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好戲開場了

話音未落,車身猛地一震,車外傳來馬的嘶鳴聲和車伕驚恐的喊聲 :“什麼人?!”

公元300年,西晉永康元年。

正是宜人的初夏時節。陽光和煦,暖風拂面,午後陽光曬得人慵懶犯困。國都洛陽城外,有座鬱山。山不高,林木倒也長得蔥鬱。山頂有座小小的尼姑庵,素雅寧靜的建築掩映在蔥翠的林木間。一處小山包,能將鬱山腳下的車道看得一清二楚。兩男一女凝神站立,俯視着空無一人的山路。

這兩男一女都很年輕,端看長相,讓人眼前一亮。

女子頭戴一支長長的白羽,身穿亮眼的玫紅長裙,金色束腰襯出緊緻腰身,胸口更是曲線撩人。高鼻深目,白皙肌膚,波斯貓一般的碧色眼眸,一看便知來自異域。

站在異域女子身邊的年輕男人身高腿長,一身青色儒衫,文質彬彬,衣料包裹下卻有着敏捷身姿。五官似是鬼斧鑿刻而成,帥氣逼人。

只是人雖俊俏,卻時常繃着臉,少有笑容。

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名男子與他年齡相仿,二十上下,額頭纏一條黑色抹額,皮膚略顯粗糙,一頭深栗色捲髮,五官雖不及青衫男子奪目,卻極具英豪之氣,渾身如弦在弓,一襲短裝黑衣將健碩的肌肉繃出令人血脈僨張的線條。

此刻,三人正盯着山腳蜿蜒的車道。一輛精巧的馬車緩緩駛來,車身上鑲嵌一隻銅羊,光燦燦的,老遠便能看到。

西域女子嬌笑 :“羊兒來了!”

青衫男子面無表情,眼神複雜,俯視着山路上的馬車。黑衣人仍是心存疑惑 :“這麼老套的手段,能成功嗎?”西域女子喫喫笑道:“別嫌老套,這可是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少有女人能躲得過。”

黑衣人看向青衫男子,再問一次以作最後確認 :“真要下手?”

青衫男子始終盯着馬車,面色沉沉,緩緩點頭。黑衣人從懷中掏出兩塊黑布,一塊將自己頗具特色的深栗色捲髮包住,另一塊矇住頭臉,只露出兩隻眼睛,抽刀向山下衝去。

眼見得山坡下黑色身形遠去,西域女子咯咯笑着,拍了拍身邊人的肩頭 :“好戲馬上要開始了。”

青衫男子將搭在他肩上的手甩開,兩眼盯着那緩緩行進的馬車,看不出深淺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沉沉的陰鬱。

馬車外表並不奢華,卻處處透出精緻典雅。細看,連駕車的僕役身上都是尋常人買不起的絲緞衣料。只要熟知洛陽城內的世家譜系,便能從馬車上裝飾的銅羊與僕役袖口縫的山羊標誌認出,這輛馬車屬於泰安羊家。

自前朝魏文帝曹丕時代起制定了九品中正制,朝廷選拔官員完全以家世來評定品級。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士庶之別、嫡庶之分極爲嚴格,分毫都錯不得。這是個真正拼爹的時代。

南朝範縝曾說過,人的出生如同樹上的花同時開放,隨風四散飄落,有的花瓣由於風拂簾帷而落在廳室內,留在茵席上 ;有的花瓣則因籬笆的遮擋而掉進糞坑中。出身好壞全憑運氣,就看你託生在哪個孃的肚子裏。

羊獻容很幸運,她母親是山東孫家嫡次女,父親是朝中肱股之臣,尚書郎羊玄之。身爲深受父母寵愛的嫡長女,她在羊家的地位可想而知。而提起泰安羊家,當世之人無一不曉,那可是聲名赫赫的晉朝七大世家之一。

人說三代纔出一個貴族,這話一點都不假。羊家就是標準的貴族之家、名門望族。自東漢到魏晉,代代都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且均以清廉有德聞名。與羊家聯姻光憑富貴可不行,還得有才學。名儒蔡邕的小女兒就是羊家媳婦。

提起這位蔡氏,不得不另書上一筆。她不光有個大名鼎鼎的姐姐蔡文姬,其一兒一女也是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女兒羊徽瑜嫁給了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後來司馬炎受禪稱帝,追封司馬師爲景皇帝,羊徽瑜也被追諡爲景獻皇太后 ;兒子羊祜更是一代名將,極富才幹,被晉武帝司馬炎視爲肱股,他最爲人所熟知的當屬那句“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後來被化作更常用的“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話讓許多人感慨,連大帥哥加大將軍加大才子的羊祜都這麼不如意,俺們這些庸人還咋活啊。

羊祜就是羊獻容父親羊玄之的親伯父,皇太后羊徽瑜則是羊獻容的姑祖母。有這麼顯赫的先祖,加上羊家出產才貌雙全的帥哥美女的優良基因,羊獻容真可謂是含着金鑰匙出生了。可誰都不知道,這位身嬌肉貴的世家大小姐,卻正在一輛馬車中向貼身侍女春兒吐槽這該死的拼爹制度。

“琅琊王不過是來府裏探望老爺,小姐何必非要在這個時候來拜訪無住師太?”春兒當然知道,琅琊王三天兩頭往羊府裏跑,絕不是爲了跟滿口綱常倫理的羊玄之坐而論道。

羊獻容閃着靈動的眸子說道 :“不想讓他抱着希望罷了。那些王孫公子、世家大族,都不是我心中良配。”

春兒撇了撇嘴 :“羊家本就是高門士族。小姐這輩子除了王孫公子和世家大族,誰都嫁不了啊。”

自家小姐今年都十七歲了,議親之事已是刻不容緩。尋常世家小姐在十二三歲便會定下親事,十五六歲已嫁爲人婦。可羊家情況特殊,羊獻容的親事因着各種原因一直懸而未決。不過眼下再也拖不得了,瞧羊玄之近來與各大士族甚至幾家司馬宗親聯絡漸多,便知老爺正在挑選乘龍快婿。只是,誰也不知羊玄之到底屬意哪家公子。

這段時日,羊獻容最討厭聽到關於自己親事的議論。儘管母親答應她,定會依着她的心意,父親也並非全然不顧女兒意見的人,可她羊獻容作爲嫡長女,能選擇的餘地實在不多。

想到那些令人作嘔的公子哥兒,爲富不仁的司馬宗親們,獻容拍額做頭痛狀 :“這該死的士庶之分——”春兒急忙捂住她的嘴 :“小姐,怎麼又用這些不雅之語了!”她一眼瞥見獻容的坐姿,無奈地搖頭,“還有,這坐態也得改一改。” 獻容此時正盤腿坐着。

這個時代都是席地而坐,高腿的座椅板凳尚未普及到中原,只在北方胡人部落裏使用。世家大族只能有兩種坐姿 :臀部放於腳踝,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身體端莊,目不斜視,這是日常坐姿 ;要不就將臀部抬起,上身挺直,這是準備起身或迎客。

獻容哭喪着臉 :“可是,長時間跪坐,腿腳會痠麻啊。”

春兒板起臉來 :“那也只能忍着!”

獻容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將兩腿伸直,坐得隨意又放鬆。

春兒嚇了一跳 :“怎可將腿伸開呢,這箕踞比蹲着還不雅,只有粗人才這樣!”

別說不能蹲,不能伸直腿坐,連抱着膝蓋坐都是粗人的行徑。

獻容笑着將腿縮回,看着春兒那標準的坐姿,吐了吐舌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小姐。”作爲世家大族的一等婢女,不看那身婢女服飾,春兒的言行舉止倒是更像個世家小姐。這都是因爲,嗯,經常扮自家小姐練出來的。

春兒拿她沒轍,長嘆道 :“小姐啊——”

話音未落,車身猛地一震,車外傳來馬的嘶鳴聲和車伕驚恐的喊

聲 :“什麼人?!”

馬車又劇烈震動幾下,停了下來。車內的獻容與春兒驚魂未定,便聽車外傳來打鬥聲和車伕悽慘的叫聲。羊獻容的第一反應是 :遭劫了嗎?

春兒縮在角落裏不敢動彈,羊獻容卻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主兒。她穩了穩呼吸,拔下頭上的銀簪子,鼓起勇氣想要掀開簾子。剛探了半個身子出去,車簾就被一隻大手掀開,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執刀探身進來。

就這麼在極近的距離照面,獻容與那黑衣男子皆是猝不及防。黑衣人微愣,對角落裏發抖的春兒掃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衣裳更爲考究的獻容身上,他確定面前與他大眼瞪小眼的俏麗女子正是今日的目標。

趁着黑衣人目光猶疑的瞬間,羊獻容抓住時機,將銀簪向他眼睛狠命刺去。這點子偷襲手段當然不可能奏效,黑衣人微微側身避開。

獻容收勢不住,面朝下向車外跌去。想到自己的臉會被摔成豬頭狀,獻容滿心絕望,早知道就該好好坐着扮小綿羊啊。眼見得馬上要跟地面親密接觸,突然衣領被大力抓

住,一股強力將她拉了回來。獻容剛起了“這盜賊倒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的念頭,已是一陣呼吸艱難。她的喉嚨被衣領所勒,雙手拉着領子,喉嚨裏發出陣陣怪聲。黑衣人驚得一愣,急忙放開她。獻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咳嗽。眼光掃過,看到車伕羊秀癱倒在一旁的車道上,額頭上有大塊血跡,已然昏厥。

獻容揮着簪子大喝 :“你是什麼人,膽敢劫持羊府的車駕?!” 她氣勢雖強,無奈實力對比懸殊。黑衣人只是輕蔑地笑了笑,迅速向獻容伸手。獻容還未反應過來,那支銀簪不知怎的已到了他手中。 獻容剛開口說了個“你”字,突然看向黑衣人身後,大喜過望:“羊秀,你怎麼現在纔來!”

黑衣人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獻容趁機跳下車。黑衣人扭頭看到逃跑的獻容,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自語:“滑不溜秋的小狐狸……” 獻容拎着裙裾在山路上撒開腿拼命跑,哪還顧得上世家小姐的行爲規範。可惜她如同一隻短腿兔子,步頻雖快,奈何腿就那麼長。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不提防前方突然撞上一個人的胸口。硬邦邦的肌肉讓獻容鼻子撞得生疼,她停腳揉着鼻子,往上一看,頓時傻眼——那高大的黑衣人正雙手抱胸看着她。

沒見他在身後追,啥時候跑到她前面去了?獻容心裏不由冒出個念頭 :這麼厲害的功夫,當盜賊真是可惜了。

雖蒙着臉看不到表情,但獻容從他微微眯起的眼裏猜出,他一定在笑。獻容急忙後退兩步,訕笑道 :“這位英雄,我身上的金銀首飾都給你,放我們走好嗎?”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暫時屈就不算丟人,這一點,羊獻容一向看得明白。黑衣人仍是不答話。獻容索性自己動手,手忙腳亂地脫耳環拔手鐲,再蹲下將首飾放在地上。首飾雖不多,但每一件都是洛陽的首飾名家錢氏所造,光是鑲嵌的珠寶就能換不少錢。若是尋常打劫的賊人,拿了這些也該心滿意足了。可黑衣人卻仍是擺着酷酷的造型紋絲未動,只把眼睛往地上瞅了兩下,眼角還甩出個鄙視的眼神。

等的就是這時機!

趁黑衣人眼睛看向地上的首飾,獻容偷偷從身後抓起一把泥土揚向他面部。黑衣人早有防備,扭開了頭。就這一錯眼的瞬間,獻容再度扭頭逃跑。

看着那本該行止端莊的世家小姐不顧形象地狂奔,黑衣人有些無奈,從腰間扯出長鞭,發足奔出幾步,抖腕甩出。那長鞭如靈蛇般纏住獻容的左腳踝,她被用力一扯,重重跌倒在地。

看到獻容摔了個狗啃泥,黑衣人有些後悔,下意識想去攙扶,卻又生生剎住。

倒在地上的獻容不顧臉上還沾着泥灰,撲騰着想要站起,腳卻崴到了。她臉上現出一絲痛楚,只得坐在地上忍着疼痛。黑衣人在獻容面前蹲下,兩眼在她臉上打量,像是看着自己囊中的獵物。

獻容心裏害怕,卻仍是瞪着眼,竭力鎮定 :“別再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你到底要什麼?”

這人始終一聲不吭,這可不利於談判。獻容一心想誘他說點什麼,好判斷眼下局勢。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不言不語間,竟緩緩伸手向獻容的臉摸來。非是劫財而是劫色,這可是最糟糕的!

獻容又羞又氣,急忙扭頭 :“你若是……若是……”獻容說不出那最害怕的字眼,只得強調她的決定,“我就咬舌自盡,決不讓你得逞!”

黑衣人看向獻容決絕的臉,她神色堅毅強韌,眼裏有着必死的決心。她之前一直像只狡猾的狐狸,武力值太弱,只能用上層出不窮的小把戲。可看她眼下的神情,只怕不是口頭說說,真到了絕境,她會寧願選擇自毀。

獻容絕望地閉眼,等待命運宣判。作爲羊家小姐,若真是被這黑衣人羞辱了,她只剩下自盡一條路來保全名節,保全整個羊家的聲譽。

即便她自己不願意,也會有人將她強行掛上房梁。這就是這個時代身爲女子的悲哀。

一聲大喝傳來 :“放開她!”

這是獻容這輩子聽過的最好聽的一句話。清朗的男聲仿如天籟之音,在心中播撒下希望。獻容猛地睜眼,與黑衣人一起看過去。一名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站在路中央,手按長劍,雅緻的青衫被風微微拂起,俊逸灑脫。陽光籠罩在他身上,一片光明。

第二章初 遇

“你別玩過頭了。”他看向山下漸漸遠去的羊獻容,目光冷冽如霜,“我的目標不是她。”小山包上,那名豔麗無雙的西域女子站立着,微風輕輕吹拂着她頭上的白羽,她整個人彷彿舞動的精靈,如風一般不羈。

黑衣人走來,將矇頭蒙面的巾子扯下,蹙眉揉着肩膀,小聲嘀咕:“還真下狠手,以爲自己真的英雄救美啊。”“打得像模像樣才能取信於人,他倒是學得快。”西域女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快,“阿樂,你竟兩次讓那小丫頭片子逃開,也太失水準了。”

阿樂放下揉肩膀的手,語氣平淡:“演戲而已,怎可能真下狠手?”

“憐香惜玉了?”

阿樂望向山路上的兩人,此時那青衫男子正單膝跪地,跟坐在地上的獻容說話。阿樂聳了聳肩,一臉的無所謂 :“不過是爲了阿曜。”

西域女子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露出一絲媚笑,眼底卻是毫無笑意 :“你說,日後當羊獻容知道真相,會是什麼反應? ”

阿樂不語,定睛看着山路上的兩人。女子明媚雋麗,純真又不失嬌憨,男子器宇軒昂,姿容盡顯光華,看上去真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

只是,羊獻容要到許久之後才知道,一切都是從此刻開始。

此刻,獻容跌坐在路邊,正皺眉忍痛。青衫男子將不遠處地上的一堆首飾撿起還給她,蹲在她面前關切地問 :“姑娘,能站起來嗎?”

獻容試着轉動腳腕,卻是痛得“嘶”了一聲。

情況特殊,當然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青衫男子握住獻容的手臂想要攙扶她,卻被獻容着急忙慌地推開 :“別別,我現在不能站起來。”

青衫男子心裏鄙夷了一下。剛剛看她想方設法逃避阿樂的追捕,以爲她不會那麼迂腐,沒想到骨子裏還是個裝模作樣的世家小姐。他想了想,蹲下將背朝向獻容,磊落大方地說道 :“姑娘不介意的話,我來揹你吧。”

古麗說過,要打動女孩子的心,就得時不時玩些小曖昧。但玩曖昧的技巧很重要,必須是自然而然發生,絕不能刻意爲之。否則,就會被打上登徒浪子的標籤。而眼下這情形,一切曖昧都有再好不過的理由。

獻容愣了一下,臉驀地紅了,急忙搖頭 :“不用不用,我坐在這裏等家人來就可以了。”

他轉過身來,繼續將曖昧進行到底。只見他仍是一臉的磊落大方,低頭查看獻容的腳 :“那……姑娘,得罪了。”

沒等獻容反應過來,青衫男子已經小心握住了獻容的腳,上下左右輕輕扭動。絕對只是治療,絕對只是不得已而爲之。可就算羊獻容膽子再肥,也知道男人握住女人的腳那是多親密的舉動。若是被人撞見,她若不嫁給他,就得一頭撞死。

就算這男子面容俊俏,就算是救命恩人,獻容也沒打算對這個陌生人以身相許,急忙攔住他 :“不必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青衫男子放開獻容的腳,站起身來。他高大的身子被陽光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罩在獻容身上,頗有些壓迫感。濃長的雋眉皺了皺,語氣中帶着一絲不快 :“姑娘,在下並非孟浪之人。這番舉動我也知道不妥,但眼下難有他法。賊人雖被打跑,可萬一引來更多賊子,我就再難護得姑娘周全了。姑娘要不讓我揹着你趕緊離去,要不讓我幫你療傷,總比坐以待斃等着賊子來要好。”

義正詞嚴的聲音、坦坦蕩蕩的面容、滴水不漏的說辭,任誰都無法指責他的好心好意。這樣一個救人於危難之際的英俊青年,怎能不讓懷春少女心動?

獻容仰頭看他,秀挺的鼻樑在長睫毛映襯下,被陽光勾勒出少女夢裏纔有的側影。黑瞳深幽若無邊深海,令人沉醉。那一瞬間,獻容聽見自己的小心臟比平常多跳了幾下。

獻容穩了穩呼吸,抱歉地解釋 :“這位公子誤會了。我當然明白你是好意,只是剛剛崴到了腳,傷處不宜移動。你不通醫術,隨意拉動的話,會加重傷勢。還是由傷者自己判斷更好。”她輕輕扭動腳踝,自己感覺一下,“只是外側筋腱有些拉傷。暫時無須處理,此刻不宜再牽動傷處。晚上以水冷敷,以防腫脹即可。”

青衫男子訝然 :“姑娘懂醫術?”

獻容沒有正面回答,含糊答道 :“只是略讀過些醫書而已。” 青衫男子仔細打量她。身上穿的湖藍絲裙應是江南所產,袖口與衣角的刺繡一看便知是上品。首飾雖不多,卻樣樣精細考究。臉上雖沾滿泥灰,但她安靜坐着時,背挺得筆直,姿容端莊,眉目間自然流露出落落大方。那泥灰似乎也沾了些微貴族氣息,變得高大上起來。 他笑道 :“看姑娘應該是富貴人家出身,竟也會去讀醫書?從醫乃是中九流之業,高門大戶向來不屑爲之。”

醫者雖受人尊敬,卻是個伺候人的活計,世家向來不許子弟從醫。可眼前這位實打實的世家小姐卻非要跟自己的階層過不去 :“誰說從醫就是地位低下了?沒有醫生,帝王將相哪來那麼長的壽命享受富貴?還有,人爲什麼要分成三六九等?佛陀說過,一切有情衆生本性皆同,沒有高下貴賤之分。”

女孩聲音清脆,言語清晰,青衫男子的眼越瞪越大,實在不敢相信這種平等的言論竟出自一位豪門女之口。本來只是爲了完成任務,但羊獻容種種出人意料的表現,倒是讓他刮目相看。

他索性在獻容身邊坐下,與她討論起來 :“姑娘能破除門第之見,真是難得。只是,九品中正制從前朝延續到本朝,是魏晉的立國之本。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看姑娘的談吐打扮也是出身士族。你身處其中,本是受益者之一,爲何會爲寒門說話?”

獻容長嘆一口氣 :“因爲我見多了高門士族不學無術,只會飲酒清談。士族憑着身份就能做高官顯貴,寒門中才華橫溢者卻難有出頭之日,這樣的朝政能延續多久?”

青衫男子急忙“噓”了一聲,看看四周,壓低聲音 :“姑娘這番言論不可多說,免得惹禍上身。”

心底下卻是極贊同她的話,看來並非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平庸女子。不過,就算她羊家出過皇太后與諸多權臣,她一介女子也不能妄議朝政。

羊獻容卻是滿不在乎 :“我不過是個小女子,人微言輕。這番話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會傳到當今天子耳朵裏。”

青衫男子突然想到了什麼,憋不住笑 :“只怕,即便傳到了天子耳中,他也只會問一句——”他裝出一副癡傻樣,聲調故意拖長,“何不食肉糜?”

這是最近流傳的一則不能擺上檯面的笑話。本朝第二位皇帝司馬衷,在朝臣彙報百姓遭遇饑荒無糧可食時,竟非常真誠地給出瞭解決方案 :“百姓無粟米充飢,何不食肉糜?”

關於這位皇帝,還有另一則笑話。他在華林園聽到了蛤蟆的叫聲,問手下 :“此鳴者爲官乎,爲私乎?”這可叫人如何回答?幸好,能在皇帝身邊混的都是人才,於是有了如下神回覆 :“在官地爲官,在私地爲私。”

司馬衷死後諡號晉惠帝,便是史上鼎鼎大名的白癡皇帝。 這些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從深宮大院飛入了尋常百姓家,成爲大家茶餘飯後交頭接耳的談資。堂堂天子竟傻成這樣,能不可笑嗎?當然,得偷偷地笑。

所以,即使羊獻容想笑,也得狠狠憋住,指着青衫男子威脅道 :“哈,你這話才真會惹禍上身呢。你膽敢藐視當朝天子,說他癡傻——” 青衫男子急忙打斷她 :“我可沒說他癡傻,是你說的。”

兩人經過這番調笑性質的脣槍舌劍,氣氛倒是比先前更融洽了些。 男子全然忘了古麗教的讓女子臉紅心跳的曖昧戰術,只覺得眼前女子 與自己想象的不同,相處起來倒是沒一絲拘束。兩人相視而笑,竟生 出相談甚歡之感。可惜,這麼好的氣氛下,總會有人出來打岔。 一陣焦急的呼喚聲由遠及近傳來 :“小姐,小姐,你在哪裏?” 兩人急忙收住笑,青衫男子站起,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問獻容:“是來找你的?”

獻容點頭,她已聽出是春兒和羊秀的聲音。

青衫男子拱手作了個揖 :“既然小姐家人已經尋來,那在下先行一步了。”

這麼快就走?獻容驚訝 :“公子——”

“孤男寡女在這種情境下獨處,怕是要落人口舌,有損姑娘聲名。”

他低眉順眼地向獻容行禮,“希望日後有緣再見。”說完便從相反方向匆匆離開。

獻容有些窘,他這會兒倒是牢記男女大防的禮法了。想要叫住他,卻見他速度飛快,越走越遠。看着那矯健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林邊,獻容滿心遺憾 :“好歹告訴我名字,日後可以答謝啊。”

春兒和額頭帶血的羊秀趕來,見到獻容,高興地連聲喊着“小姐”

奔來。獻容想要站起,看到身旁地上有一支造型奇特的簪子,竟是以幾顆狼牙串聯而成。雖不名貴,但這種異域樣式倒是頭一次見到。她撿起簪子,朝青衫男子離去的方向看去,早已不見人影。是他遺落的嗎?

另一邊的小山包上,西域女子與黑衣人看着山路上春兒攙扶着獻容離開。被黑衣人稱爲阿曜的青衫男子走近,女子笑眯眯看向他 :“第一次見面就相談甚歡,做得不錯。”

阿曜面無表情不答話。

西域女子又習慣性地將手搭向阿曜肩頭,笑得嬌媚多姿 :“不留姓名,這是欲擒故縱,只怕人家小姑娘現在已是春心大動了。以你的品貌,加上我的手段,哪個女人能抵擋得住?”

阿曜將她的手甩開,清冷的聲音與適才跟羊獻容說話時截然相反:“你別玩過頭了。”他看向山下漸漸遠去的羊獻容,目光冷冽如霜,“我 的目標不是她。”

阿樂攔在兩人中間岔開話題 :“古麗,你那邊進行得怎樣?”

被稱爲古麗的西域女子面色一凝,換上嚴肅口吻 :“放心,我的人如今已在跟羊府管家稱兄道弟了。”

同一時間,賭場中鬧哄哄的。一羣賭紅了眼的人圍着押牌九,吆五喝六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旁雅間內,羊喜身穿絲料考究的玄色長衫,袖口上繡着一隻羊,正對着一位富態的中年商人作揖哈腰 :“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您老的大恩大德。都怪我這隻爛手,真是晦氣。要不是您老幫襯,今兒我就回不去了。”

富商笑着虛扶了扶,口中卻是毫不客氣 :“那老弟打算怎麼報答我呢?”

果然天下沒有白喫的午餐,討債來得好快。羊喜打落門牙往肚裏吞 :“但憑您老吩咐。”

富商招呼羊喜湊近,低語道 :“我家小主人看中了貴府大小姐。他想上門提親,又素聞羊侍郎的威名。若是能先說動羊夫人,這門親事就有望了。”

羊喜愣了一下,頗有些爲難 :“可是,夫人已經多年不管事了,整日待在屋子裏喫齋唸佛,連我都難見上一面。”

“再怎麼不管事,自己女兒的親事還能不管?”

羊喜想了想:“這倒是的。夫人誰都不見,也只有大小姐能見到她。”富商再進一步 :“你可是羊府管家,只要能安排我家小主人與羊夫人見上一面,這裏欠下的賭資全着落在我身上,另外再奉送一萬錢做謝禮。”棒槌和糖果,你自己看着辦吧。羊喜爲難,又難擋一萬錢的誘惑,只得咬牙點頭 :“敢問貴主人是哪一家大族?”能爲七大士族做管家,即便身爲奴僕,也非尋常人。尤其重要的一點是,牢牢熟記洛陽城內所有世家的譜系和千絲萬縷的姻親關係,免得客人上門時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或者沒眼色領進了打秋風的主兒。

富商故作神祕 :“你安排好了,自然會告訴你。”再擠了擠眼,“放心,我家公子定配得上羊府大小姐。

堅持打卡、參與評論互動

小心中獎哦!

噹噹購物 點擊購買古風言情作家畫骨師新書--《婆娑行》

小程序

找書單/看上市新書/追連載/商務合作/請戳菜單

←喫掉安利          爲我打call→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