他的年紀還不清晰。

但章馨月清楚。10歲時就和周立波、魯豫切磋過口才,幾乎上遍了國內各知名綜藝節目的她,如今快16歲了,因爲忙於高二的課業,最近幾年已很少出境。

雖然現在“不再參加任何活動了”,不過回想那段被稱爲“童星”的時日,她還是會感到開心。當談及未來,她卻明確表示不願再涉足娛樂圈。“我曾接近娛樂圈,也看到過一些老師自殺或走進監獄。就我自己來說,未來還是想做一個普通而努力的平凡人,或許會從事新聞。”她語帶堅定。

(文中,方平、雪凡、劉尹濠、陳依婷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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