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家的全套講義或教程出版成書的並不多, 我所知道的——以作者年齡爲序——只有普朗克 (Max Planck)、 索末菲 (Arnold Sommerfeld)、 泡利 (Wolfgang Pauli)、 吳大猷、 朗道 (Lev Landau)、 費曼 (Richard Feynman) 等的寥寥幾種。 其中以著名而論當屬朗道的《理論物理教程》(Course of Theoretical Physics) 和費曼的《費曼物理學講義》(The Feynman Lectures on Physics); 而以讀者面之廣、 可讀性之強而論, 則惟有《費曼物理學講義》。

我最早讀《費曼物理學講義》是念高中那會兒, 當時在自學電磁學, 找到的資料以《費曼物理學講義》的第二卷最爲精彩, 迥異於其他那些——尤其是 “國產” 那些——乾巴巴的教材, 簡直是鶴立雞羣。 我對《費曼物理學講義》的最深刻記憶也是那時留下的。 之後在唸大學時又接觸了講義的第三卷, 遲遲未讀的反倒是第一卷。

我讀《費曼物理學講義》的第一卷是在近期, 偶有閒暇便翻上幾頁, 純粹作爲一種閱讀樂趣。 這也正是《費曼物理學講義》的過人之處, 你可以不爲了學物理也去讀它, 因爲它的文字本身就能帶給你樂趣。 當然, 在時隔這麼多年之後, 在讀過了那麼多其他書之後, 再讀《費曼物理學講義》, 有時能讀出一些跟其他閱讀記憶相互關聯的額外樂趣。

比如在《費曼物理學講義》第一卷第三章的末尾, 費曼寫了一段很優美的話:

有位詩人曾經說過: “整個宇宙就在一杯酒中”。 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在什麼意義上說這句話的, 因爲詩人寫詩不是爲了被理解。 不過當我們足夠細緻地觀察一杯酒時, 我們的確可以看到整個宇宙。 那裏有很多物理的東西: 以一種與風和天氣有關的方式蒸發着的液體, 玻璃上的反射, 以及我們想象力所添加的原子。 玻璃是地球岩石的提煉物, 從它的成分裏我們窺視到宇宙的年齡和星體演化的奧祕。 酒裏面有什麼奇妙的化學組成? 它們從何而來? …… …… 如果我們的綿薄智力爲了便利之故將這杯酒, 這個宇宙, 分成了幾個部分——物理學、 生物學、 地質學、 天文學、 心理學, 等等——那麼要記住大自然並不知道這一切! 因此讓我們把所有這些都放回去, 別忘記酒最終是爲了什麼。 讓它最後再給我們一次快樂吧: 喝掉它, 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這段話的重點當然是前面部分。 一杯酒、 一片落葉、 一輪殘陽…… 只要觀察得足夠細緻, 聯想得足夠豐富, 都能像從一個分形圖案的局部窺視整體那樣窺視到整個宇宙, 牽涉到科學的各個分支, 甚至及於人文。 不過這個道理對如今這個歲數的我來說自然已不再是新鮮信息, 我要聊的倒是最後那句並非重點的話: “別忘記酒最終是爲了什麼。 讓它最後再給我們一次快樂吧: 喝掉它, 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這句話讓我聯想起了一些其他的閱讀記憶——關於費曼和酒的閱讀記憶。

這篇文章就來聊聊費曼和酒的故事吧。

讀物理學家的故事時, 一般是不會注意酒這種東西的——這跟讀小說不同, 有些小說裏的人物只在酒後纔有精彩臺詞, 物理學家卻惟有清醒時纔是物理學家。 不過, 例外總是有的, 因爲物理學家會在清醒時談論喝酒的事。

我最早注意到費曼和酒的故事是在讀費曼女兒米切爾·費曼 (Michelle Feynman) 編撰的《費曼書信集》 (Perfectly Reasonable Deviations from the Beaten Track: The Letters of Richard P. Feynman) 時。 那本書信集收錄了一封費曼 1945 年 5 月 9 日寫給妻子阿琳 (Arline Feynman) 的信。 在信裏, 費曼沉痛檢討了前一天晚上喝醉酒的事[注一]。 用真正酒鬼的標準來衡量, 那一次費曼其實不算喝得太醉, 據他信中所說, 他酒醉之後仍然敲了鼓也講了笑話 (這是費曼聚會時愛做的事, 並非 “撒酒瘋”), 並且意識到了兩者的發揮都不如平時, 也意識到了自己因注意力渙散而無法像平時那樣欣賞別人的笑話 (“假如更清醒的話我會體驗到更大的樂趣”)。 正是這最後這一條——或者用信中的另一句話說, 酒醉之後 “不如清醒時有樂趣”——使費曼得出了關於喝酒的結論: “每個男人一生中都得大醉一次才能確信自己不愛喝酒。”

看來, 經過上述 “理性分析”, 費曼有了戒酒之意, “不如清醒時有樂趣” 這一戒酒理由也頗有費曼特色。 如果用一句短語來概括費曼的人生的話, 在我看來莫過於是 “跟着樂趣走”。 費曼的一生可以說自始至終都在用孩子般的好奇追尋着世間的樂趣——無論那樂趣來自科學、 藝術, 還是別的什麼。 哪怕在遭受癌症折磨的晚年, 甚至在即將告別世界的時候, 追尋樂趣之心依然不曾改變。 費曼臨終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討厭再死一次, 那真乏味” (I'd hate to die twice, it's so boring)。 對死亡的抱怨亦不過是 “真乏味”, 可見樂趣對他是何等重要, 以 “不如清醒時有樂趣” 爲由試圖戒酒也就不足爲奇了。

不過, 那畢竟是 1945 年的事, 那時的費曼才 27 歲。 年輕人的想法總是多變的, 費曼果真從此戒酒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

在寫下上面那封信之後一個多月, 阿琳去世了。 又過了幾個月, 二戰也結束了, 費曼從戰時的核武研究基地洛斯-阿拉莫斯 (Los Alamos) “復員” 回到高校, 首先在康奈爾大學 (Cornell University) 待了五年。 那五年之中有段時間, 費曼每週都去一家酒吧, 以將整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的方式擺酷, 不僅常常喝醉, 甚至還在酒吧的廁所裏發生過一次鬥毆, 帶着 “熊貓眼” 回到講臺。 被打成 “熊貓眼” 之後, 費曼看來 “痛定思痛” 了, 雖依然擺酷, 手段卻由真喝改爲了裝醉。 這一切在他的精彩自傳《別鬧了, 費曼先生》 (Surely You're Joking, Mr. Feynman!) 裏有着詳細記述。

當然, 要想宣稱費曼從此不再喝酒, 那仍然是辦不到的——事實上, 有跡象表明他偶爾仍會小酌一二。 但總體上, 無論以次數還是數量而論, 說他戒酒成功應該也不爲過。 對於這個冷僻論斷, 證明是談不上的, 有幾條 “證據” 倒是可以呈示出來。

首先是費曼的 “自供”: 在《別鬧了, 費曼先生》一書中, 他提到自己出席諾貝爾獎頒獎典禮期間, 在一次宴會上, 當侍者要給他倒酒時他拒絕了: “我不喝酒”。

除 “自供” 外, 在我的閱讀範圍之內, 還有兩位與晚年費曼打過交道的年輕人的話, 也可佐證費曼雖非絕不沾酒, 但跟年輕時相比, 確實可以算是戒酒了。

這兩位年輕人一位名叫拉爾夫·萊頓, 是《費曼物理學講義》的編者之一羅伯特·萊頓 (Robert B. Leighton) 的兒子。 小萊頓寫過一本回憶費曼的書, 叫做《費曼的最後旅程》 (Tuva or Bust! Richard Feynman's Last Journey)。 在那本書裏, 他雖然提到了費曼的一次破例小酌 (那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破例), 但明確說明了費曼 “通常不沾酒”。

與晚年費曼打過交道的另一位年輕人是美國物理學家兼科普及影視作家曼羅迪諾 (Leonard Mlodinow)。 他也寫過一本回憶費曼的書, 叫做《費曼的彩虹》 (Feynman's Rainbow)。 在那本書裏, 曼羅迪諾也提到了費曼不喝酒, 甚至不惜爲此抗拒社交圈的習俗。

費曼是 1965 年獲得諾貝爾獎的, 在頒獎宴會那種無酒不歡的場合下拒不喝酒, 最有可能是早已戒了。 費曼自己記述過的喝酒經歷——包括由真喝改爲裝醉的策略性轉變——則全都止於他在康奈爾大學那幾年, 也就是止於 1950 年。 這些, 再加上那兩位年輕人的回憶, 從幾個獨立方面顯示費曼很可能從 1950 年開始就戒了酒。

由於《費曼物理學講義》是費曼 1961-1963 年間在加州理工學院 (Caltech) 的授課記錄, 因此當他寫下 “別忘記酒最終是爲了什麼。 讓它最後再給我們一次快樂吧: 喝掉它, 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這句酒意盎然的話時, 有很大的可能性已戒酒十年以上。 從某種意義上講, 那是費曼的又一次擺酷——也許是最優美也最意味深長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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