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小生脞谈

日推送之《小生脞谈》录自《春申旧闻续》,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续》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为《春申旧闻》续集,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自从江南俞五返回上海,小生行一时兴起“四顾无人”之叹。其实俞五的戏只是昆曲好,论到平剧小生,他的身上,嘴里都差。平剧小生的幼年练工,文武底子,俱不下于老生和花旦。俞五出身世家,唱昆曲是当年姑苏爷台们最出风头的事,俞五的老太爷俞粟庐先生就是一位昆曲爷台们的祭酒。俞五幼年受到庭训便是唱曲子,俞老先生数一把鹅眼钱放在桌上,翻开曲谱,自己吹起笛子,教儿子唱,唱一遍,数一个鹅眼钱,这样把桌子的钱数完了,今天才算放学。你说振飞的用功还算小吗?至于他的平剧小生,就只算得羊盘,而全不是相家。说到武的,在昆曲里他也有一点子,我听过他的《起布》《问探》和昆曲全本的《宛城刺婶》。《问探》是庞京周的探子,《宛城》是徐凌云的曹操、徐子权的典韦。都在康脑脱路徐园唱。徐园是徐凌云的别墅,当年水木清华,亭台位置媲美愚园。昆曲传习所就是凌云和穆藕初发起办的。最近有人在谈《贩马记》,说俞五不算好,当年仙霓社里有个顾传玠,也就是现在台湾的顾志成,顾传玠唱红的时候,俞五尚无藉藉之名。这可说得不对了。俞五昆曲名辈之早,不在袁寒云后。

俞振飞之《琴挑》

昆曲传习所乃是仙霓社的前身,《春申旧闻》里有一篇《阑珊灯事话仙霓》,把仙霓社的历史说得非常清楚。顾传玠就是顾志成不错,可是俞五在徐园客串时,顾传玠尚是传习所里的子弟。虽和俞五提示不到顾传玠,但传玠至少也得叫他一声师叔,因为他们对于俞粟庐先生都是尊称为“太先生”的。

谈到《贩马记》,这戏根本就不是昆曲而名为弋腔,一名吹腔。昆曲家认为下里之音,通人不道。贵俊卿、朱素云、赵君玉常演《写状三拉》于丹桂第一台,亦仅列倒第三,排不上压轴的。问这出《贩马记》谁人在上海唱红,那是李丽华的父亲李桂芳和碧云霞在共舞台唱红的,老生用陈嘉麟。李桂芳和程继先是师弟兄,昆乱不挡,他还有一个怪癖,便是爱吃五毒。壁虎、蜈蚣、蝎子,他都吃,江南没有蝎,看见壁虎,他就会瞪着眼,只想把它抓下来吃。后台同事知道他有这个癖,都会替他寻找。但是他唱小生却是温文儒雅,一出《珍珠衫》尤其演得精细人微,和麒麟童同台丹桂时,麒有许多表情偷他的,所以他的《贩马记》《写状三拉》实在够得上“绝”,可是他在徐碧云南下时过班共舞台,唱这出戏没红。碧云霞来,红了。

说起来真气人,原来碧云霞是坤伶,不过,她的美而艳,刘喜奎我没有看,提到后来的童芷苓、言慧珠,真替她拾鞋她还不要呢。其实好的是李桂芳这份绿叶,把她的牡丹衬红了。李桂芳去世很早,可惜他的绝艺不传。

坤伶碧云霞

俞振飞唱《贩马记》还是在下海以前。说实些,这出《贩马记》在朱素云和赵君玉唱时,《写状》一场没有现在这样的花妙。这戏确有经过俞五和顾传玠两个人商量改动的地方很多。顾现在台中,可以就近问他。去年,我和他吃过一次酒,他的笛子还是撅得那么遏响飞声。可惜那次徐炎之不在座,没有让他好好的唱,只拍了一段“收拾起”那一句“冷雨凄风带怨长”,还是声如裂帛,直上云霄。我们也谈到《贩马记》,他把许多身段比划着,但是,他自从商之后,就不曾登过台,这一份昆生,实在是鲁殿灵光、宝岛之宝,比起江南俞五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俞五在北平的桃色新闻是指不胜屈的,当年他那个少爷公子,和苏州状元坊的陆公子麟仲(陆凤石子)在北平是一对璧人。俞五的昆,以巾生为杰作,《秋江》《亭会》《拆书》《跪池》都是他的拿手。麟仲则摈长雉尾,《拜月亭》的吕布,尤其是他的绝。

小宴一场,他的翎子,左右翻飞,袍袖舒卷飘忽,据说是徐小香亲自教他的。徐小香是和程大老板(长庚)同台的人,他是苏州人,光绪十年间还隐吴门,就留了胡子,不再唱戏,活到八十多岁逝世。民国初年还看得见他,所以陆麟仲受到徐小香的亲炙是可信的。

俞五在北平闹桃色,是张宗昌正作威福的时代。张宗昌第五妾亚仙老七,却和俞五热恋上了。伶人高三奎刘汉臣偷了褚玉璞的姨太太,被褚活埋(一说是枪毙的)。俞五正在六国饭店和亚仙一处,听见消息,直吓得连夜南奔。沪上缙绅前辈,渐不直俞五纨绔所为,而俞五亦渐即穷愁潦倒矣。旋复北上,识其友人陈某之妻日黄曼耘,爱好昆曲,俞五悉心授之,遂成燕好,黄离其夫而随俞携一女,见者犹称之为陈太太,旋携陈以俱南,益不得志,乃谋下海,北上求师于程继仙之门。程为程大老板嫡孙,自徐小香、王楞仙而后,继仙小生已为独步。乃悉心以教俞五,俞五聪明人,不耐习苦,稍有所得,为生活计即欲出台。继仙初难之。俞五固请不已,乃自立马门后,为之把场。俞五自言,平生虽客串,舞台经验,亦够丰富,南北登场无虑数十百次。可是今天不对了,两条腿完全闹别扭,弹棉花似的,举步千钧,随便怎样也出不去。程继仙在马门后面拧起腿来,向他后面踢。俞五后来常常对人说:“第一次出台,真比女人难产还难。”

俞振飞、黄蔓耘之《奇双会》

俞五在北平下海并不得志,上海一班自命清高的亲友,甚至票友,则无不惊顾失色说:“怎么好好的一个俞振飞,也下海唱戏去?”其实唱戏是一种艺术,我倒不反对的。俞五的人缘在昆票时,可说红遍大江南北,一下海唱京戏,就有许多人批评,摇头,说他不地道了。平心而论,俞五的唱,在平剧的条件里实实是不够的,但是,扮一个安公子,便是扮周瑜,他都行。加以他的昆曲头衔,世家弟子,也自有一部分观众。俞五衣锦还乡,是帮的新艳秋,在更新舞台唱全本《连环计·凤仪亭掷戟》。上海是他的故乡,人缘就比北边好得多了,捧俞之盛,并不下于捧秋。于是有人主张俞振飞应该和程砚秋合作,帮新艳秋是太委屈了。

程砚秋小生老搭档是王又荃,自被新艳秋挖班,才改用顾珏荪,玩艺儿不错,材料太臃肿,有点像现在的马世昌。又荃帮新不久,就告病故。程砚秋果然垂青到江南俞五。他们合作了。可是程砚秋和梅兰芳一样的表面大度,里面小器,凡是跟他唱戏的人,准例不许要一句彩。俞五跟砚秋,砚秋的私房戏,本本排得小生像一个木头人一般,尤其是唱全本《金琐记》,叫他扮一个丈夫,刚出台,过一场就死了。俞五的下海倒霉。说起来,眼泪直可以一把一把地数。上海人还是捧俞五的,便有许多报纸,一例着文主张俞五回南。俞五当初也踌躇到上海不能生活,上海人还是念旧,例如赵培鑫、孙养农、陆菊生,对于他的生活都是极关心的人。俞五果然回南了,这时候珍珠港事件未起,上海已经沦陷,租界还是安乐土,纸醉金迷,酣歌恒舞,并不减色多少。俞五下江南,虽不出台,名气的响挡却是飞黄腾达起釆。赵培鑫特为他组织一个票房,还请了刘叔诏来教余派老生,培鑫的弃马改余,也就是这个时期开始的。

程砚秋、俞振飞之《春闺梦》

这时继仙的前胸生着酒杯大的一个疔疮,我事先没有前知。演后,继仙来看我说:“昨儿没有把它演好,因为胸口有个疮,《打侄》一场只好马虎一点儿了。”其实那一场的演法、神情、跌腿、夺棍、求情已经神妙到秋毫颠,他自己不说,我们哪里看得出来他有哪一点儿地方马虎,可是继仙这次回到北平,就言归道山,圣艺超群,从此绝响。我们谈了许多关于小生的珍贵轶事。

我问他:“程大老板晚年和徐小香同班甚久,小香屡次要想辞班回南,大老板不答应。小香一天私自逃走了。程大老板还是把他请回去,也不叫他唱戏,请他坐在包厢里,说:“你要回南,原是人情,只不该破坏了我们三庆的班规。现在我也唱周瑜你看看,没有了你,我们就唱不成戏吗?”这天是唱头二本《取南郡》,程大老板竞唱鲁肃,后代周瑜。把一出《取南郡》全唱下来了。也开了后人唱《取南郡》,鲁肃、周瑜一个人唱的先例。”

程继仙、梅兰芳之《贩马记》

程继仙说:“没有的话。曹心泉是小香先生的弟子,民国手里能谈大老班和徐小香的也只有曹先生了。徐小香到北平就没有回过南,晚年回南,就没有再到过北边。大老板文武不挡,昆乱皆精,确是禀异常人,外边都说他老人家唱《取南郡》的鲁肃和关戏好。其实凡是老生本工的戏,他都会,都行。但是和卢台子同台,他就没有唱过孔明,可知他的戏德高人一等。外边人又说,大老板唱过《法门寺》的刘瑾,《白良关》的尉迟恭,《沙陀国》的李克用。曹心泉先生也曾这么说。可是我生得太晚了,就赶不上知道了。不过徐小香先生在三庆负气辞班,却曾有过这一段事实。那还在前头呢,我也不过听前辈老先生们说说。”

当时,我请教他是怎么一个故事。继仙说:

大老板执掌三庆,在咸丰年间就做起头了。小香的年龄比大老板皆后得多,但是在三庆里,一位老生,一位小生,也真是牡丹绿叶,相得益彰。年青人不无标劲,小香觉得自己了不起,就和大老板争包银,拿着辞班不唱来做要挟。

大老板一气,说:“关他十年功,看他还唱得成,唱不成?”徐小香先生也负气,竟此辞班八年,除了堂会偶尔参加,就此杜门用功,每天起来头不去网,足不去靴,拉腿,吊嗓,自己操琴。屋里立了一面大着衣镜,忘餐废寝地对着镜子,自己揣摹。对人讲话,也是摇头的,他在那里使翎子。不认识的当他痴子,朋友见了也无不大笑。八年而后,复入三庆,他的名牌真和大老板双挂一起。第一天登台,他指定要唱《借赵云》而不唱《镇澶州》,大老板也依他了(按《借赵云》是小生正角,《镇澶州》是老生正角)。

程继仙的这一席话,使我感到凡一艺术的登峰造极,无不要经过一番刻苦功夫。没有程长庚的一激,徐小香不会有八年刻苦用功。现在小生行里提不起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了。

我听见王瑶青说:“徐小香离开北平,他出世不久,所以赶不上谈的。不过听老辈说,王楞仙的小生算数一数二了,但是梨园的刻薄话,叫他“香灰”。说他是徐小香的灰,又说十个王楞仙,比不过一个徐小香的指头。徐小香到底好到如何程度,好像说得有些儿神了。不过据曹心泉说,徐小香唱小生是用大嗓的,王楞仙限于天赋,天带了雌音,后来开了风气,德瑶如、姜妙香都是青衣改行,才把吕布、周瑜都搞成了雌婆雄了。

陈德霖、王楞仙之《琴挑》

小生唱尖嗓,确有些别扭,我的意思,当年小生一行都由昆曲改行,昆曲的官生,就是用大嗓唱的,高处弹入云,如“一弹再鼓”、“冷雨凄风”都用本嗓,没有假音,用这个寻求徐小香的小生唱法,也许十得其六七了。

现在唱昆曲的,连老生也有用假音的,无怪失之毫厘,相差愈远了。

(《春申旧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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