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起風了。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朔風猛掃，咆哮而過，不管是辣手摧花的粗獷，還是行雲施雨的細膩，作爲冬日一貫的伎倆，我自然知道它的寒微。且看那條小徑，不曾熱烈，多半寂寥，鳳凰花早已散落一地，無以“芳草鮮美”的嫵媚，不見"落英繽紛”的輕盈，試問那些歲月流年的花語，又有誰人能夠言之鑿鑿領悟一二呢？也許，對於一個來來往往的過客，唯恐這人間最後的花事香消玉殞，又何曾不讓人嘆惋？若是素有閒情逸致的雅士漫步其中，想必倒頗會生出些“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遍地金”的韻味來。而那“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的怡然妙趣，更是我等粗俗之人無法體悟通透的！

忽而，年末了！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北方的雪，無疑是輕盈飄逸。南方的雨，更是纏綿悱惻。吹在臉龐，宛若刀割，纔不下數日，都已經天寒地凍，這樣的時節，想必北方定是大雪紛飛了吧！此時閉上眼睛，仿若就能身臨其境，那些年冬天有關飛雪的畫面，清新明媚歷歷在目。人間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對於那玩性十足的年紀，滾雪球，打雪仗，堆雪人，雪地捕鳥……每一場面都鮮活有趣，又給人不可言說的快慰。而這些活色生香的鏡頭，現如今，都在留守兒童的世界裏一一再現，有何好糾結的呢？我分明還記得跟兒子視頻通話時，他一邊在雪地裏搗蛋，一邊明知故問地說：“爸爸，家裏都下雪了，冷死人啦！你什麼時候回啊？”

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敷衍塞責地和道：“我就快回來了！你幫我堆個大雪人吧！等我回來一塊兒合影好不好？”我是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假話哄他。原本以爲對於這樣懵懵懂懂的孩子，隨隨便便幾句話就可以忽悠過去。可是沒想到他會毫不客氣反駁我：“你又在騙我啊！你就是一個大騙子！”。我徹底無語了。對於千里之行的留守兒童，作爲一個漂泊異鄉的農民工，他又能給孩兒的童年留下怎樣色彩繽紛的回憶呢？難道也像雲南大山深處的“冰花男孩”那樣楚楚可憐嗎？我姑且於心不忍，可是現實從來如此，我又能怎樣？

我自然清楚，俺們鄉下人的苦。我也懂得，生活從來不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不是嗎？別以爲拋幼棄老在城裏打工，只要把孩子轉到城裏上學，一切也就萬事大吉。可是，事實並非如此簡單。孩子的教育固然重要，可是拖家帶口的，上學放學的接送，一日三餐的喫食，節假日的看護，日常生活的開支，對於一個困於工作卻又無法抽身的人，對於一羣蝸居在出租房卻又無暇四顧的打工狗，這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稍有常識的人，不假思索，就能體會到這種爲生活折騰的苦處。況且，對於老家年老體衰的父母們，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只怕老與小，情與理，遠山與近水，二者不可兼顧。而青年一代的夢想，也早已讓高房價給碾碎了。很多時候，一旦被現實所束縛，便再也無逃避！而那山窩窩裏遺世獨立的老屋，還能回得去嗎？

想必，北方的雪不可能持續到春運，而我也不可能兵貴神速地趕上那一場雪。而這種美好的遠景，在兒子看來，卻又是那麼的溫馨浪漫。對於故鄉的風花雪月，誰還有閒情逸致來好生領悟一二？對於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興許他眼裏的天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是人，實實在在地凸現出冰清玉潔的模樣，而不像成人的世界，積煩惱和憂愁於滿腹，裹抱怨和沉淪於全身，終究活得不成樣子。也很難活出最初的樣子，不爲塵世羈絆所裹挾，不爲人生得失而頹廢，也不爲命運交錯而消沉。人生本來就要開心地過。看到周遭的面孔相繼老去，看到平日裏仰慕的人溘然長逝，看到曾經鬧騰騰的場面蕩然無存，看到"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看到“鏡中衰鬢已先斑”，何曾不感到些許惶恐？且觀世間尋常事，何必惆悵感懷？時間已然帶走了很多，但是一定會留下最真的人，最善的心，和最美的記憶。

想必，我們自從踏上遠離故土列車的那一刻，也就跟故鄉作了一次漫長的告別。其實，我們一直在不斷地告別，與歲月，與人生，與周遭的朋友，與愛慕的人，與摯親的人，只是我們疏於察覺。記得，最初在農村老家讀書，小學就在村裏，近得很，每天都可以回家；接着去鎮上讀中學，離家五里路，初三上晚自習，沒辦法只有住校，一週回一次家；後來去縣城上高中，更遠了一些，做一個多小時班車纔到家，因爲全日制教育，同樣得住校，一個月纔回一次家；再後來，終於翅膀硬朗了，可以飛出大山，去異地上大學，可是回家似乎成了一種彌足珍貴的小確幸，跟所有的上班族一樣，一年纔回一次家。待到畢業後，參加工作，這回家自然也逐漸成爲一種短暫的形式主義了。我終於可以通透"望穿秋水"的真實含義。若沒有太多雜碎瑣屑，估計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回去了吧！畢竟，那些歡都已經不在了。那麼言念及此，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終究，春秋代序，往來古今。既已走來，便有始末。也曾"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但卻“今年盡今日，明日是明年”；也曾"結盡同心締盡緣， 此生雖短意纏綿"，無奈"憤然拂袖人去也，青天廣地皆爲零"。倏忽而起，瞬時而息，時光飛逝，總是讓人措手不及。一年還沒有多少起色，居然就這樣灰飛煙滅。一切就是這樣猝不及防，給人緊迫感，也給人失落感。也許時間的快車就是這樣一蹴而就，纔剛剛出發，就匆匆到達。回望這一年來，所作所爲，何德何能，莫不感到自慚形穢。說好的願景和規劃，到頭來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每思及此，庸庸碌碌，仍舊無多長進，真是無地自容。

終究，現實如斯，誰可左右。欲是不想長大，卻偏偏是欲罷不能。不管，是任性也好，倔強也罷，現實終究會消磨和洗淨我們身上的臭習氣，也不管我們如何竭力迴避和逃脫。況且，我們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病，終究會在現實的洪流裏沖刷殆盡，從而越來越接近現實的樣子。而隨着經年累月的沉澱，料想我們的秉性適才臻至完善和諧，而不是昔時的喜怒無常。何必要沉湎於過去的糾結和不悅呢？活在故舊的時光裏，終究看不見新生活的曙光。記得有人說過“故鄉容不下靈魂，城市容不下肉身”，可是自始至終反觀一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流浪也好，迴歸也罷，作爲生命的歷程，都將走向各自不同的歸宿。何必要自作自受呢？現實也曾讓人焦慮，生命又何曾讓人安寧？站在2018的年尾，也許平生最美的夙願，就是陪着孩兒去看故都的那一場晶瑩剔透的雪吧！遲暮光陰復若何?蒼涼歲月亦蹉跎。殘夢忽醒塵埃落，執念餘生從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