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會戰期間被迫滯留漢口的平民。

1938年6月,以武漢爲核心,在鄂、湘、皖、贛、豫南等地遍佈水網和崇山峻嶺的廣袤戰場,中國第二階段抵禦日軍入侵的武漢會戰打響。

在武漢會戰前後,中國抗戰史上史詩般的抗戰大撤退如火如荼正在開展。

武漢會戰中、後期,現代化陸江空日軍大舉西犯,武漢會戰戰場縱深削弱,迴旋餘地減少。國軍爲防止日軍突破、穿插、攻擊後方及破壞抗戰大撤退,被迫放棄機動作戰,開始了寸土寸血的陣地防禦作戰。

1938年10月,抗戰大撤退已近尾聲。

10月21日,日軍戰略迂迴登陸大亞灣後佔領廣州。在武漢會戰戰場作戰的國軍失去了粵漢線保障,武漢局勢岌岌可危。

於此,中國認爲武漢會戰已經完成戰略目標,迅速做出結束武漢會戰的決策。

是時,在船運總司令部指揮下,擔負武漢抗戰大撤退的民生公司和輪船招商局等船運企業,加緊了武漢軍民最後的撤退。

10月24日,傍晚,漢口碼頭,暮靄沉沉

大約19時,汽笛長鳴中,當時中國最大的江海輪船企業輪船招商局旗下的“江興”輪,搭乘了武漢船運總司令部先期撤退的人員和搶運民工5000多人,慢慢離開了碼頭,駛向宜昌。

武漢會戰期間,抗日集會的武漢市民和孩子。

武漢會戰後期,日軍憑空中優勢完全控制了武漢及周邊制空權。

於是,日海軍前進武漢的艦隊雖然沒有航母,卻更是肆無忌憚放出水上飛機,頻繁在武漢、岳陽、宜昌長江航道進行偵查、轟炸。

當時,中日全面開戰卻尚未正式宣戰。同情中國抗戰的英、美、蘇、德等國海外記者密切關注着日軍動態。

武漢會戰中,日軍暴虐攻擊。雖然對中國積極展開的抗戰大撤退惱怒萬分,然而在中外媒體關注中,日軍卻不得不作出爲保護僑民而遠征武漢的姿態,其空中力量主力並沒有對長江航道進行無差別封鎖、轟炸。

歐美列強外交和中外記者輿論,顯然對日軍無限擴大戰爭的武漢作戰起了一定的限制作用,是抗戰時期武漢、宜昌大撤退成功的一個側因。

彼時,日軍以戰力更強的陸軍戰機主要對武漢抗戰國軍作戰。相對弱小的海軍戰機則負責監視、偵查和襲擊長江航道。

日海軍航母無法逆江抵達長江中游,是以,在武漢及長江中游航道巡航的日海軍戰機,主要是日海軍第三艦隊水上飛機航母神川丸號和各巡洋艦艦載的航程短、火力弱的水上飛機。

通常情況,日軍水上飛機對中國抗戰大撤退的船隊,如有教會、紅十字會標識的,並沒有直接採取無差別轟炸。

然而,戰爭畢竟是戰爭。在長江航道上,日機頻繁出沒,對中國船隻稍有懷疑便找藉口進行狂轟濫炸,給中國抗戰大撤退帶來巨大的損失。

武漢會戰期間的日軍水上飛機。

船運總司令部選擇“江興”輪在傍晚出航,正是爲了避免萬一。

離開漢口碼頭,滿載的“江興”輪逆流往西南前行。

按照抗戰大撤退慣例,非軍事用途的“江興”輪在船上有序放置了教會和紅十字標識。

在長江主航道上,相比長江中、上游的常見的江輪、木船而言,500噸的“江興”輪無疑是一個龐大、顯眼的目標。

夜晚,21時左右,“江興”輪在湍急的江流中急切卻緩慢行駛着。

潾潾波光,陣陣濤聲。燈火管制的船上一片死寂。

經歷緊張、危急的武漢會戰和大撤退,乘客們或官、或民、或軍人,他們身心疲憊卻充滿焦慮,心事重重,少有睡意。

昏暗的指揮室裏,船運指揮部乘船的管理員們和船長偶爾交談。

他們在計算、祈禱,如果趕在拂曉之前,“江興”輪能夠抵達岳陽一帶尋找港汊隱蔽,那麼,次日“江興”輪將擺脫日機威脅,航程也就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抗戰初期,日軍水上飛機雖然航程短,火力弱,但便於投送。對失去制空權的中國,依然是非常大的威脅。

突然,“江興”輪的船長收到了武漢的船舶運輸總司令部緊急電報。

原來,軍事委員會副參謀總長白崇禧上將在剛纔給船舶運輸總司令部下達命令,要求立刻將漢口日租界6門高射炮和500箱彈藥,緊急搶運重慶。

白崇禧命令十分強硬。

他要求船運總司令部在駐防國軍撤退時完成搶運,倘有貽誤,軍法追究

是時,漢口碼頭,除卻不足30噸的等待軍委會侍從室最後撤退的建武輪,等待船運司令部撤退的更小的“建興”輪之外,僅有少數木船,再無輪船可調。

如要執行白崇禧的命令,船運總司令部只得火速電令位於漢口最近,載量最大的“江興”輪返航。

國難非常時期,“江興”輪上,船長和船運總司令部管理員們苦笑着,服從了命令。

調頭的“江興”輪順水而下,很快,在22時左右,返回了漢口碼頭。

這時,已經是武漢會戰尾聲。日軍由大別山北麓一路突擊,正在武漢江北,對阻擊國軍發起最後的攻勢。

在漢陽碼頭,隆隆炮聲清晰可辨。

時值深夜,秋風撕扯着昏暗路燈,映照疲乏、驚惶的由前線撤下來的傷員、散兵,以及爲躲避戰禍由四面八方湧來的難民。

碼頭上,所剩木船已然寥寥無幾。爲爭奪最後逃離危境的船隻,不斷有人跌落寒冷的江裏。軍民早已陣腳大亂。

在抗戰大撤退中一直井然有序的漢口碼頭,混亂不堪。

此刻,“江興”輪慢慢靠近碼頭。這艘500噸江輪的突然出現,無疑是身處絕境軍民們眼裏逃往生天的方舟。

長江上游,宜昌大撤退的中國船隻。

人們激動起來,向“江興”輪湧來。望着傷員、難民,憲兵們流淚不忍開槍,挽手攔在江興輪前,聲嘶力竭勉力維持着“江興”輪靠岸和登船。

這艘本來已經超載,轉向回來轉運高射炮和彈藥的輪船,隨着傷員、軍人和難民登船,喫水線慢慢沉入江面。

等到由陣地撤下來的6門高射炮和500箱彈藥準備裝船時,原來載有5000餘人的“江興”輪又湧上了近5000人的傷員、難民。

“江興”輪嚴重超載,再無立足之地。

無奈,船運總司令部和船長想方設法,只得強行把500箱彈藥塞擠到機艙、底艙,而後,拆卸高射炮,分散捆綁擱置在船頂和船面甲板。

這時,“江興”輪原先放置的教會和紅十字標識篷布、蔽蓋物,匆忙間東拉西扯後已經凌亂、不清。

一番折騰,已經是1938年10月25日凌晨。

武昌珞珈山附近,火光熏天,炮聲密集。武漢守軍與日軍正在進行最後的激戰。

夜色中,軍委會侍從室和軍委會幕僚們登上“建武”輪先行撤退。

凌晨3時,船運總司令命令“江興”輪先行撤退,最後,船運司令部剩餘人員乘“建興”輪,離開了漢口碼頭。

江興輪遇難示意圖。

汽笛長鳴,割斷了碼頭和船上人們無助、絕望的呼喊聲。

無法撤退的軍民哭泣着,黯然四散。

在碼頭上維持秩序的憲兵盡職盡責等到輪船全部離開之後,這才各自整備武器,抹淚離開碼頭向西趕去。

後來,史料再沒有了堅持在漢口碼頭執勤到最後的憲兵們的下落。

離開武漢,“建興”輪一路急行,船小不擇航道,很快趕上了先期出發的“建武”輪。

江興輪是江輪,必須按照曲線水槽在主航道上行駛。也就遠遠落在後面。

適逢秋季,天高雲淡。8點以後,天光大明。日軍水上飛機出現了。

最早遇襲的是“建武”輪。一架水上飛機發現“建武”輪上軍人裝扮警衛,立刻以機槍實施掃射。

船上軍民10餘人被槍擊傷亡之外,正在船上的最高國防委員會副祕書長、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四處躲避,身穿袍子也被多處洞穿,倖免於難。

日機是水上偵察機,僅有機槍卻無航彈。“建武”輪太小,日機並沒有意識到“建武”輪重要。在射擊彈盡後,自行離去。

武漢會戰期間,船運司令部負責抗戰大撤退,頗有應對日機空襲經驗。

他們知道,大撤退船隻在長江距離武漢約四五十里左右,就是日軍以水上飛機偵查襲擊的主要區間。

日軍以兩架一組,遇到中國船隻立即以機槍掃射四周江面示警,隨即,一架凌空監視,一架降低、甚至落在水面與船隻平行,強行檢查船隻。

你的國軍?你的武器?你的老百姓

日機飛行員結結巴巴都會幾句漢語。

這時,中國船隻也只得以三聲汽笛致意,示意自己屬於非軍事船隻,表示同意檢查。

民生公司最大噸位的民本輪。長江大撤退輪船都要做一定的僞裝和非軍事標識。

“建興”輪用標註教會、紅十字會標識的篷布捂蓋嚴密,涉及軍事的人員物品躲在底艙,船面也以堆放普通物品掩護。此刻遇到日機,船運司令部人員早已準備的便裝人員出面應答,做手勢。

很快,日機離去。小小的“建興”輪毫不起眼,矇混過關。

然而,嚴重超載,落在“建武”輪後大約3小時航程的“江興”輪,卻沒有“建武”輪和“建興”輪的運氣。

災難和死亡,正向剛剛離開武漢的命運多舛的軍民們襲來。

偵查“建興”輪的一組日機向順着航道向東北飛去,很快,在現在的洪湖市的新堤、新澤口一帶的江面附近,發現了艱難行進,目標顯眼的“江興”輪。

“江興”輪嚴重超載10000人的民工、難民、傷員、軍人,行駛緩慢。本來船上佈置有教會和紅十字會標識已經散亂,陽光下,高射炮擱置船面,非常顯眼。

企圖強行檢查“江興”輪的日機很快發現,“江興”輪拒絕了鳴笛,船上也有軍人和疑似高射炮,於是,日機不再喊話,開始俯衝射擊,威脅,命令“江興”輪向武漢返航。

“江興”輪上,軍民才經歷了慘烈的武漢會戰,對日軍同仇敵愾,恨憤填膺。

尤其在武漢操作高射炮抵禦日軍空襲的國軍官兵,此刻見到日機,自然分外眼紅。

“江興”輪上,船運總司令部船舶管理所負責人李世芳先生遇難脫險後回憶:

日機俯衝以機槍掃射船身、甲板威脅返航,船上軍民死傷慘重,然而“江興”輪並沒有屈服日機命令。

很快,軍民匆忙間,冒死在船面開始組裝了1門高射炮,對着日機一陣猛揍。

隆隆炮聲響起,日機向梁子湖方向逃竄、躲避。一架被重創墜毀,一架向東飛去。

“江興”輪上,船長和船運總司令部隨船的管理員緊急商議,大家認爲日機肯定會快速趕來報復,主張立即將船開足馬力,擱淺江灘,大家涉水登陸避險。

武漢會戰期間,日軍戰機襲擊長江航道。

然而,船長的擱淺命令還沒下達,此刻船上已然大亂。

擊落一架日機的軍民羣情振奮,尤其高炮隊官兵認爲日軍水上飛機數量不多,戰鬥力不如日陸航轟炸機,必然不敢再來。倘若再來,“江興”輪以高射炮與機槍、步槍反擊,日軍水上飛機也無可奈何。

擊退敵機,必然比擱淺、涉水登陸損失小。

高炮隊官兵急於組裝、架設其餘5門高射炮。然而,苦於“江興”輪船面狹窄,軍民組裝、佈置高射炮費時。船上船下軍民奔走呼號,場面紛亂,放置機艙的炮彈更是難以及時搬運。

就在手忙腳亂之間,日軍6架水上飛機已經趕到了“江興輪”上空。

日機輪番俯衝轟炸、掃射“江興”輪。以燃燒彈、航彈轟炸下,長江水道悶聲轟鳴,濁浪滔天。

江面雖寬,但在狹窄航道上,輪船絕無迴旋空間,只能被動成爲日機靶子。不及躲避剎那,“江興”輪的船尾、中艙相繼中彈。船身燃燒,船頭上翹,船尾開始下沉。

船上濃煙滾滾,捲起撕心裂肺的呼救、哭泣、哀嚎,飛揚在長江航道之上。但並沒有引起日機同情。

宜昌以上到重慶航道,正在行駛的大撤退船隻。

日機繼續向已經開始沉沒的“江興”輪繼續攻擊着,不過數分鐘,“江興”輪拉響了汽笛,悽婉長鳴着,猶如上萬的軍民最後的哀歌,被悽慘的血水、滔滔的江水吞沒。

相距60公里之外,“建武”輪上,大家爲日機襲擊下的“江興”輪的命運無限揪心。

船運總司令部副司令莊達先生當即派出了三個船舶管理員與一個水手,攜帶款項,僱上輕快小木船,限於當日,抵達“江興”輪遇難地點查勘。辦理善後。

“江興輪”沉沒了。

“江興輪”遇險江面航道雖窄,江面卻很寬。當地長江南岸村莊村民聽聞轟炸聲、汽笛聲,急忙趕到江邊時,再無日機、輪船蹤跡。

太陽高掛,猶如血洗。村民們淚眼看去,江水滔滔,蒹葭蒼蒼,長江如血。

1938年10月25日,上午,大約9時,“江興”輪爲日軍轟炸沉沒。

武漢會戰中一位普通的抗日國軍戰士。

全船遇難者,包括船運總司令多位管理員及其家眷,5000餘爲抗戰大撤退服務的民工,以及後來登船的國軍高射炮隊及零散官兵、傷員、難民5000人左右,共計超過萬人。

全船僅84人獲救得生。

歲月荏苒,作爲抗戰期間最大的江難,“江興”輪沉沒事件長期不爲人得知。想來原因無非有三:

白崇禧命令“江興”輪調頭轉運6門高射炮,其代表軍委會的錯誤命令,有損抗戰最高層形象。故而,抗戰戰史少有記載。

抗戰期間,武漢、宜昌大撤退歷來不是史家研讀抗戰的重點。在抗戰大撤退中,被日軍襲擊遇難民船不少,同樣也沒得到現在專業人士的重視。

當然,最爲重要的,是“江興”輪最後撤離漢陽碼頭,搭載的除卻數位船運總司令部管理員外,絕大多數都是民工、難民和低層官兵。

在史詩般恢弘的八年抗戰中,他們無名無姓,默默無聞。似乎無人想過,遇難的他們,有我們的親人嗎?

中國人民最喜歡關注的,是名人,明星。

如不是特殊的時間、背景下,誰又會去關注當年於絕望、悽慘中死難的無名無姓,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

謹以此文,祭奠1938年10月25日“江興”輪遇難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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