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外祖母死後剩下了一石多糧食,娘弄了過來,這對於我們熬過圍城而沒有餓死,也起了部分作用。由於圍城,母親也不再到學校中去,同時外祖母也病了,我就跟着娘(已成了必然的母親)到她家中去。

1926年,西安圍城。關於這件事情的記錄很多,然而,很少有人能從一個兒童的視角看待這件事。

這篇文章是楊覓楠先生童年時期的親身經歷。這裏沒有宏大的敘事,只有真真切切的生活,卻讓人更能體驗到那個時候,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刻骨銘心的記憶。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民國十三年、十四年( 1924、1925年 )楊覓楠的父母相繼去世,六七歲的年紀,開始隨嬸孃雷淑貞生活,嬸孃也就成了母親。

1926年,西安圍城開始,寡母孤子突然墜入十個月的生死磨難中。

楊覓楠先生在一九六四年寫就的自傳中對這十個月的生死磨難有一段真實的描述,並註明"西安圍城記"。

《西安圍城記》

1926年

"鎮嵩軍"圍城了,一個人這樣說,其他的人都這樣說,於是在我腦子裏也有了這回事。而圍城後所發生的事情,乃是逐漸而來的。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爲了要讓我讀書,母親將我寄在南柳巷李家的私塾中讀書,我也第一次有了先生,他姓湯,聽說是商州人。李家是比較有錢的人家,一個老太太,老太太還有一個姨老太太,下來就是李家伯伯芸吾,他們都叫他老爺。

他們家中的學生全是女娃,有我一直稱呼的二姐、三姐、四姐和"男娃",而這個"男娃"實際還是個女娃。因爲他們家中沒有男孩,因而也特別喜愛我。

在舊社會,一般唸書是在春節後,我當時也就是這個時候去的。每天念十六個字,背熟了就和"男娃"去玩,最後是回家喫飯。日復一日沒有多久,歷史上有名的十個月的圍城就開始了,我暫時回家。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由於圍城,母親也不再到學校中去,同時外祖母也病了,我就跟着娘(已成了必然的母親)到她家中去。外祖母的兒子早就死了,只留下一張光着頭的像片。外祖母死之前,娘也請過不少人爲她看病,但終於無救而去世。由於外祖母死的時候正值圍城,只好把她的棺材寄放在城內馬道巷的風火洞土窯中。外祖母死後剩下了一石多糧食,娘弄了過來,這對於我們熬過圍城而沒有餓死,也起了部分作用。

圍城還在繼續着,我和母親已經回到了柳巷的家。祖父還在家中,但他也是身體欠佳的老人。

白天,一批批穿着灰色軍裝的士兵走過來又走過去,這是楊虎城的陝軍,城外則是劉鎮華的軍隊。在早些日子裏,整天都聽到連續的機關槍聲,炮彈聲,子彈劃過天空發出的嘯聲。

夜間,這些槍炮聲更是一陣猛似一陣。每逢此時,祖父就會阿彌陀佛地念個不停,母親則是把頭藏在油簍子裏,以躲開讓她害怕的聲音。我則依偎在祖父的旁邊,又恐懼又好奇,因爲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攻城的槍炮聲一天比一天弱了,城外的軍閥採取了圍困的方式……城裏的老百姓卻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苦難。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祖父的病一天天地沉重了,大便乾燥,娘便用鑰匙給他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找不到醫生,喫不到有營養的食物,服侍他的就有娘和我。

終於,祖父也無救而死了,娘像對待外祖母一樣的把他的棺材也寄放到了風火洞。他們死在了那樣的日子裏,沒有用任何的儀式,從此家裏冷清了下來,只有城外的槍炮聲還斷斷續續不絕於耳。

不少健壯一點的都去逃火線,就是在夜間通過火線跑到鄉下去。這也是危險的,花錢不說,有的婦女還要受到士兵土匪的侮辱。

鄉約帶着背槍的士兵,挨家挨戶地叫喊"送糧啦,送糧啦!"人們沒奈何,就只好像割肉一樣把自己少有的一部分送去。

一天母親帶着我,用手帕包了像饅頭大的一點面送到了收糧站。母親可憐地向一位軍官說,她只有我一個孩子,家中實在也沒有喫的了。那位喝着稀湯的軍官可憐我們,但還是把那一點面交給兵士收下了。

對付那些整天叫着催糧的人,必須大聲答應着說"就送去",這是鄉約教給我們的。

緊接着催糧送糧之後就是武裝搜糧,這和今天許多電影中見到的一個樣。一羣士兵進得門來,翻箱倒櫃,什麼地方都搜,好在他們還沒有搜婦女的褲子,而正是在婦女的褲腰上還藏着一點糧食。他們要喫的是爲了保全城垣,我們藏喫的是爲了活命。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糧食不夠了,娘和我只有到馬道巷大媽那裏想辦法,不太緊張的時候我娘倆還能搞上一點點麥面回來。以後就不成了,只能拿回來幾個麪餅,而這些麪餅是藏在孃的褲子上的。

那一天我們正在大媽的孃家,外面拼命的打門,於是衝進來十幾個士兵。我十分害怕,告訴他們我是客,同時馬家大舅把大舅媽壓在一旁大喊大打,怨她開了門。實際上這是給士兵們看的,然而他們哪管這些,依然大翻特翻,直到他們認爲翻夠了的時候才走。

很顯然在大媽那裏也搞不出什麼了,但娘還是要另想些辦法,因爲我們要活下去。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父親生前的朋友張笙午是有錢人,母親想到了這一點,就帶我去了,但他們一家人都跑到什麼安全地方去了,家中只有他的二太太抱着娃睡在牀上。孃的目的好像是想要一點芝麻,她讓娘到平臺上去找。我們還沒上到平臺頂,尖銳的槍彈嘯叫聲在頭頂飛鳴起來。我和娘沒敢冒險上去,空着手,從街巷的房檐下溜回了家。

柳巷的家院裏,除過我們就只有王太婆一家了,他家的老大不知從哪裏弄來一些稗子米,娘給了兩塊錢,他們給了一小碗。還有母親的同學惠姨姨送了我們一盤牛肉。聽說街上還有偷着賣饃的,兩塊錢一個,但我們沒有見到。

有五個麪餅,母親把它藏在破書堆中,被我無意中發現,於是一頓就喫完了。而這些東西還是娘準備給我逐漸補充的食品。我喫的時候不是一口一口,而是用指甲撕下一小片一小片,像喂金魚那樣喫。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西安圍城中散發油渣

圍城已經五個月了。圍城的混蛋爲了城死不撤走,守城的人爲了城也死不離開。連日的大雨,已是秋天,街上的行人走着走着,一倒下地就沒有了聲音,我家大門口的一個饑民就是那樣倒了。喫不到飯的人,誰也沒有力氣去管別人。

城內的牲口沒有了,城內的狗沒有了,城內的烏鴉和老鼠都不見了。如果能抓到兩隻麻雀也好,而麻雀也沒有了。只有稀少的人,也是死在旦夕。由於外援絕望,娘把僅有的幾斤麪粉分裝在許多小罐內,填埋在牆縫中和藏在房樑上。

爲了活,她每天早上到一個教會的學校中去挖少得可憐的一點大頭菜苗。我們每天有兩頓這樣的飯——用一個較大的酒盅放上一點點麪粉,再用水拌了倒在鍋內,再加上十多棵小青菜。娘喝一碗我喝一碗,這又怎能喫飽呢,我就向娘發牢騷,說娘能喫飽是拿了大碗。於是娘把她的大碗換給我,可我還是喫不飽。

爲了活,每天不敢增加一點點麪粉,除此之外,娘是每天睡覺,她認爲睡下就會不餓,而她卻還每天送我去上學。

天氣逐漸的涼了,而開城解圍還沒有消息。

在圍城期間,李家請的湯先生走不了,我就繼續隨他念書。李家的女孩們很快就不讀了,私塾中只剩下湯先生和我兩個人。每天我到了李家門口,爬上石凳,去叩門環。門環太高,踮着腳尖只叩一下就必須跳到地下。

湯先生每天照舊教我四句書,然後坐在太陽下邊默默地曬太陽。人和人都沒有什麼感情了,誰與誰都不愛搭理,只有湯先生每隔一段時間必然要問我一聲"哪天開城?"我則順口應答"明天"。

再也聽不到催糧的聲音,再也看不到搜糧的人。人們死了後,凡是自家無力處理的都被丟進萬人坑……

我們盼望的日子終於來了。這一天湯先生照舊闖我"哪天開城",我照舊回答"明天",就在我回答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圍城第十個月的一天早晨,終於開城了。

1926年,二虎守長安的日子,城中百姓看到了什麼?

早晨的太陽光剛剛照到了街巷,街巷裏突然活躍了起來。幾個半大的孩子沿街巷喊着賣蔥,更悅耳的聲音是有人喊着"賣面啦"。

我們終究是活過來了,這一天的早上,我看到了孃的笑臉,我也笑了,私塾所在的李家人更是高興,把我當作預知開城的神童。我回到家中,娘從牆縫中的鐵桶子裏傾倒出我們最後的一把麪粉——總共也就一個小饅頭那樣大小,和了水,做成麪條。於是,我和娘在極端的飢餓之後得到了每人半碗的乾麪條,而且麪條裏還有一星星油花。

可以說,這是我這一生中喫到的最香的一次飯!人們沒有感謝開城的人,人們感謝天!

中午,二媽從鄉間帶來了面,南鄉的人也來了,也帶的面。大街上巷子裏的人們都出來了。城解圍後的一樁大事就是要把寄放在風火洞的親人們的棺材往鄉下搬,重新給他們人殮,然而棺材錢久久未能付清,一直過了兩三年纔算還清。

自《楊覓楠自傳》

經作者長子楊惕先生授權

由"終南山故事"獨家整理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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