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程 | 他喜歡無人認領的孤獨
原標題:王小程 | 他喜歡無人認領的孤獨
王小程,本名王成,80後,江蘇徐州人。
▍悲傷
他藏起悲傷在你我之間生活
抽菸,喝酒,開各種玩笑
並不感到心安。他有更爲隱祕的
心事,釘子一般,有尖銳之感
經受外界的敲打。有時他孤立自己
看浮上來又沉下去的
鸚鵡魚,被玻璃羈押又被
玻璃救贖。甚至他把真理交給
異己者,抽身而出像抖落
一樹腐葉,暴露清晰的枝條
多麼孤獨。他喜歡無人認領的
孤獨,像無人認領的野狗
不被豢養,調教,抬起孤傲的頭顱
走進另一種生活。而悲傷並不了卻
分身無術,在你我之間
尋求瓜分。人們善於拿走喜悅的部分
對各自的悲傷隻字不提
▍孤島夜宿
蟲鳴四起的夜晚,涼風如綢
在山裏走動,有安詳之感
想想那些相似的情景,再想想
差點忘記的人。是的,我們經歷了
太多,重疊的生活,眼前即爲真實
我窸窸窣窣走動,像求生的逃犯
擁有私有的時刻:私有的山林私有的
香蕉樹,私有的蚊蟲扇動翅膀,彷彿
它們沒有悲傷。抬頭看到羣星隱現
在寂寥的夜空,一顆緊挨着一顆
相互告慰與寒暄
▍捲尺
我羞於這樣的安排:一次遠行
對應一次迴歸
像捲尺伸出自己,又迅速撤回
“我們因固守而厭倦,
又因未知而畏懼”
反覆回到熟悉的地方
接受它的收容
而感到心安理得。一些遠去的親人
常常摸黑回來看我
如果生命
有準確的長度
也從未得到辨識與理解
而道旁樹
甘願藏年輪於體內
悲傷不必言說,快樂也是
▍斷木
從斷裂點開始,木頭坦白它的內心
這不同於切割,鍛造。自己折斷自己
源於一個念頭,一場意外的
節外生枝?秋風無辜,秋風
長有骨刺,掠過,相對的疼
斷木——一截自我解放的枯枝
曾劃出弧線。這被母親塞進竈臺的
好柴,此刻躺在林中猶如
被特赦。孤獨環繞,它
不同於父親鋸齒下的良木
渾圓,硬朗,有副好骨架
被製成祖父的棺材
它枯瘦腐朽,像村頭的那個倔老頭
突然放下自己,由外而內
敞開破敗的骨肉
那秋末午後的一聲斷裂
無人察覺
▍留不住
不會再有明媚的眼睛,望向窗外
瘦弱的槐樹,如何把葉子
長大成蔭。指桑罵槐的婦人
老了,她將憶起
某個黃昏,歸途的羊羣裏
喚着媽媽的那一隻。
不再有溫柔地對待。妮子出了嫁
偶爾打電話,三年沒回家的兒子
離了婚。在每一個
涼風吹起的夜晚
守候天氣預報的夜晚,小偷擄走
羊崽子的夜晚,不再有清晰的耳朵
聽見嘶啞的蟬,枯死在枝頭
她睡着了。她夢見槐花開,這
一生中最爲明亮的事物
▍村莊的草垛
再一次以農民的身份寫下
草垛的窘迫和卑微,這些突兀的
乳房,乾癟無汁,散落在軀體之外
從秋天的入口開始,命運的
決裁者深埋隱疾,深埋一場霍亂
於不安中爆發。暗處
有蟲鳴,有婦人泣淚,扛鋤頭的人
信仰命運,信仰稻草的體溫
在爐膛體內打開。此刻,鳥雀躁動
捕食者慌亂於空無,一場冷,一場白
稗草探出腦袋,以草民的身份
掙扎了一下。而冬風,劈頭蓋臉地
掐斷這最後的倔強,頃刻間
草垛,成爲另一種墳墓
▍雪從來不自己化掉
雪從來不自己化掉,轉身離去的人
欲言又止。在夜間,暗藏的力量
已發生,那深處的糾纏,咳嗽
一陣接着一陣
一切爲時太晚,雪說下就下了
起來。廢話,覆水難收
無數個冬天,沉默是私人的事情
永遠的沉默是黑夜的事情
——原野上,墳丘孤絕
一隻烏鴉撲棱棱飛過
而現在,許多事情被打了死結
手提刀斧趕路之人,亦有
向善之心,壞掉的部分白茫茫的
像一場不被察覺的黴變
我尚且懂得一些規則
十年前的那場大雪
並非自己化掉,十年後
終有人走失在自己的陰影裏
▍秋天的蘆葦
這些多情的蘆葦,在秋日的陽光下
有所舉動,一棵緊挨着一棵
構成另一種網
風試圖穿過每一片葉子
告訴他們
秋天已深,他們只是搖曳,
一切外在因素過於蒼白
寒露將近,飄帆的蘆葦內心空虛
他們一路走來,從青到灰,一節節地
抬高着歲月。現在,他們互相攙扶
像暮年的老人,儘可能慢一些走在路上
把蘆花飄成帆,把身體斜成桅杆
浩大的秋天裏,一艘艘虛擬的船駛出了季節
遺下乾燥的池塘,千瘡百孔
他們開始成爲孤兒
▍黃昏即景
發黑的屋檐,軟在風中
軟在
麻雀的沉默裏。瓦楞上,
雲朵的移動
慢於麥子的起伏,它們
帶着貧民色彩,消隱下去
我站在柵欄外,看着
彷彿局外人,面對一場默劇
序幕次第拉開,面孔單調——
電線杆高過村莊,低於炊煙
楊樹有序地排列着
孤立,蕭然,與世無爭
我從角落裏看到這些景象
一個個人影迷失在暮色入口
彷彿配角
突然從鏡頭邊緣撤離
刊於《揚子江詩刊》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