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王小程 | 他喜歡無人認領的孤獨

王小程,本名王成,80後,江蘇徐州人。

悲傷

他藏起悲傷在你我之間生活

抽菸,喝酒,開各種玩笑

並不感到心安。他有更爲隱祕的

心事,釘子一般,有尖銳之感

經受外界的敲打。有時他孤立自己

看浮上來又沉下去的

鸚鵡魚,被玻璃羈押又被

玻璃救贖。甚至他把真理交給

異己者,抽身而出像抖落

一樹腐葉,暴露清晰的枝條

多麼孤獨。他喜歡無人認領的

孤獨,像無人認領的野狗

不被豢養,調教,抬起孤傲的頭顱

走進另一種生活。而悲傷並不了卻

分身無術,在你我之間

尋求瓜分。人們善於拿走喜悅的部分

對各自的悲傷隻字不提

孤島夜宿

蟲鳴四起的夜晚,涼風如綢

在山裏走動,有安詳之感

想想那些相似的情景,再想想

差點忘記的人。是的,我們經歷了

太多,重疊的生活,眼前即爲真實

我窸窸窣窣走動,像求生的逃犯

擁有私有的時刻:私有的山林私有的

香蕉樹,私有的蚊蟲扇動翅膀,彷彿

它們沒有悲傷。抬頭看到羣星隱現

在寂寥的夜空,一顆緊挨着一顆

相互告慰與寒暄

捲尺

我羞於這樣的安排:一次遠行

對應一次迴歸

像捲尺伸出自己,又迅速撤回

“我們因固守而厭倦,

又因未知而畏懼”

反覆回到熟悉的地方

接受它的收容

而感到心安理得。一些遠去的親人

常常摸黑回來看我

如果生命

有準確的長度

也從未得到辨識與理解

而道旁樹

甘願藏年輪於體內

悲傷不必言說,快樂也是

斷木

從斷裂點開始,木頭坦白它的內心

這不同於切割,鍛造。自己折斷自己

源於一個念頭,一場意外的

節外生枝?秋風無辜,秋風

長有骨刺,掠過,相對的疼

斷木——一截自我解放的枯枝

曾劃出弧線。這被母親塞進竈臺的

好柴,此刻躺在林中猶如

被特赦。孤獨環繞,它

不同於父親鋸齒下的良木

渾圓,硬朗,有副好骨架

被製成祖父的棺材

它枯瘦腐朽,像村頭的那個倔老頭

突然放下自己,由外而內

敞開破敗的骨肉

那秋末午後的一聲斷裂

無人察覺

留不住

不會再有明媚的眼睛,望向窗外

瘦弱的槐樹,如何把葉子

長大成蔭。指桑罵槐的婦人

老了,她將憶起

某個黃昏,歸途的羊羣裏

喚着媽媽的那一隻。

不再有溫柔地對待。妮子出了嫁

偶爾打電話,三年沒回家的兒子

離了婚。在每一個

涼風吹起的夜晚

守候天氣預報的夜晚,小偷擄走

羊崽子的夜晚,不再有清晰的耳朵

聽見嘶啞的蟬,枯死在枝頭

她睡着了。她夢見槐花開,這

一生中最爲明亮的事物

村莊的草垛

再一次以農民的身份寫下

草垛的窘迫和卑微,這些突兀的

乳房,乾癟無汁,散落在軀體之外

從秋天的入口開始,命運的

決裁者深埋隱疾,深埋一場霍亂

於不安中爆發。暗處

有蟲鳴,有婦人泣淚,扛鋤頭的人

信仰命運,信仰稻草的體溫

在爐膛體內打開。此刻,鳥雀躁動

捕食者慌亂於空無,一場冷,一場白

稗草探出腦袋,以草民的身份

掙扎了一下。而冬風,劈頭蓋臉地

掐斷這最後的倔強,頃刻間

草垛,成爲另一種墳墓

雪從來不自己化掉

雪從來不自己化掉,轉身離去的人

欲言又止。在夜間,暗藏的力量

已發生,那深處的糾纏,咳嗽

一陣接着一陣

一切爲時太晚,雪說下就下了

起來。廢話,覆水難收

無數個冬天,沉默是私人的事情

永遠的沉默是黑夜的事情

——原野上,墳丘孤絕

一隻烏鴉撲棱棱飛過

而現在,許多事情被打了死結

手提刀斧趕路之人,亦有

向善之心,壞掉的部分白茫茫的

像一場不被察覺的黴變

我尚且懂得一些規則

十年前的那場大雪

並非自己化掉,十年後

終有人走失在自己的陰影裏

秋天的蘆葦

這些多情的蘆葦,在秋日的陽光下

有所舉動,一棵緊挨着一棵

構成另一種網

風試圖穿過每一片葉子

告訴他們

秋天已深,他們只是搖曳,

一切外在因素過於蒼白

寒露將近,飄帆的蘆葦內心空虛

他們一路走來,從青到灰,一節節地

抬高着歲月。現在,他們互相攙扶

像暮年的老人,儘可能慢一些走在路上

把蘆花飄成帆,把身體斜成桅杆

浩大的秋天裏,一艘艘虛擬的船駛出了季節

遺下乾燥的池塘,千瘡百孔

他們開始成爲孤兒

黃昏即景

發黑的屋檐,軟在風中

軟在

麻雀的沉默裏。瓦楞上,

雲朵的移動

慢於麥子的起伏,它們

帶着貧民色彩,消隱下去

我站在柵欄外,看着

彷彿局外人,面對一場默劇

序幕次第拉開,面孔單調——

電線杆高過村莊,低於炊煙

楊樹有序地排列着

孤立,蕭然,與世無爭

我從角落裏看到這些景象

一個個人影迷失在暮色入口

彷彿配角

突然從鏡頭邊緣撤離

刊於《揚子江詩刊》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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