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夏末,我離婚了。

我走投無路,不得不帶着6歲的女兒,回到孃家。

可事實上,孃家早已沒有了娘,親生母親在我17歲那年就已去世,父親則在我大一那年娶了照顧他的保姆。去年,父親去世前立下遺囑,他唯一的那套住房,由我和保姆各佔一半。

所以,孃家的媽,實際是我的繼母。不,我從來沒有把她當親人看,充其量,只是個上了位的保姆罷了。

她已經60歲,無兒無女。父親去世後,她以遺孀的身份,獨自住在我家的房子裏。現在,我要搬回來,她一定恨得牙癢癢的。

而且,我和她之間,曾經生過很大的嫌隙。

大三那年,我爲了減輕父親的負擔,便在暑假獨自去南方打工,在一家小公司做前臺,我如實向父親彙報了這一情況。

這時候,有個多事的媒婆,不知怎麼想的,竟想給還在上大學的我說媒,找父親問了問我的情況。父親因爲犯過兩次中風,有些口齒不清,媒婆誤把“前臺”聽成了“坐檯”,當時很驚異地問保姆:“她在南方坐檯?”

你猜她怎麼回答的?她一邊給媒婆倒水,一邊淡定地回答:“嗯。”

老太婆聞風而逃,一夜之間,風言風語就在小區裏傳得滿天飛了。

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我氣炸了,找保姆理論,她矢口否認,本來也是沒有證據的事,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這樣一個心腸歹毒的女人,叫我怎麼甘心讓她霸佔父親的房子,放棄屬於我自己的那一份?

(2)

我和女兒響響到家那天,心情不好。因爲響響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十歲以前,一定要把手術做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手術費要五萬。我沒有錢,前夫離婚後便無視我們母女的存在,醫生的話對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繼母不在,廚房裏用小火燉着一隻蹄膀。

心情更加惡劣,我真想破口大罵,這老太婆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這是存心要把房子燒掉嗎?

我關掉火,也不管那隻蹄膀熟沒熟。

然後我收拾房間,給響響洗澡。

正在浴室忙碌的時候,她回來了,隔着門很兇地問我:“你關掉我的火幹什麼?蹄膀也沒燉爛,叫人怎麼喫?”

“怎麼喫?”我跑出來,衝她翻翻眼皮,“生喫好了。”

她快炸了,無奈她也打不過我,只好恨恨地端着鍋,摔門而去。我看見她端着鍋,穿過整個院子,進了對面一幢樓房。我站在樓下,聽見二樓傳來她的叫門聲:“高大爺,蹄膀來了,開門。”

我認識這個高大爺,是個退休多年的老幹部,兒女都在國外。我恍然大悟,父親死後,這老太婆大約急於找個新的靠山,盯上了下一個獨居有錢的老大爺。

(3)

我和女兒就這麼住下來了,兩居室,我和女兒住一間,她住一間,客廳廚房共用,飯分開喫,水電費分攤,雖然有名義上的親屬關係,實際上不過是陌生人。

老太婆的生活習慣很不好,常常用完鍋碗不涮,洗衣服舍不得用洗衣機,力氣小也擰不幹,總是弄得陽臺上溼淋淋的;衛生間還放個垃圾桶,而不肯將用過的衛生紙直接用水沖走,我說過好多次,她就是不聽,理由是,下水道會堵。

這天,我們又因爲衛生紙的存放問題爭吵起來。她嗓門很大,引來鄰居們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地觀看。她來勁了,說:“你別仗着年輕,就欺負我這個苦命的寡婦。”

我口不擇言:“你是寡婦沒錯,可真不算苦命,我爸死了不是馬上就有人接手嗎?對門的高大爺還等着你送蹄膀過去呢。”

衆人譁然,我又說:“要搞在一起就正大光明的,何必偷偷摸摸,早點上位,也好把房子給我騰出來。”

她的臉變成豬肝色,然後,就在衆人興奮的議論聲中,在我咄咄逼人的氣勢面前,頹然栽倒。

(4)

她一病就是四十天。

能夠照顧她的人,只有我,雖然我十二萬分不願意。因爲,她和高大爺並沒有什麼暖昧關係,父親去世後,失去經濟保障的她,只得幫人做點雜活,在小區照顧比她更需要照顧的獨居老人,賺一點小錢。

我把她氣出了病來,只得給她做飯,幫她洗衣服,卻拒不道歉。

當年她無端中傷我的時候,不也沒向我道過歉嗎?

飯做好了,我端去給她。她不喫,氣鼓鼓的,讓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把碗砰地摜在牀頭櫃上,然後很響地摔上門。過了一會兒,我叫響響,響響卻在她房裏奶聲奶氣地答應我。

我跑過去,推開門一看,我的女兒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喫飯。

她看着響響,滿臉慈愛,那神情在我看來是陌生的,我不曾記得她也有這樣慈祥的面孔。

然後,她抬頭看見我,臉又陰下來,推開響響說:“回你媽那兒去。”

響響說:“姥姥,明天給我買那個芭比娃娃嗎?你答應過的。”

她說:“買。”

拉着響響回到自己房裏,一番詢問,我才知道,她揹着我給響響買東西,喫的玩的,已經好多次。

響響說:“姥姥真好。”

我憤憤地說:“好個屁!”

(5)

雖然對她賄賂響響不以爲然,我還是儘量剋制住脾氣照顧她,只希望她趕緊好起來,不要再麻煩我了。

可是,眼看她復原得不錯,一場感冒,又加重了病情。她發着高燒,大概身上烙得疼,不停地想翻身。

我愁眉苦臉地坐在牀邊守着她,響響抱着她買的芭比娃娃,隔一會兒叫一聲姥姥。

她清醒了些,摸摸響響的頭,忽然對我說:“幫我辦件事好麼?”

她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我侄子幫我賣了老家的房子,賣了5萬,把錢存在這張卡上了,你去銀行替我查查,是不是到帳了。”

看她病得說話都沒力氣,我沒辦法說不。

我去了一趟銀行,ATM上一查,卻愣住了,卡里哪才止5萬塊,明明有10萬。

這老太婆糊塗了麼,自己有多少錢都不知道?

我搖搖頭,正打算拔卡。忽然,一個又恥辱,又誘惑的念頭,像蛇一般鑽進我腦子裏,盤旋不去。

既然她以爲這張卡里只有五萬,那麼多出的五萬塊,我是不是可以暫時借用,先給響響動了手術再說?

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大不了掙到錢了連本帶利的還給她。

每個人心中都住着一個魔鬼,區別只在於它是睡着還是醒了。而我心裏的這隻,毫無疑問,它醒了。

(6)

這天,我回到家,很長時間不能集中精神,做飯的時候把菜炒糊了,拖地的時候又打碎了熱水瓶。

她在房裏聽到動靜,很大聲地罵我,說我毛手毛腳的樣子,與去世的父親一模一樣。

說起父親,她忽然來了談興:“你爸呀,粗心得不行,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我一看,喲,褲帶子都沒有系呢,難爲他還在外面逛了一天,也不怕掉下來,呵呵呵……”

她快活地笑起來,彷彿父親還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似的。

我鼻子一酸。父親再婚後,潛意識裏我是有些怨恨的,對他生分了許多。父親的樣子,大概還沒有她記得清楚吧。

我十八歲離家上學,然後工作,結婚,生子,照顧父親的時候並不多。憑心而論,這麼些年,全靠她,父親才得以晚年善終。

這晚,我一夜沒有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帶響響去醫院,急得早飯都沒喫。因爲我怕稍一遲疑,自己就會改變主意。

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去她房裏看了看,她睡得很沉,打着輕微的鼾。

(7)

響響動完手術,在醫院住了兩週。

當我回家拿換洗衣服時,她已經能夠起牀,慢騰騰地進廚房做飯,去陽臺晾衣服。

她問響響的情況,我說很好。她笑了,說:“要是響響以後肯一直叫我姥姥,我這一半房子就留給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嘴硬說:“你哪有這麼好心?”

她瞪我一眼:“又不是留給你,用不着你來懷疑我。”

我倆只要碰面,就一定會吵架。可是奇怪,如今我一點也提不起和她吵架的力氣,無邊的心虛和羞恥,令我恨不得永遠在她面前消失。

響響出院後,我們的生活恢復以往的秩序,各做各的飯,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可是響響不肯遵守這規矩,她老喜歡往她房裏跑,因爲她房裏有喫不完的零食。

我變得很忙,打了三份工,因爲只有我知道,我欠了她的錢,必須儘快還上,我不想當一個小偷。

所以,我不得不任由她攏絡響響,有意無意地把響響丟給她照看。

(8)

這天下班,我正拿鑰匙開門,忽然聽見她在屋裏和人說話。

那人說:“房子明明賣了八萬,再加上你的積蓄,十萬是有的,怎麼才肯借我五萬?”

她說:“另外五萬給響響動手術了。”

那人叫起來:“別人的孩子動手術關你什麼事?我是你親侄子,遇上難事要你幫忙,卻還比不上一個外人?”

她的聲音高起來:“響響不是外人,她是我外孫女!”

門外,我已經不能思想,覺得自己整個人掉進一條冰河裏,快要凝固了。

門忽然被撞開,她的侄子怒氣衝衝地出來,瞪我一眼,招呼都沒打就拂袖而去。

剩下我與她面面相覷。

她看上去很尷尬,好象做了虧心事的人是她。

而我,總算整理好思路,輕聲問她:“你是不是拿準了我會當一個小偷?”

她嘴張了張,半晌才說:“那不叫偷,我硬借給你,你這種鴨子死了嘴硬的人會要嗎?”

“於是你就故意讓我去查銀行卡,假裝說卡里只有五萬,誘惑我去偷多出來的五萬?”

“我說過了,那不叫偷。我知道,你因爲響響的病,都快急瘋了。”

然後,我倆再度沉默。

這個可惡的,勾引我犯罪的老太婆,此刻就那麼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想我應該立刻死在她面前。

可取而代之的,不過是我的嚎啕大哭而已。

她拍着我的背,怒斥着:“有什麼好哭的?你是我看着長大的,還怕在我面前丟臉?要丟臉也早丟了,你把內褲曬廁所的習慣什麼時候能改?”

我仍然哭得不能自抑,一邊哭,一邊卻在質問她:“當年你爲什麼要污衊我去南方坐檯?”

她頓了半晌,才慢慢說:“那年我生了一場病,耳朵有段時間聽不太清,但是不想被人叫聾子,於是誰都沒告訴。那個老太婆問我話的時候,其實我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等我知道闖禍了的時候,流言已經止不住了……對不起。”

我哭聲頓住,抬頭愣愣地看着她。

她一攤手:“你不信也沒辦法。其實我早就想對你解釋,但是你那個牛脾氣,就是解釋了也肯定不信,所以懶得說了。”

(9)

黃昏將至,響響放學回來,大叫姥姥我餓了。

她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廚房做飯。

差不多同一時間,我也彈起來,我倆在狹窄的廚房門口卡在一起,然後,我盯着她說:“那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她下巴一揚:“當然,那是我的養老錢,不還,我和你拼命。”然後,她身子往後一縮,奸滑地說:“你想做飯?好,把我那份也順便做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一溜煙跑回臥室。不一會兒,電視機那巨大而歡樂的響聲就傳了出來。

好吧,她始終是那個奸詐的老太婆,不管有沒有借過錢給我,都不能改變這個屬性。

可是,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討厭她了。

我進了廚房,鍋碗瓢盆發出悅耳的響動,像奏着一曲喧譁的交響樂,與此同時,心底升騰起一股暖意來。

文:瓊英 來源:斷十六狼 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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