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暴裂无声》:假定一场来自奥特曼的审判

预设为央视法制频道当栏目剧的《心迷宫》,不但在2015年得以晋升为院线电影,还成为一部评价极高的现象级作品。继宁浩、曹保平之后,它再一次证明了,刺入社会现实的低成本犯罪片在中国有着远未被挖掘的创作空间,更重要是,它还见证了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慢慢孕育的迷影一代观众已经为中国电影的叙事翻新做好了充分准备。三年之后,忻钰坤第二部关于底层叙事的晦涩故事《暴裂无声》再一次赢得了影迷的极大热情,埋梗与解梗的互动与默契成为创作者与观众都乐于达成的局面,公映后它一路飙升的高分在所难免。

《暴裂无声》的故事其实并不晦涩,由寻子引发的批判社会现实的影片近年来不断出现,它的复杂在于导演通过对掩藏的视点、复杂的逻辑和隐喻的细节的种种布设,最后非但不打算揭露犯罪真相,反而诉诸于表达被掩埋的真相才是现实这一主题。可以说,从犯罪/悬疑的类型角度讲,这样的叙事反转将面临极大挑战。

《心迷宫》中有三个段落,其中一个曾起名为“心事”。心事成为《心迷宫》的题眼,一口棺材三易其主的离奇性就源于人人都压抑了一段难以公之于众的心事。影片中女婿出轨,母亲却对有孕的女儿说:“有些话,压在他心里,像石头一样,压他一辈子,他一辈子就会对你好。你要是问出来了,那这石头,就搬到你心里了。”实用主义的文化惯性使得被强行压制下来的一段段真相在《心迷宫》中最后织成一个庞大的伦理困境,到了《暴裂无声》中则成为阶层厮杀和湮灭的政治惊悚。

阿甘本曾经感慨世界范围内农民和农民文化被取代和驱逐时,它所呈现的空前暴力远超过纳粹之于犹太人。一个叫磊子的放羊娃凭空消失了。影片开始于这个放羊娃随手垒起来的小石堆,结束于他哑口的父亲张保民(宋洋饰)背后轰然倒塌的一座土山。导演在名字里设喻,小石堆倒了,埋了一个叫磊子的孩子,一座山轰塌整个农民阶层保不住了。这座山被置于中国北方,叫谷丰山,山下的谷丰村原本是一个农业小镇,所有的村户被贪婪而暴力的矿主昌万年(姜武饰)勾结村长连蒙带骗强行剥夺了土地。

生性倔强好斗的张保民曾做过唯一的抵抗,后来也不得不远走他乡沦为一名矿工,因矿业开发水源污染她的妻子和许多村民患上了严重的水肿,挣来的钱加上土地抵偿金还不够买药治病的。张保民寻子的孤注一掷不是为问寻真相与正义,而是要找回整个阶层生存的希望。所以影片中的情节主线虽然围绕着张保民、昌万年和律师徐文杰(袁文康饰),导演却将重要的视觉提示放在了出场不多的三个孩子身上。或者说孩子在此片中,不仅成为被伤害、被掩埋的对象,也成为整个阶层搏杀的见证者,他们同时承担了叙事的主/客体角色。

影片借用恐怖片的视觉手法,配合沉重刺耳又压抑诡谲的配乐,赋予大量缓慢推近的镜头以来自黑暗空间的视角——如被遗弃的矿洞、暗黑的门洞、门缝里的秘室,想方设法地引领张保民的寻子方向。而屠夫家里那个不能说话的男孩整日戴着奥特曼的面具,他见证了昌万年和徐文杰杀害并掩埋磊子的过程,他对成人世界的拒绝与提示、观望与描述(画画),同样起着重要的叙事意义。

枉死的磊子幽灵与残障男孩成为这部影片的真正叙事者。这种手法在拉斯·冯·提尔的《医院风云》中被更加明确地使用过。致残的、成为幽灵的孩子,都是隐秘的天使。只是在《暴裂无声》中,连这些无辜的天使也是无声和绝望的,因为他们被深刻地划分了阶层。面对残酷的世界,小女孩因爸爸的呼唤活了下来,另两个孩子的底层父亲都人为地成为残障人士,丧失了对现实的认知和表达权力。

不过《暴裂无声》隐晦的全知视点在影片中贯彻得并不彻底,或者说还不够成熟,有时极易引发误解,特别是在张保民寻子第一步——疑查屠夫家的段落。大量的高光特写对准了屠夫丁海杀羊割肉的过程,这种写意的手法原本为暗示整部影片里以张保民为代表的村民羔羊待宰的生存局面。割肉的丁海不是真屠夫,食物链顶层的屠夫是那个只吃肉的昌万年。

但是它却混同在人物的心理闪回与羊肉馆的写实环境中,让观众在极具张力的情绪镜头中将张保民错认为叙事主体,特别是这个段落包含在影片前15分钟之内。当后面两个人物相继进入叙事后,行为能动性上越能打却越边缘的张保民会让观众产生叙事重心旁落的挫折感,特别是后两个人物原本难以获得道德认同,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符号意义,个性认同上也没有挖掘出更多魅力。

与视点设置的躲闪不同,故事内部的人物线索在逻辑上呈现出既复杂又严谨的闭合关系。虽然此片看上去放弃了《心迷宫》相互缠绕的多线叙事,但是将一个简单故事进行复杂化表述毕竟是忻钰坤的长项。看上去张保民无意卷入的一场矿工群架导致他这条线索与昌万年交汇,实际上谷丰村周围村庄的矿井开发已经全部被昌万年垄断,不管张保民进入哪一片角落寻子都是昌的地盘,并且以张保民的鲁、蛮、狠的打劲,遭遇昌是早晚的事。昌万年被塑造为只要他看上的就必须得到,且将炫耀狩猎嗜好当做荣誉,这样的霸主在自己的地盘中遇到一个喜爱小羊绝不出售的穷孩子,发生意外命案的可能性自然会比较大。这样一来张保民与昌万年之间的纠缠就形成一个死扣。

徐文杰一开始为昌万年做律师时已经决定了这个人物趋利的中层帮凶色彩。任何人为己所用也不信任任何人的昌万年很容易疑心律师保留了犯罪证据“箭头”并因此绑架徐文杰的女儿。正在追查孩子下落的张保民对昌万年和他肆无忌惮的打手们原本就保持着仇视和警惕,太有可能错将徐文杰的女儿当做磊子救下来。张保民的失语和鲁莽不能如约将孩子交给律师,律师盘桓当地时极易在张保民的寻子张贴中发现救助自己女儿的人,正是自己帮凶杀害了的那个男孩的父亲。所以非常巧妙的是,三线人物任何两线的纠葛都形成了一个可信的内循环。

三线汇合处发生在荒山野岭的丛林中,这个导演苦苦寻求到的拍摄场地的确是影片中最重要的场景之一。三个人第一次对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掌握了对方不知道的真相,其实都只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错误的真相。而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知道的或疑惑的当着另两个人说出来。对于矿洞、箭头、失踪(被绑)的孩子,在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不同的意义。这一刻是真相汇聚,同时也是真相掩埋的时刻。这是影片在叙事意义上贡献出了最有价值的部分。

不得不说的是《暴裂无声》中有太多的视觉元素进入到隐喻的符号编码中。失语/拳头、独眼/奥特曼面具、羊肉/刀具、猎具/羊头、荒蛮的土地/雾霾的城市、黑洞/秘室、室内的红色/荒秃的山谷、烟雾滚滚的卡车/耸立的电塔……在满足影迷狂热解读的同时,过载的意义符号也剥夺了人物塑造在情感层面的进一步开发。这个问题在《心迷宫》中就已经存在。科恩兄弟的影片也是不相干的多线人物因为离奇的逻辑交汇到一起,但是叙事线的复杂并没有耽误对人物情感上的挖掘。

《谋杀绿脚趾》中的脏话和the dude可以当做督爷的人物标签,就像张保民的失语和就知道打一样,但督爷的性情是那么的有魅力。而我们看不到张保民的情感世界,看不到他与儿子、妻子之间的情感形态。另外两个人物则更加扁平了。

当然,中国电影有勇气和智慧聚焦社会转型阶段阶层的分裂、厮杀与折叠,并一窥食物链顶层的吃与占、中层的瞒与骗、底层的打与灭,已经非常值得鼓励了。如果真相注定被权力重重掩埋,我们是否还保留诘问真相的勇气?忻钰坤为我们带来了一个来自黑暗深渊的视点,一场奥特曼面具下的善恶审判。值得我们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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