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以卡朋特得到金馬車獎的重要性,不在於它肯定了卡朋特的藝術良心,而是在於它能讓更多人發現這個好奇、熱情、有趣的怪老頭,去看他的電影,聽他的電子樂,刷他的Twitter,看他喋喋不休地推薦自己心水的種種奇怪事物。卡朋特是一個有趣的電影作者。

原標題:戛納電影節|約翰·卡朋特:恐怖大師和老頑童

戛納電影節的導演雙週單元,每年都會頒發名爲“金馬車”的成就獎,這個獎用歷屆結果證明,它可能比金棕櫚更靠譜(雖然這種比較並不是特別恰當)。畢竟金棕櫚獎是出於當屆評審團對二十多部新出爐競賽片的即時反應,而金馬車獎則是經過時間沉澱後,對影人整體成就的評估。所以金棕櫚獎得主中偶爾會有魚目混珠、欺世盜名之作,但金馬車獎卻基本不會看走眼。

戛納電影節上的“老頑童”

約翰·卡朋特。

2019年,導演雙週單元把金馬車獎頒給了約翰·卡朋特。這與往屆結果有些不同,之前的得主大多或多或少算得上“藝術片導演”,而卡朋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類型片導演。但對於將“高眉文化”與“低眉文化”一視同仁的歐洲人來說,一個導演拍的是藝術片還是通俗電影並不重要,重點在於他拍得好不好,個人特色夠不夠鮮明。怪不得連卡朋特本人都會調侃歐洲人對他的喜愛:“法國人說我是電影作者;德國人說我是知名大導;英國人說我是類型片導演;美國人則覺得我是個過了氣的廢物。”

於是,問題來了:卡朋特爲什麼能躋身氣質最鮮明的當代電影作者之列?他對整個電影史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恐怖分子”

不知道下面的描述是種褒獎還是種貶低,但約翰·卡朋特是一位屬於上世紀80年代的導演。他最優秀的電影,大多都誕生在那十年之間。他奉獻出了耀眼的創作巔峯,卻終究沒能從那個時代逃脫。

但與此同時,又能有幾個電影人敢拍着腰桿說,自己曾定義過一整個時代呢?1990年代的昆汀·塔倫蒂諾可以這麼說,1970年代的科波拉和斯科塞斯也可以這麼說(最近十年的凱文·費奇當然也可以這麼說)。而如果斯皮爾伯格可以說,自己曾定義過1980年代,那麼卡朋特也同樣可以。

從更寬闊的視角來看,卡朋特屬於1980年代初恐怖電影大潮中的一員。80年代初期有幾位導演,用前所未有的特效技術、血腥尺度和怪異想象力,突破着恐怖電影的感官極限。這個小型且鬆散的“運動”,主力軍包括約翰·蘭迪斯(《美國狼人在倫敦》)、喬·丹特(《破膽三次》)、大衛·柯南伯格(《錄像帶謀殺案》)和約翰·卡朋特(《怪形》)。他們在當時的好萊塢銀幕上掀起了腥風血雨,血漿、內臟與盆腔黏液齊飛,把恐怖片推入了全新的階段。

戛納電影節上的“老頑童”

《怪形》劇照。

今天的觀衆,可能難以想象《怪形》在上映之時(1982年)遭遇的風評。這部講述一整個南極科考隊接連被外星怪物附身的電影,在今天看來是一部緊湊抓人的心理恐怖片,雖然部分怪物變形場景會引起人們生理不適,卻遠沒有到達面目可憎的地步。然而在當年,《怪形》卻差點毀卡朋特的電影生涯;媒體和觀衆紛紛都在討伐他——爲什麼要甩給我們這樣一攤噁心的垃圾?

卡朋特大概也沒想到,這部口碑票房雙慘敗的電影,在三十多年後會成爲恐怖電影史上的里程碑。諸如《八惡人》、《湮滅》、《毒液》這樣的新片都在致敬它,IMDb網站的主流影迷認爲它是史上最傑出的電影之一,而那些之前嫌它噁心的觀衆,現在卻在慨嘆:在這個CG時代,再也看不到如此真實駭人的物理特效了。

恐怖之日常

但《怪形》並不是卡朋特生涯的全部。而且《怪形》本身之所以恐怖,也不是因爲那些挑戰感官的特效鏡頭:它們是用來讓你噁心的。《怪形》的恐怖祕訣,在於瀰漫在其中的某種日常感,而這個祕訣,適用於卡朋特所有最好的作品。

你可能會疑惑:一個發生在南極的故事究竟能有多麼“日常”呢?沒錯,這個故事發生的情境是特殊的,但故事中的那些角色卻都是你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怪形》中沒有英雄,沒有懦夫,沒有推理專家,也沒有傻子瘋子。只有一羣與你我無異的普通人,爲了尋求生存變成了偏執狂。而這個故事最有趣也最可悲的一點,是所有人都無辜——當他們被怪物附身時,他們並不自知,直到可憎的怪物從他們體內破膛而出。沒有人願意相信日常性的背後隱藏着如此醜陋的真相,但對卡朋特來說,事實就是這樣:所有人都要在絕對邪惡力量的支配下,失去對自己命運的控制,在醜陋中死去。

戛納電影節上的“老頑童”

《月光光心慌慌》劇照。

在卡朋特的成名作《月光光心慌慌》(1978)中,日常性的作用就更明顯了:它和《驚魂記》或許是史上影響力最大的兩部恐怖片,因爲希區柯克把恐怖帶進了浴室,而卡朋特把恐怖帶進了中產階級郊區。這也是《月光光心慌慌》的開創性所在。在它之前的經典恐怖片,往往發生在非日常環境中,如荒郊僻壤(《德州電鋸殺人狂》),距離我們幾萬光年的飛船(《異形》),甚至《驚魂記》也是發生在一個詭異的陌生旅店裏。然而《月光光心慌慌》裏的殺人魔,就在中產階級觀衆的家人與小孩身邊遊走。難怪它能成爲一整代美國人的夢魘。

卡朋特對於恐怖與日常性之間關係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他最愛的小說家——H·P·洛夫克拉夫特(“克總”——克蘇魯神話創始人)。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筆平實、簡樸,然而在它們之中卻潛藏着令人窒息的壓抑和絕望,這是因爲他認爲邪惡存在於日常表象之下的各個角落,無處不在。我們從卡朋特不事張揚的精確構圖與沉穩敘事中,也能得到類似感覺。畢竟,就像《天魔回魂》(1987)裏設置的那樣,鏡子的背後或許就是惡魔的手掌。

與此同時,卡朋特的日常感,也爲他的作品賦予了更多人性特徵。我們之所以能與他的主人公共情,就是因爲他們很多都是與我們相似的普通人,比如《怪形》裏的科特·拉塞爾,和《月光光心慌慌》裏的傑米·李·柯蒂斯。卡朋特甚至能爲怪物賦予人性:《克莉絲汀魅力》(1983)裏的那部讓主人發瘋的殺人車,在斯蒂芬·金的原著中要妖魔化許多,而你如果把這個故事交到拍過《慾望號街車》的柯南伯格或者是庫布里克手裏,你能想象到這個故事會變得多麼冷酷抽象。但卡朋特卻硬是把這部香車拍成了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她是一個善妒而傲嬌的情人,就像經典黑色電影中的那些蛇蠍美人一樣。就這樣,《克莉絲汀魅力》從一部標準的金氏暢銷小說,變成了影史上最不可能卻又最可信的愛情故事之一;這全都是拜卡朋特的對人性的細膩把握所賜。

一代宗師與老頑童

卡朋特是一個有趣的電影作者。但與那些一直被歐洲知識分子追捧的類型片導演相比,他又不夠極致。他既不是柯南伯格那樣帶有知識分子氣的超現實主義作者,也不是布萊恩·德·帕爾瑪和M·奈特·沙馬蘭那樣鑽牛角尖的技術流導演,更不像阿貝爾·費拉拉一樣具有現實質感——卡朋特的電影雖然日常,卻和現實主義沒什麼關係,二者之間有區別。

不過,或許正是這樣的不夠極致,使卡朋特更容易被主流市場接納。《月光光心慌慌》的投資回報比之高,讓砍殺片在之後十年裏蔚爲成風,《猛鬼街》、《十三號星期五》和《血腥情人節》都在某種程度上是跟風之作,卡朋特的開山宗師地位,也因此不可動搖。

而卡朋特對於當今好萊塢的拳頭產品——小成本恐怖片,也影響極大。他用電子合成器創作恐怖片配樂的選擇,本來只是出於成本所限,卻引領了時代潮流,並因其經濟適用性,至今仍流行於恐怖片創作中。比如他“小火慢燉”的敘事策略,仍在影響當下的小成本“藝術恐怖片”,如《它在身後》、《女巫》、《遺傳厄運》。

當代恐怖片大亨傑森·布倫就曾說,布倫屋公司聘用過的恐怖片導演的最大相同點,都是他們都喜歡卡朋特。當喜歡卡朋特的一代人成爲好萊塢的權勢掌控者時,當對80年代的復古瀰漫在當今好萊塢的方方面面時,評論界爲卡朋特的“平反”,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與“一代宗師”的一面相比,我卻更喜歡卡朋特作爲頑童的一面。他從不矯揉造作,從不把自己看作是什麼“藝術家”。在技術層面上,他是個純熟的匠人,而在趣味層面上,他則是一個充滿玩心的愛好者,從不把興趣侷限於狹小的範圍之內。

與1970年代“電影小子”團伙一樣,卡朋特也是出身於加州的影視製作專業,也喜歡霍華德·霍克斯、薩姆·佩金帕這樣的傳統大師。但他從不屬於“電影小子”團體,因爲他比“電影小子”們雜食得多:他還喜歡四五十年代的B級科幻片和恐怖片,特供宅男的恐怖與漫畫刊物,還有徐克的武俠片。他不介意別人把自己看成藝術家,但他自己大概不這麼想。對他來說,拍電影的動力一直都是好奇心和樂趣,而不是嚴肅的自我表達。

戛納電影節上的“老頑童”

《妖魔大鬧唐人街》劇照。

也正是這種玩心,驅動着卡朋特拍出一系列饒有趣味的Cult大作:光看劇情簡介和截圖,你或許會以爲《妖魔大鬧唐人街》(1986)是部獵奇的“東方主義”電影,但只有看過全片後你纔會發現,卡朋特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對華人文化的熱愛、好奇與善意。他也會因爲玩心,對自己常用的主題做出古怪變奏:把《月光光心慌慌》和《怪形》中“日常背後的恐怖”主題黑色幽默化,得到的就是那部講述外星人祕密統治世界的《極度空間》。這部電影最有名的影迷可能是齊澤克,他曾在自己的紀錄片中,喋喋不休地講述這部戲如何是關於意識形態的寓言。但卡朋特本人的創作動機,其實簡單得多:他是一個硬核的職業摔跤迷,所以既然他把傳奇摔角手羅傑·派彭請來做主演了,那當然要爲他配備一個聳人聽聞、極盡癲狂的離奇故事啊。

卡朋特的生涯軌跡極其灑脫。當他知道自己巔峯不再,且無法從拍片中獲得更多樂趣之後,他就退隱江湖,去尋找其他興趣點了。他現在的Twitter,有一半以上是關於電腦遊戲和NBA的;他在年逾六旬之後爲自己開闢了一個新營生:成爲樂隊領袖。他組了個電子樂隊,在世界各國進行巡演,而且他並沒有在喫老本:他在幾年前出的兩張電子樂專輯Lost Themes I & II(《失落的主題曲》),只是爲了多賣幾張唱片而變成了標題黨,裏面的曲子都是他新寫的!

講了這麼多之後,我漸漸發現,我在文章開頭提出的那兩個問題(強提醒:卡朋特爲什麼能躋身氣質鮮明的電影作者之列;卡朋特在電影史上有着怎樣的地位),我自己也不是特別關心。卡朋特的作品有好有壞(這就是我爲什麼不提他在1988年以後拍的片子),他的藝術地位不低,但也沒那麼高。重點在於,卡朋特是一個有趣的人,看他的電影,就像是在和一個你願意與之一起喝着啤酒胡吹海聊,然後一起打兩把遊戲的朋友共處。所以卡朋特得到金馬車獎的重要性,不在於它肯定了卡朋特的藝術良心,而是在於它能讓更多人發現這個好奇、熱情、有趣的怪老頭,去看他的電影,聽他的電子樂,刷他的Twitter,看他喋喋不休地推薦自己心水的種種奇怪事物。所以少年們,不要去在意《電影手冊》、齊澤克甚至馬丁·斯科塞斯是怎麼評價卡朋特的了。自己去了解他吧!

(圖片來源於澎湃新聞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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