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春日行》

春風裏,他和她走。

她站定在一塊方磚上,不再前進,他走出去很遠,才發現她已經停步,又跑回來,問,怎麼了,怎麼不往前走了。

她指着方磚,橫平豎直四條邊,說,這一小塊地方就是原點,一切世界都由此生長,我抬起腳來,往南走,那這座城市就往南邊生長,如果我往東走,城市就往南去,現在,你猜我要往哪走。

他說,這條街是東西走向,你從西邊來,肯定往東走。

她說,我還可以往南走,翻過籬笆,泅過那條小河,我也可以往北走,穿過那座紅磚房,我還可以往回走,其實沒有什麼能擋住我,不過我還是決定往東走。

她往前跨了一步,踏進另一塊方磚中,繼續往前,又踏進一塊方磚,走一步停一步,就像個機器人,短短三十米的步道,走了五分鐘。反正下午沒什麼事,他就陪着她發瘋。

走到十字路口,她停下來,望着湍急車流,車對面是一座公園,院子裏面的桂花樹耐不住地長出白牆,綠燈剛剛轉紅,需要一秒秒地等。

她說,我現在衝到路上去,你猜我會被哪輛車撞到。

他說,我猜會是輛白色的車。

她說,爲什麼是白色,不是黑色或者紅色。

他說,白色上面灑點紅,好看。

她點點頭,表示滿意。

她最愛說這些虛無之事,一開始他也不知如何作答,還會緊張,覺得詭異,後來知道了,不過是種假設,在她的假設裏,需要按照她的邏輯行事,一唱一和,要像回事。

譬如她說,我要熔化了。

那他就說,你的熔點太低了。

她要是說,我不管,我就是要熔化。

那他就要問,好吧,熔化完了以後你要怎麼辦。

她說,就那一大灘子在路上,走過的人踩我一腳,開過的車碾我一下,鞋底上輪胎上沾一點我,很快路上那一攤子也不見,我被帶到斯城的每個角落,我破碎成了最小最輕的塵,揚在空氣裏,和其他灰塵混在一起,你看不見我,你也聞不見我,但到處都有我,每個我的碎片,看見你都會撲向你,粘在你的頭髮、眉毛和嘴脣上。

他以前經常被這些話蠱惑,現在已經適應,心中毫無波瀾。他和她看着同一片風景,想的事情完全不同,她說,我的腦子裏有棵巨大的紅珊瑚樹,還在長,無數個分叉,通向不同的小徑,而他連紅珊瑚是什麼都不知道,她要說,就隨她說去。

他們來是爲看櫻花,公園裏有,八十年前種下,二十來棵,老樹了,花冠已是巨大,斯城的本地新聞通報,花已經開到全盛,遊客來得多。他們站在圍牆外,只能看到一點白粉色的尖兒,團團青雲似。

走過了斑馬線,往公園大門去,還得走上一百米。

她說,你曉得吧,這個公園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由魔術師流星王募集籌建的。流星王的原名叫做劉興旺,原在北京天橋下耍雜戲,後來學了魔術,來斯城出了大名,那時候沒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要是辦一場演出,必是在丹桂臺或者天瞻臺,斯城名流都要來捧場,時運真是不錯。櫻花樹是他專門從日本買來,種在花園裏,花了大洋上萬。

他說,我不曉得。

她說,他有個絕活,是變鳥。

他說,怎麼變。

她伸出右手來,大拇指和食指一撮,說,這麼一下,就變出好多鳥來。

他笑起來,說,還以爲真有鳥。

斯城的掌故她知道得多,平常她和他走着,手裏拿個冰淇淋,或者一杯咖啡,舔着喝着就指點起來:這是民國資本家霍氏的舊院,院子成東西兩半,一半住人,另一半種滿梅花,上世紀二十年代就對公衆開放了,裏面的茶館現在還經營着,還是國營;還有音樂廳前那爿草地,以前上面立着一排公寓樓,三十年代建造,名爲安森公寓,七二年的時候發了一場火,燒得只剩下紅磚,推倒後改成了小公園;河清原是個連着大河的臭水塘,每個夏天蚊蚋滋生,周圍人不堪其擾,才取了“河清”這個名字,臭水塘在九十年代初填埋掉了,修成大路,名字還留着;斯城滿大街的法國梧桐,原本的名字叫英桐,只因早年法租界種最先種植,才叫了這個名字;斯城的咖啡館有八千多家,而且數量還在穩定增長,或者幾年之後,便有一萬家,每天嘗試一家,也要二十幾年……

他以前問她,你都從哪裏知道這些的呀。

她說,看點書,有時候在路上走,街道邊都會有街區歷史小知識的招貼,尤其是舊法租界,可多了,走慢點停下來看看,就知道了些。城市規劃局裏還有個斯城各個時期的模型,這城市一年年變化可大,十年就是另一番樣子。看看它初始的模樣,再看看它現在,滄海桑田這個詞用着嫌輕。

他說,下次我留心。

但她講出的許多事不真。不真,也不是假,就是虛虛實實,互相咬着。

譬如她說,斯城的地下一百二十米處有個防空洞,“文革”時候建造,從市政府舊址的地下一直延伸到圖書館,長有四五公里,建成之後短暫開放過半個月,之後一直關閉,據說北區的一個井蓋下面有條密道可以前往,但至今還沒人找到那個井蓋。

他聽了覺得有趣,專門跑去檔案館查資料,兜轉了好幾個月,才發現根本沒這會兒事,這事兒發生在北邊的一座城市,事情也不全如她所描述,她不知哪裏看來,嫁接到斯城。

還有,她說,新榮街上那個鬼屋,說是夜夜鬧鬼,去年清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是幾個流浪漢霸佔了房子,故意鬧出動靜,嚇走衆人;建南北高架橋時,建到一半,有個水泥樁子怎麼都打不下去,說是打在龍脈上了,找河清寺的老方丈來唸了一通經才放下去,樁子放下去沒多久,老和尚就圓寂了,有人說那樁子是用老和尚的命贖的;北區拆改舊屋時,居然從牆壁裏打出兩具屍體來,二十年前就埋在裏面,早就成乾屍了,姓什名誰都查不出來,多嚇人,這樣的奇譚只存在於都市。

他說,竟是瞎說,又問她,這些事兒都誰告訴你的。

她說,保安大叔,斯城人,名下四套房無憂無慮的,在辦公室門口放了一個四層的花架,擺了幾十盆蘭花,每天伺候這些蘭花,中午喫飯的當兒給我們講些八卦逸聞。

後來他去她公司接她下班,才發現她公司根本就沒保安,至於“名下四套房”“幾十盆蘭花”,又不知哪裏嵌套進來,他也早就習慣她隨意安插的細節,好讓故事生動,也許她自己也不能辨明其中真僞,或說,話語中的真僞向來是流動的。

他們都喜歡走路,在街道里穿行,一步一步,由點到線,由線到面,足跡串聯起各個區域,地圖就畫出來。斯城是他長大的城市,從他降生開始,到他十八歲,沒有出過地界,他指給她,這是他讀書的小學,這是他讀書的初中、高中,相距不過兩公里,步行可以通達,大學在另一個城區讀,總歸沒有離開。三百六十五天日日相見,他對斯城熟透了,閉着眼也能夠知道自己身處何處,街道走向、座標建築、早點夜市,那些消失於近年城建的老弄堂他也記得,像記得身體上已經淡得看不清的疤痕;他記得很多樹和花,點綴在街道或公園,也記得許多去世的老人,彷彿昨日才相見;走在路上,總有人可以相認。他家在九十年前從台州遷徙至此,已經三代,脈絡不斷,樹上開花,而親朋口中的祖籍,變成一個略微熟悉的地名,早些年,他跟他爸回過台州尋祖,兩個人在陌生的鄉野裏走動,見到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卻無人相識,又走到山上,越過蔓草去找一座孤墳,最終沒有找到。

一年前,他們初相識,在咖啡館裏,小情小調的音樂漫漶,她忽然嘆口氣,說,我羨慕你,是斯城人,生於斯,長於斯,不像我,來得太晚。

他說,你說戶籍啊,那有什麼好羨慕,運氣好點。

她說,不是,我羨慕你無須去了解斯城,就已經瞭解斯城。

他說,那是什麼。

她說,城市是,越想靠近,越隔一層。

他說,我不懂啊。

她說,你懂纔怪,要我這樣的人才懂。

他好奇起來,說,你是怎麼樣的人。

她是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人,一直遷徙,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竟都不在一個城市,總是剛喜歡上一個地方,喫慣了飲食,認識了幾個朋友,馬上又得搬離,天南地北,到後來和誰也無法長久相處,分別時總是說會聯繫、會電話、會寫信,可是人健忘,再好的朋友過段時間也記不住面孔,再往後連名字都忘記,肯定不再聯繫。隔段時間,她的世界就得重啓一次,也因此支離破碎。到了新的城市,會特意去了解它的歷史和風俗,也會帶着好奇四處走走,但是又知道很快會離開,一顆心懸着,總是放不下來,她去每座城市,都想留下來,又不想留下來。沒有來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沒有去處,和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猴子也差不多。

她說,我在夢裏面,想到自己要離開一個地方,曾湧起過非常濃烈的鄉愁,心臟驟然收緊,喘不過氣,害怕自己再也回不去,可是一醒過來,那種離別的傷感又一點影兒也沒有,甚至想不起來要離開的那地方是哪裏。

他說,你去過幾座城市,我指長期生活過的。

她伸出一隻手來,五指伸得筆直——五座完全不同的城市,分散在這個國家的東南西北中,有着完全不同的飲食、風俗和氣候,語言也相隔甚遠,最後抵達的城市纔是斯城。除斯城外,她提到的城市裏,只有北方那座城市,他曾經短暫出差,去時正值冬日,北方海岸的烈風抽得他臉疼,令人記憶猶新。他想到見她第一面,感覺是模糊和陌生,她身上沒有一根線牽着過去,沒有口音,沒有風格,沒有眷戀。他成年之前沒有出過斯城,對於世界之大沒有任何概念,五百公里到底有多遠,他只能用地圖的等間距來計算,她卻早就知道了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也許要坐上七天七夜的火車。這倒叫他迷戀,又叫他有些羨慕。

她說,這有什麼好羨慕,嚐嚐就知道艱難了。

他問,這五個城市最喜歡哪個。

她說,反正不是斯城。

他說,說說無妨。

她說,就那個西南邊陲小城,主街上都是百年前修的木房子,還有穿斜襟藍布衫的老太太家門口晾小腳,人口不過五六萬,主街十分鐘就逛完,人和狗和牛和豬一同走在道上,其實是有些味道,一條小火車通進來,一個小小尖尖的火車站,來往的人不多,大家去的地方也不遠,不過我說的都是二十年前的情形,現在這些應該早就消失,我喜歡它,是因爲回想起來,它最像一個站不住腳的夢境,由許多人的夢境一起構成,如果有一個人撤離,這個夢境就不成立。我每次跟隨父母搬離一個地方,踏上火車或汽車,就知道再也不會回去。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就不能回到同一座城市,一旦從它的軌跡裏離開,就再也不屬於它。

他說,你現在在斯城,也是斯城人了。

她說,也許我明天就走了。

他說,別隨便就走。

她說,總會有什麼事情逼着我走的。

他說,那麼也會有什麼事情把你留下來。

他給她看過家人的照片,從他爺爺開始,照片裏是個年輕人,穿着白色長衫,坐在老照相館的山水背景布前,手裏拿一把摺扇,很是斯文;他爺爺和他奶奶竟有張結婚照,他爺爺穿着西裝坐着,他奶奶着了婚紗,手裏捧一束花站在男人身後,真真時髦;再往下一大家子,十幾個人,都是青黑衣服,面對鏡頭,個個笑得臉僵。老一輩的照片留下來的不多,只得一個淡淡的影子,馬上轉到了他,彩色照片裏他被父母抱在懷中、騎小車、戴紅領巾、上學、玩模型、吹小號,種種瑣碎,都被記錄,又像是被圈在照片裏被人觀賞。

他說,我爺爺是個賬房先生,自台州來斯城,站穩了腳跟,娶了我奶奶,我奶奶原來是紡織廠的女工,二十四歲才嫁給我爺爺,以前,紡織廠裏的女工要養一家子,不到二十四五歲家裏人都不放出去嫁人。我爺爺也到二十五歲才娶親,那時候兩人算晚婚了,總共生了十一個孩子,我爸是老小,我奶奶生我爸時,已年近五十,十幾口人擠在二十來平的里弄屋裏,二老一死,家就散了,伯伯姑姑都不來往,好像有仇,到我這輩,到底有幾個堂兄妹都說不清,盤算一下,一定很多,散佈在斯城,誰也不認識誰。

十一個啊,真是厲害。她在心裏驚歎,卻沒說出口,那樣旺盛的生養能力只在傳說,一去不返,而他們結下的果實又重新填埋進土,蔓生開來。

她拿他的祖籍“台州”敷衍:原本斯城是沒有什麼台州人的,最早來做生意的兩廣人多,後來蘇州、無錫的人來得多,寧波和蘇北人差不多同時節湧進來,外鄉人在斯城都要結幫,免得被人欺侮,台州人少得連個幫都結不起來,那時候斯城有頭臉的人物,哪有台州人。直到那位靠販鴉片煙起家的顏氏大佬起了家,稱霸斯城,台州人有了庇佑,才逐漸多了起來,不至於寡落,他爺爺就是那會兒來的斯城,說不定,就是去給顏氏大佬當賬房先生去了,一算時間,將將扣得上,不給這樣的人做事,哪裏來的錢養那麼多孩子。他聽了笑起來,說小人物哪能和那種攪亂半邊天的人扯上關係,隱約又想起來,他爸曾經說過,他爺爺四十年代離開過內地,去香港待了兩年,搵食求生,那時候顏氏大佬也避國亂在香港,不知是巧得來,還是真被她猜着。

從這一點來說,他喜歡聽她講述斯城,口吻濃重,色彩瑰麗,全是奇情,許多人和事交替出場,卻又模糊了時間和地點,在市井之外另有一個市井,超脫一切既定規則,斯城變成一座飛來之城,幻想之城,水中月,鏡中花,完全不同於他的所知所處。

她說,他是斯城,斯城是他。斯城除去實體,全由記憶構成,他是記憶的中心,他和其他人的,其他人和他的,扭在一起,他滲透到斯城,斯城也滲透到他,他的記憶連綴他人的記憶,他人的記憶又連綴着更多的人,記憶延綿,最終連綴成一張頂密的大網,籠罩在斯城之上,城市的邊際生長,記憶的網絡越織越大,終於牢不可破,而他始終穩坐在網絡的中央,他擁有一個最最完整的斯城。斯城於他,是鮮活的,是不老不死。

他說,我哪會想這麼多,我想的特簡單,就是喫好喝好,好好活着,多出去玩兩趟。

她說,你看你看,我就想不到這麼簡單,這就是差別。我來到這裏,面對的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我和它沒有天然的聯繫,不知道它從哪裏來,爲什麼長成這樣,還會長成什麼樣。它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歸處,而是巨大的殘骸,像一條百足蟲,過去節節死去,未來也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從來不覺得生活在這裏是理所當然,我在這裏,不過是委身於此。要去了解它,只能俯瞰,從它的原點開始,一點點畫出它生長的足跡,看它從小變大,從一個不過數千人的鎮市,放射着蠶食周邊,在百來年的時間,變成一座巨大的無所不能的城。可是這不過白費力氣,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個零碎的故事,以及串聯起它們的線索,這些有什麼用,無論我從地理上,還是從歷史裏去了解它,它都是一張褪色的背景板,早就失去了生命。斯城的一切都傾倒向我,在裏面找不到和我有關的節點,我從任何方向出發,都無法抵達它的核心。這些浮皮潦草的舊事,知道的越多,離斯城越遠,這就像是,無法通過解剖一具屍體來了解這個人。

他說,你可以進入到我的網絡裏來。

她笑起來,說,那我豈不是不能拔腿就走了。

他始終想不通,爲什麼是瞭解越多,離斯城越遠,但她知道的那些,他向來不關心。

買了門票,進了公園,到櫻花樹下找了一片平整空地,鋪開野餐毯子,兩個人躺下來,仰視着這棵花樹,片片的團團的,被陽光照透,一樹琉璃白火,快要燒透了天。她很快睡着了,整個人捲起來,臉被曬得發紅,分佈得太過疏闊的五官,此刻看來更加破碎,像畢加索的畫,零件拆開,又粘回去,不再真切。來看花的人雖多,卻都是走馬,他們兩個也被人一道觀看。

這個公園是流星王籌建的,據說圖紙也是他畫的,誰也不知道爲什麼一個天橋下耍雜戲的人會興起建公園的念頭,一個文盲又從哪裏學會畫圖,還真給他籌到了許多錢建起來,整件事聽來都如此不真實,但它確乎發生了。

公園均勻分成四瓣,每一瓣都是不同風格,東邊是西洋式的玫瑰園;西邊是蘇式園林;南邊原來是跑狗場,現在挖了條小河,曲曲折折,連通園外的圍園河;北邊是日本式庭院,櫻樹林就在這裏面。雖然豐富,但是趣味粗鄙,附近公園少,周圍居民都進來逛,在樹下或涼亭裏打牌下棋練拳,一直熱鬧非凡。

他和她在公園裏閒着沒事,租一條小船,花小半時辰,在河裏流連,小河曲折,轉彎困難,時常撞在岸邊花叢。 兩岸的柳樹釋放着無窮無盡的柳絮,大大小小在空氣中漂浮,造出春日豔陽裏的雪,迷住人眼,掉在水面上,漸漸鋪滿河道,他們一邊向前划槳,一邊扎到這場春天的雪裏,槳打在水面的聲音輕微,一下子將那些白絮捲到水裏,便宜了河魚。在濃密的白絮中穿行,臉上身上卻沾不到一點,這場景連他都覺得似夢,更別提她了,划船前又喝了點酒,幻想排鋪過來。

她說,我們現在亞馬孫雨林中。

他說,好的。

她說,我們正身處亞馬孫河的某一條支流的支流,向着雨林深處去,切斷了一切信號,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說,好的。

隨着這一聲“好的”,斯城就退到後面去, 包圍公園的高樓大廈也在剎那消失,流星王的公園被幽靈般的綠意圍裹,現實世界隱到一片虛無之中,連接兩者只有飄飛的柳絮,但亞馬孫裏沒有柳絮,只有成羣的碩大蚊蚋飄在頭頂,他受了蠱惑,彷彿真的同她在一片綠野中漫無目的地遲緩前行,不知不覺停下了手中的槳,讓小船自行漂流,兩旁的莽林幽深灰暗,窺不到盡頭,河水中始終有一股腐敗的氣味,有什麼蟲什麼鳥什麼猿在叫,織出來的聲音綿密無邊,天氣隨時會下雨,河水隨時會暴漲,植物隨時會吞噬,四周一切都擠壓過來,他們這艘小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打翻。

他們一直漂到公園裏的小船塢,停好了船,把槳交出去,又去取回了押金,拿着二百塊的現金,兩人去喫火鍋,人聲鼎沸,熱氣騰騰地喫了很久,她長嘆一口氣,說,可算是回來了,剛纔我還一直在漂呢。

既然在斯城遊覽雨林可以,那麼,一字不識的流星王做個大夢也可以。

她說,公園建成之後,流星王在園子裏的跑狗場中舉辦過一場公益魔術表演,吸引了四千多人前來觀看,那天他搓搓手指頭,灰鴿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尖飛向天際,夜晚的燈光不好,後排的觀衆看不清楚,只聽得翅膀撲棱的聲音持續了半個小時,在魔術表演之後,這些鴿子在此安家,現在斯城街頭的那些灰鴿,多是當年鴿子的後代。你看,流星王把一場大夢做成,還留一個尾巴,拖到現在。

日後,他看見任何一隻鴿子,都會想起這個故事,他始終不能分辨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時候他想,如果要去理解她幻想的源頭,是不是要將她曾經住過的城市都走一遍,才能找到一些線索,他將這個想法告訴她,她笑起來,說,那麼你會陷入一個和我一樣的怪圈,你去到了那些地方,也看到了一些我曾經看過的風景,譬如說你去到了西南邊陲的那座小城,看到了我所說的一切,足跡重疊,就以爲能夠理解,但你不知道我也是一片記憶的中心,不止和我的來處有關係,也和時間有關係,也和去處有關係。我每時每刻都在完成,就像你每時每刻都在完成,我們要是到過去裏去找,哪怕進入得再深,所見都是一片殘骸,你要到殘骸裏翻揀什麼呢。斯城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片遺蹟,我在這裏,用盲人摸象的方式去理解它,摸到了耳朵就是耳朵,摸到了鼻子就是鼻子。所以,你也不必去我去過的那些地方,免得失望,也免得像我一樣過度解讀。你不妨這麼想,我這麼一個外鄉人,又是女孩子,獨在斯城,又和家人的聯繫不怎麼緊密,也沒有什麼談得來的朋友,拳居在斯城的東北角落,再往外圈一點兒就是郊區,有許多具體的煩惱,房租、工作、生活啦……芒刺在背,每時每刻都壓上來。你就把我這些顛三不着四,看做是異鄉落寞的另一種形式,無可奈何之舉,沒必要費心搭理,這樣比較好。

他說,聽起來還挺傷感的。

她說,不過,偶爾我還是能夠通過你嚐到斯城的味道。

他說,是什麼味道。

她說,你記得麼,有一次你帶我去喫水煎包,穿街走巷,鑽到里弄,進了一家油漬漬殘破小店,煎包端上來,你說味道竟和二十幾年前一樣。

他說,你喜歡喫水煎包啊,下次再去喫。

她說,我不愛喫。只是看見你喫東西的模樣,覺得很有趣,彷彿看到丁點兒大的你揹着小書包,踩在馬路上,步子又小又碎地朝前奔。斯城那不老不死的那部分我也終於觸到,雖然只是瞬間,雖然只是鱗屑。

從火鍋店喫完飯走出來,又喝了酒,兩個人都出了一層薄汗,但早春夜晚還是冷,街道上瀰漫一股灰氣,道旁的法國梧桐都有七八十年的樹齡,樹葉又高又密,懸鈴正在散播種子,整座城市被敷得毛茸茸。他將手伸進她的大衣裏,摟着她的腰,過一會兒那隻手竟然不老實起來,又扯開了毛衣和裏衣,手貼上了她的背,冰得她齜牙,冷風灌進來,兩個人就這麼像連體人一般,緊密地貼在一起,走了些路程。那條路是飛魚路,東西走向的主幹道,連通夏莉路和翡翠路,兩旁 art-deco 建築板着臉示人,在這樣霧氣朦朧、似冷非冷的晚夜,行人反而最少。她穿着一雙小了半碼的皮鞋,木製鞋跟在地面敲出跫音。

她說,飛魚路是斯城最早的紅燈區,長三堂子多半落在這裏,有百來家。

他問,什麼是長三堂子。

她說,就是高級妓院,來長三,不論飲酒、過夜、聽曲,先付三塊大洋,所以叫這個名字。

他說,然後呢。

她說,你一個斯城人,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笑起來,說,知道這些才奇怪吧。

她說,先不管怪不怪,後來這一片開了許多鴉片館子,斯城第一家電影院也在這附近,舞廳、賭場、酒吧一家接一家,高歌豔舞,許多人的慾望都投注在這裏,壘成了斯城最綺迷的地方,霓虹燈,酒和音樂,原來是遠東數一數二的熱鬧。早前,有部電影《霓虹閃爍》的背景就是飛魚路,講的是一個小開敗完了錢,背了一身賭債,跑去跳了鴨頭江。那片子是黑白片,一個失意的人佝僂走着,鏡頭越來越高,燈越來越閃,行人來來往往,街道越來越熱鬧。小學時候,學校放過這個片子,教育我們萬惡的資本主義如何把人變成鬼,我就記得飛魚路,初來斯城,先到這裏,發現根本沒有霓虹燈,氣死我了。

他說,我小學時候經常來這裏的少年宮打兵乓球,後來還來學過小號,每個週末下午都來,學了兩年。

她說,爲什麼不學了。

他說,小號那個聲音,你是知道的,像放響屁一樣,我在家也要練習,我爸受不了,不讓學了。

他對飛魚路爲數不多的記憶便是小號高亢嘹亮的聲音,明明是他自己吹出來,卻又像是窗戶外傳進來,再進入耳朵,好似一道牆壁,隔絕街上的車馬聲。飛魚路仍很熱鬧,熱鬧了許多年,早上七八點就開始飄起刀魚面的味道,店門前排起長隊來,飛魚路離鴨頭江最近,遠東飯店還在這條路上,車輛往來,遊人如織,但已聞不到任何紅粉綺豔的味道,那種味道,如果有過,也早就消散不留痕跡。斯城人不愛來這附近,因爲遊客太多,也因爲地理上,這裏像是斯城畸生出去的一個角,並不方便抵達。

她說,二十年代有個自稱沙俄流亡女公爵的女人居住在此,她的貴族身份有許多漏洞,連自己的封地也說不清楚,後來人考證出來,她原來是聖彼得堡的一個交際花,因爲十月革命,逃到斯城來,但她富得流油,戴了滿手鑽戒,斯城人不問過去,她說自己是女公爵,那就是女公爵。女公爵最鐘意鬱金香,從荷蘭進口了各種品種的鬱金香,種在花園,每到開花季節,請來全城權貴,舉辦鬱金香酒會,夜色裏的鬱金香像一朵朵發光的小碗,散發着催情的香氣。酒會辦了二十年,園中的鬱金香轟轟烈烈,直至有一日,這位女公爵忽然消失,有人說她破產逃走,有人說她因參與間諜活動,被人暗殺,丟進了鴨頭江,總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花園荒廢,那些鬱金香的球莖夜裏被人挖去,埋在了自家門口。其實鬱金香這種花,一點都不嬌貴,隨便拿土蓋一下,不忘澆水,隔年也能夠開出花來,值千值萬,最終開在里弄。斯城人對於鬱金香的狂熱,卻是從這裏開始的。

他又知道了,原來狂熱皆有源頭。

四月是鬱金香的花期,道旁花壇裏種滿鬱金香,樹葉筆直向上,頂出一個花苞來,由是一隻只發光小碗散佈,亮過路燈,人們匆匆走過去,街道被催情的香氣籠罩,生髮的慾念,像此刻樹梢上的新葉,細小又強烈。他忽然被巨大的妄念攫住,想和她一起走向旁邊無人的小巷,用大衣把她罩住,再從口中將她完整吞沒,而後她在他的腹中,兩個人就像遊蛇,從巷子的幽深處滑進夜的夢和夢的夜,在地上留下一條溼印,很快乾卻。

*人名皆爲虛構,世上並無斯城

*代即擬,《春日行》古樂府題

2019.4.23

關於作者東來

東來,本名華夢羽,生於九零初,長於中部小城,現居上海。原媒體人,現自由職業者,對古陶瓷與書畫稍有涉獵,寫過類型小說、雜誌連載與專欄。獲 2019 年豆瓣閱讀徵文大賽文藝組首獎。2019 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大河深處》。

一些解讀

讀這篇會聯想到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她像是馬可波羅,他像是忽必烈汗。可是又不一樣,他的斯城對於她是看不見的城市,而她的斯城對於他也是陌生的。城市將人聚集在一起,似乎是爲將人集中進行拆分,拆分後的人有了各自的城市,彼此看不見對方的那一座,卻又在生活中聯結在一起,構成一座多重面孔的城市。

小說在虛實間展開,探索了城市與人,與時間、記憶、想象的關係。行走在公園、街道,穿插逸聞、舊影、夢幻,從一座城到許多座城,有細膩的感受,譬如童年的喫食,也有暗含的情慾,以及種種思考,由此豐富的內容,構建出一座別緻的紙上之城。

其中一些景物描寫也非常美,如將櫻花描寫爲“一樹琉璃白火”,等等。(特約編輯:朱嶽)

題圖原圖來自:Krimzoyaon i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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