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良鏞:讓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吳良鏞近照。

他是我國建築與城市規劃領域的學術帶頭人,從1945年起,面對戰後的滿目瘡痍,立志投身建築事業,經歷城市規劃變遷,矢志“匠人營國”,致力“謀萬家居”,思考從未停歇。

他是新中國建築教育事業的開拓者,指導學生、參加實踐、投身科研,風雨70餘載。

他是代表改革開放傑出成就的人居環境科學的開創者,是活躍在國際舞臺的建築學家、理論家,被譽爲“新中國建築與城市規劃的先行者和傑出的建築教育家”。

他,就是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兩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先生。

但是,與所有這些讚譽相比,吳先生更看重的,是自己對人居理想始終如一的堅守:“我畢生追求的就是要讓全社會有良好的與自然相和諧的人居環境,讓人們詩意般、畫意般地棲居在大地上。”

何爲明日之人居?吳良鏞先生以數十年的思考與實踐,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科學、人文、藝術的融匯就是‘人居之道’。”

“科學求真,人文求善,藝術求美。”2011年,在清華大學城市規劃設計院成立10週年時,大病初癒後重拾書法的吳良鏞先生揮毫寫下了這幾個大字。

這“真”、這“善”、這“美”,是吳良鏞先生畢生所求,也正是他一生致力於探索人居科學、求解當代中國人居問題的寫照。

【人物檔案】

吳良鏞,1922年5月出生,清華大學教授,兩院院士,中國建築學家、城鄉規劃學家和教育家,人居環境科學的創建者。先後獲得世界人居獎、國際建築師協會屈米獎、亞洲建築師協會金獎、陳嘉庚科學獎、何梁何利獎以及美、法、俄等國授予的榮譽稱號。2012年,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2018年12月18日,黨中央、國務院授予吳良鏞“改革先鋒”稱號。

吳良鏞:讓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1950年,吳良鏞在美國匡溪藝術學院佈置畢業展覽。

抗戰廢墟中立志從事建築業修整城鄉

兩彎白眉,一頭銀髮,溫潤慈祥的臉龐上看不到一絲的褶皺,已近期頤之年的吳良鏞先生真正詮釋了什麼是鶴髮童顏。

在3月底清華大學建築學院舉行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人居環境科學學科卷”2019年學科編委會上,作爲主編的吳良鏞先生,精神矍鑠地參加了一個半小時的會議。

“美好生活離不開美好的人居,人居環境質量直接關係人民羣衆的滿意度與獲得感。”在簡短有力的發言中,吳先生對從全國各地前來參會的編委說,人居科學是應對國家戰略,支撐“人民美好生活”目標實現的重要科學,新時代迫切需要發展人居科學。

如今,編纂已進入第4年,吳良鏞先生希望這項工作站在更高的起點上“再出發”,“每一個條目都是精闢的、有創造性的、高水平的,能反映《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學術價值。”

發言後,吳先生戴上眼鏡,一邊聆聽建築學、城鄉規劃學、風景園林學以及人居總論四個分支的編委進行彙報,一邊仔細閱覽大屏幕上的工作彙總,全程專注,甚至沒顧上喝一口水。

看着這位神色清朗、仍在執着不懈工作的老人,恐怕很少有人會知道,他曾在86歲那年突發腦梗病倒在工地。醫生判斷他難以再行走,但吳先生以遠超常人的毅力,經過兩年康復重新可以走路,重新握筆寫字,更加緊迫地投入工作。

廣廈萬間,只爲人居謀。是怎樣的契機讓吳良鏞先生將建築事業與人居夢想作爲一生的追求?在吳先生94歲時出版的《良鏞求索》一書中,他講述了自己在顛沛流離的早年經歷中所萌生的人生志向。

出生於1922年的吳良鏞,見證了上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坎坷歷程。1937年,南京失守,吳良鏞隨家人一路西遷:南京、鎮江、武漢、宜昌、重慶……親眼目睹戰爭造成的破壞,感受到了戰區老百姓的流離失所。

他無法忘記1940年參加高中畢業升學考試後兩小時,他的學校所在地合川就遭到了日軍的轟炸。全城大火,頓成瓦礫,居民在廢墟中啼哭,吳良鏞感到“天下之大,卻無安樂之土”,痛苦的經歷,使他內心燃起了戰後重建家園的熱火。懷着“從事建築行業、立志修整城鄉”的抱負,他走進了(國立)中央大學建築系。

1944年初,吳良鏞在建築系畢業前寫了一篇論文《釋闕》,刊登在班辦的刊物上,得到梁思成的欣賞,希望能將他招至門下。1945年初夏,吳良鏞在重慶見到了梁思成,“先生原望我充當其古建築研究之助手,當我陳述自己對城市研究的志向後,不期深得先生讚賞,從此更堅定我終生致力的目標。”吳良鏞在自述集中憶道。

1946年,吳良鏞受梁思成之邀來到清華,協助籌辦清華大學建築系。每當回想起與清華的緣分,他的語氣中都充滿無盡的懷念和感激:“跟隨梁思成先生籌辦清華建築系,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學莫便乎近其人。”於他而言,梁思成是中國建築事業的一代大師,是清華建築系的創業者,更是影響他一生的導師。梁先生曾勉勵他“君子愛人以德”,吳良鏞始終以此自勉,也用這個準繩來要求自己的後輩。

1948年,他在梁思成推薦下到美國匡溪藝術學院深造,師從世界著名建築學家沙裏寧。求學期間,沙裏寧不止一次對他說:“中國有博大的東方文化,可惜我知之甚少,希望你能夠在中與西、古與今方面走出自己的道路。”

新中國成立不久,他收到了由林徽因口授、後又加寫的“百廢待興”的親筆信,召喚他回國,吳良鏞迅速作出抉擇。1950年底,他乘坐“克利夫蘭號”郵輪迴到祖國,同船的還有數學家華羅庚。

回國後,吳良鏞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和教育事業。他於1951年開始主持清華建築系市鎮組工作,並與中國農業大學汪菊淵教授一道創辦了我國第一個園林專業。從1952年起,吳良鏞歷任建築系副主任、主任,全面推動建築技術科學、建築歷史與文物保護等學科的發展。

1959年,吳良鏞倡導創辦了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人民英雄紀念碑、北京圖書館等著名建築都曾凝聚他的心血;1976年唐山大地震後,餘震未消,他就作爲最早一批專家參加重建規劃。

“文革”結束後,1980年,吳良鏞成爲“文革”後第一批當選的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在參加1981年的中科院學部大會後,他深深感受到當代建築學家對建築學科發展所應肩負起來的重任。“這次大會使我認識到,面對新中國成立與‘文革’後的經驗與教訓,建築學要有所作爲就必須走向科學,向建築學的廣度和深度進軍。”強大的使命感和緊迫感讓年逾花甲的吳良鏞抖擻精神,從理論與實踐兩個維度同時進發。

1984年,62歲的吳良鏞正式卸去行政職務,初創建築與城市研究所,開始“進軍科學”的探索。半個房間,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僅2萬元研究經費,吳良鏞與一個剛畢業的本科生和幾個碩士生全力展開了科研。他常常凌晨3時起牀工作,“鏖戰”兩三個小時之後,稍事休息便準時上班。每天清晨和傍晚,這位白髮蒼蒼的學者推着一輛盛滿圖書和資料的小推車在上下班路上走過校園,成爲清華大學一景。

此後的30年,被先生稱爲自己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提出“廣義建築學”“人居環境科學”理論,菊兒衚衕四合院工程的落成並獲得世界人居獎,以及一系列重要科研項目的推進,都在這段時期結出碩果。

吳良鏞:讓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1993年,獲“世界人居獎”的吳良鏞在聯合國總部受獎。

對吾土吾民的熱愛,民居始終是他的關切

“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濃郁的老北京胡同、四合院生活,無數次地被人嚮往。但是當衚衕殘破、四合院變爲大雜院時,生活遠沒有這般詩意。

在北京的老城區,有一條名叫“菊兒”的衚衕,衚衕裏的41號院就曾面臨如此困境。上世紀80年代,41號院曾是衚衕裏“最破的地方”,院子裏住了44戶居民,人均住房面積只有5平方米,私建的雜亂小屋擠擠挨挨,共用一個水龍頭、一個下水道和街道公廁,雨天家家漏水,整條衚衕一片汪洋。

1987年,北京市房改辦找到吳良鏞,請他“改造”這片破敗院落,吳良鏞欣然“領命”。

從1978年起,吳良鏞即開始對北京舊城區中心地段的整治進行研究,因此,對這個只有2760平方米的改造工程,他和團隊是懷着爲舊城更新和危舊房改造探索新路徑的志向進行設計的,傾注了大量心血。經過深入研究,他沒有對菊兒衚衕實施狂風暴雨式大拆大建,而是將“環境”和“人”的需要協調起來,以“有機更新”的理念,打造出一個優美宜居的人居環境。

改造後,院子裏保存了幾株百年大樹,一進套一進的小院子,既維持了原有的“衚衕-院落”體系,又兼收了單元樓和四合院的特點。低矮的平房改造爲二層或三層的小樓,白牆黛瓦,錯落有致,室內現代化的衛生間、竈間一應俱全,增高後的建築又與周圍的老房子渾然一體,充滿了古都神韻。

對吳良鏞先生而言,相比公共建築,民居始終是他的關切所在,他曾說:“真正的建築大師,不是看他是否設計出了像埃菲爾鐵塔一樣流傳百世的經典建築,而是看他是否能讓自己國家的老百姓居有定所。”

1993年,菊兒衚衕項目獲得聯合國“世界人居獎”,這是近代中國建築作品首次在國際上獲取的最高榮譽。“開創了在北京城中心進行城市更新的新途徑”,評語這樣評價吳良鏞在保留傳統四合院與創造宜居環境中的創舉。

回顧這次改造,吳良鏞先生在《良鏞求索》一書中寫道:“菊兒衚衕項目強調的是保護城市肌理,保護好古樹、傳統建築等環境特色,而且要滿足今日生活之需要。一處兩千多平方米的住宅區能得到許多獎項,在於它創造性地綜合地克服許多關鍵的技術原則。不能誤認爲這是一種建築形式,形式的發展是要根據所在環境情況來創造的。”

正是在對人居環境的不斷探索中,吳良鏞意識到“人居環境的核心是人,是最大多數的人民羣衆,人居環境與每個人的利益密切相關,人居環境科學是普通人的科學。”就此理念不斷進化誕生的構築以“人”爲核心的人居環境科學,成爲吳良鏞工作的核心。

學術研究的同時,他不遺餘力實踐,運用人居環境科學理論解決中國城鄉建設的實際問題。他在自述集中寫道:“在我實踐的過程中,要確定一個方向,這個方向是問題所決定的。社會存在哪些無法回答的問題,就需要研究、需要創造。”

參與北京、北海、三亞、張家港、深圳、無錫、蘇州等城市的規劃設計,主持山東曲阜孔子研究院,三峽工程與人居環境建設、滇西北人居環境可持續發展規劃研究、南水北調中線幹線工程建築環境研究……在這些至關重要的實踐課題中,吳良鏞傾注了自己對吾土吾民的熱愛,奉獻了自己的才學與思想。

吳良鏞:讓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2007年,吳良鏞(右一)在南京紅樓夢博物院工地。

創建人居環境科學,探索明日之人居

“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是海德格爾的理想,亦是吳良鏞對人居理想的願景。

在蘇州,吳良鏞構建了古城居中、一體兩翼、十字結構、四角山水的“山—水—城格局”,既保護蘇州的古城和山水格局,又重塑城市區域空間,解決經濟快速發展與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矛盾。

從1999年到2006年,他歷時7年完成的京津冀城鄉空間發展規劃,構建了“一軸三帶”的區域整體協調發展格局,解決區域分割、城鄉分立問題,指導京、津、冀三地統籌發展,使得三地功能相輔相成,各盡所能,各得其所。

這些規劃設計都得益於吳良鏞先生創建的人居環境科學理論,但理論的得來並非易事,吳良鏞常常用“得道恨晚,生逢其時”來形容這個理論體系建立。

20世紀80年代初,吳良鏞就開始了廣義建築學的思考,並於1989年出版專著《廣義建築學》,着眼點從單純的“建築”概念轉向“聚居”,“從單純的房子拓展到人、到社會,從單純物質構成拓展到社會構成”,大大拓展了建築學的視野。

但是,他的學術探索並未停止在“廣義建築學”,而是跳出學科範圍的侷限,從學科羣的角度整體探討。1993年,他創造性地提出了 “人居環境科學”(Sciences of Human Settlements)。人居環境科學以人居環境爲研究對象,研究人類聚落及其環境的相互關係與發展規律,並提出了以城市規劃、建築與風景園林爲核心,整合工程、社會、地理、生態等相關學科的科學發展模式。

人居環境科學也得到國際學術界廣泛認可。1999年6月23日,第20屆世界建築師大會一致通過了由吳良鏞教授起草的《北京憲章》,憲章以人居環境科學理論爲基礎,提出“建設一個美好的、可持續發展的人居環境,是人類共同的理想和目標”。這一憲章被公認爲是指導21世紀建築發展的綱領性文獻。

“科學、人文、藝術的融匯就是‘人居之道’。”這是吳良鏞先生對明日之人居的思考。他在自述集中認爲,人居科學要走向“大科學”,更多地與能源學、環境學、生態學、信息學等相關科學技術相聯繫;人居科學要走向“大人文”,要將“便民生”作爲基本準則,住房與社區建設、城鄉統籌發展、生態修復、人文復興等,都與此息息相關;人居科學要走向“大藝術”,要把美學上抽象的美化爲無所不在的空間的美、生活的美、融匯的美。

2012年,90歲的吳良鏞先生獲得“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評審意見寫道:“他建立了以人居環境建設爲核心的空間規劃設計方法和實踐模式,爲實現有序空間和宜居環境的目標提供理論框架。他組織科學共同體,發揮各學科優勢;成功開展了從區域、城市到建築、園林等多尺度多類型的規劃設計研究與實踐。”此後,國家天文臺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爲“吳良鏞星”。

吳先生對學科的發展還有着更深遠的思考:“面對新的科學發展形勢,我建議在我國現有13個學科門類基礎上,增設‘人居科學’爲第14個學科門類,以建築學、城鄉規劃學、風景園林學爲核心一級學科,與相關學科交叉,形成動態、開放的學科體系。”

吳先生寄希望於學界的共同努力,他提倡在科研、實踐的發展道路上,走一條融合之路,將科學、人文、藝術結合起來,追求合乎本時、本土之“範式”,探索規劃改革創新之道。

韓愈《復志賦》雲:“朝騁騖乎書林兮,夕翱翔乎藝苑。”吳先生以此來比喻求索生涯。“回顧幾十年來我所進行的學術探索,都不能擺脫時代的深刻影響,是一個不斷回應時代落在我們建築學人身上的任務的過程,要不斷‘探索新路’。”

吳先生期許着,能讓自己以一種積極的精神面貌面向未來,促使自己力所能及地不斷探索廣闊的新天地,不斷探索明日之人居。“我現在已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剩下的十里路可能會更加艱難,但是我不希望輕易失去這最後的‘人生單元’,我要積極去完成尚未完成的事。”

吳良鏞:讓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吳良鏞寄語:“科學求真,人文求善,藝術求美,人居環境貴在融匯。”(均清華大學建築學院供圖)

記者手記永不停息的探索

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人居環境科學學科編委會的間歇時間,記者走進吳良鏞先生的辦公室看望先生,本以爲剛剛一個多小時端坐在會場的吳先生會稍事休息,沒想到,他正坐在書桌前,專注地閱讀一份泛黃的老報紙的剪報,細細讀完一頁,再翻一頁,似若有所思。

見記者來訪,吳先生放下剪報,笑容溫藹地說,現在自己的許多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口述歷史的整理上,這項工作龐大艱鉅,預計持續到今年年底才初步完成。

爲此,他的助手經常一週要到他家中兩三次甚至更多,每次都要工作好幾個小時,令人愈發感佩於他旺盛的學術精力和執着不懈。

與吳良鏞先生共事過的人,無不欽佩於他遠超常人的勤奮與刻苦。他的學生、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吳唯佳回憶,在滇西北規劃研究的過程中,吳先生白天佈置任務、討論,團隊抓緊工作,晚上形成草稿後塞到他的門縫裏,然後吳先生清晨4點多起牀,在草稿上加工,當天再佈置新任務,工作團隊可以說是“連軸轉”,很快就形成了研究成果。

如今已近期頤之年,依然前行不止。近年來,吳良鏞先生呼籲,在城市和建築中對本土文化“要有一種文化自覺的意識、文化自尊的態度、文化自強的精神”。他關心首都,關心京津冀的發展,關心國家的未來。2017年,95歲的吳良鏞前往雄安新區,就新區規劃建設提出自己的意見建議。他一直堅持建築師要緊緊跟上社會的發展,要有堅強的毅力和愛國的精神。

探訪吳先生之後,記者腦海中,時常閃現着兩個畫面:一個是在灑滿春日陽光的書桌旁,望百之年的老人孜孜不倦工作的身影;一個是談及城市、人居,談及熱愛的工作時,吳先生滿含笑意的眼睛中,閃爍的如青年人一般的明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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