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程静之 编辑|冯翊。赵青是毛坦厂中学附近的一名“代陪读”妈妈,入行4年多,她已记不清宋瑶是自己带的第几个孩子了。

文|程静之 编辑|冯翊

放下行李后,宋瑶决定摊牌。

“阿姨,我这个人性格不好,比较挑剔,看不顺眼,合不来,就会吵。”

十平米的房间里,两张单人床靠墙摆着,午后,阳光从窗户渗进来,屋内有些昏暗。宋瑶扎着短马尾辫,站在“阿姨”赵青面前,显得瘦小。她的语调时高时低,激动时,双手在空中舞动,“以后配室友要提前和我讲,脾气必须比我好,我任性的时候,她不能和我讲话。”

宋瑶入住快一年,赵青仍会想起她刚来时的情景。赵青是毛坦厂中学附近的一名“代陪读”妈妈,入行4年多,她已记不清宋瑶是自己带的第几个孩子了。

这所超过两万人的超级中学位于安徽省大别山深处,被外界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近年来,学生每年维持在万人以上,绝大多数是复读生。像很多人一样,宋瑶来这里复读,父母外出务工,没有时间陪读,将她交给赵青。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青会成为孩子的保姆、心理按摩师,以及代理父母。

在毛坦厂镇,类似的代陪读机构有十多家,最多的一个“爸爸”同时陪读200多名学生。

第一次在外住宿,宋瑶不愿和“陌生人”赵青多接触。为了专心备考,她将手机寄回老家。学校统计高考报名信息时,她不得不频繁向赵青借手机,和老师、家长沟通的重要私事一次次暴露在阿姨面前。她意识到,阿姨已介入她的生活,变得不可或缺,在若即若离的家庭关系中,成了“另一个父母”。

(晚上11点30分,代陪读阿姨赵青查房,孩子正在写作业。程静之 摄)

“全托”

赵青四十出头,说话的声音很轻,时常背着一个黑色挎包,里面备好十元、二十元的纸币,那是孩子父母打过来的零花钱。中午和晚上放学时,她抽出一张,发给学生,然后在备忘录上记一笔。她的小本子上还要记学生交代的各种小事:“下午有个快递帮我拿一下”“今天的菜油太多了”。每处理一件小事,就划掉一条记录。一天下来,她数了数,有六十多条。

这栋住了48个学生的单元楼是回迁房,五层,灰白相间,位于毛坦厂中学正对的主街上,离学校不足百米。赵青提供住宿、洗衣、做饭等“全托”服务,对外挂着的“全托”牌子,杂在诸多密集的餐饮店中,并不起眼。

镇上的三条主街一眼能望到头,远离闹市,被农田和低矮的民房包围。街边矗立“金状元酒店”“学府餐馆”,少见娱乐设施,找不到一家网吧。每隔50米就能看到一家代陪读机构。

每天5点多,天刚亮,赵青开始敲门,叫学生起床。没多久,成群的学生从租房中出来,一路小跑涌进中学。宋瑶所在的复读班有140余人,课桌顶到了后面的黑板,同学们低头写作业,乌压压一片。

宋瑶伸不开腿,靠在桌子上午休时,梦见了爷爷奶奶,醒来之后,忍不住哭了。

白天的毛坦厂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赵青拎着一大串做好标记的钥匙上楼,将门锁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回荡在楼梯间。除了上学、放学时间,房屋大门紧锁,以防他们提前溜回来。在管理上模仿毛坦厂中学:不准玩手机,不准看网络小说,晚上11点半之前必须回来,违反一次给予警告,第二次就通知家长。

(赵青的代陪读宿舍。程静之 摄)

晚上10点半,宋瑶和同学从校门口出来。赵青为他们准备了夜宵,速冻饺子,提前盛在小碗里。宋瑶端起一碗,和一群人围坐在餐厅里,谈起刚刚出炉的月考成绩。

“我这次理综完蛋了,急死我了。”宋瑶沉着脸。

“别提了,我数学大题一个字都没动。”另一名男孩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写呢?不写肯定没分啊。”赵青在一旁站着,插了一句嘴。

5分钟后,学生们上楼,走进对门分布的公寓,10平米的小单间内摆了两张单人床,书桌上摞着一叠复习资料,错题写在便条上,贴满了一大块墙面。

赵青会在晚上11点半的时候一层一层查房,她轻轻敲门后推开,两个男生开着台灯写作业,水笔在空白的纸张上沙沙作响,她把门轻轻合上,接着去下一个宿舍。

宋瑶抱着枕头,在床上枯坐着,月考成绩让她感觉离一本又远了一步,没心思写作业。赵青走过去安慰,“这次考试结果没有意义,要把心态放平”。

查房快结束时,一名男生在楼梯过道拦住了赵青,他拿着一件粉色T恤,袖子被黑笔涂满了小点。男孩认定是室友故意画的。“我觉得我自己心理都快有问题了。”男孩低着头,“现在就想冲过去打他。”

“你先别激动,阿姨明天找他聊聊。”赵青翻看着衣服。她担心两人的谈话影响他人,带男孩到了楼下餐厅。

赵青知道,男孩最近两次月考退步了,压力有点大,“我不希望快考试了,让这些小问题影响你。”她说。聊到凌晨一点,男孩情绪才稳定下来,回到宿舍,轻轻掩上了门。

最害怕的事

赵青年轻的时候做过文员,卖过童装,开过影楼。2015年,生完二胎后,她回到毛坦厂的丈夫身边。有一次来到毛坦厂中学,刚过中午12点,想买个饭吃,发现学校附近有些店已经关门,一个老板告诉她,因为学生吃过了。

她意识到这里生意都围着学生转,再一打听,学校宿舍拥挤,冬天没有热水,到点熄灯,饭菜质量也不好,学生大多选择住在校外。她觉得代陪读生意在这里会有需求。

赵青租下一整栋单元楼,根据住宿条件,每个孩子收费一年两到三万不等。那时,做这行的人很少,家长也不信任,赵青只招到了十多个学生。

她低估了这笔生意的难度。开业不久接到的一个女孩,要求房间非常安静,甚至无法忍受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压力大的时候,她哭着和爸爸打电话,“这是什么魔鬼学校,我不要来这里念,你偏要我来!”随后蹲在卫生间,抱着头嚎啕大哭。赵青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只能在旁边守着,害怕她有什么极端的想法。

晚上查房,赵青劝她,“不要这么激动,没有什么沟通不了的。”但女孩的心结打不开,一两点钟还不睡。半夜,赵青突然从浅睡中醒来,以为女孩在哭喊,轻轻把门推开,听里面的声响,又什么都没有。

她给女孩的父亲打电话,“你家女儿我带不下去了,还是过来陪读吧。”

(校门外,一位陪读家长看着孩子吃饭。程静之 摄)

不止一位在毛坦厂陪读的父母告诉过赵青,自己陪读比代陪读更放心,孩子能吃得更好,只要能放下工作,就会自己来。每天放学,陪读妈妈们都挤在一起,有的烫了头,化了淡妆,有的头发花白,拎着红色绿色的饭袋子,带着折叠的塑料桌凳,坐满了学校大门的两侧。据澎湃报道,一名陪读妈妈早上没到6点起床,每天烧饭,到工坊打工,直到晚上10点。中午送饭给女儿,从不主动搭话,“怕孩子噎着”。

实际上,赵青要做的不比这些真父母少。在这栋回迁楼里,她见过各种极端的学生。一个学生因不满室友上厕所时锁门,脱下拖鞋,一把拍在他脑袋上。赵青赶来,怕事情闹大,让男孩不要给家长打电话,安抚好情绪后,让两人以后别待在同一个宿舍,草草劝和了。一个名叫李新的男孩,嘴边时常叼着一根烟,赵青告诉了他家人,李新的父亲和李新在电话里不到三句话,就吵起来。

“我不要抽了,我也不要念了!”

“不念了”,是赵青最害怕的事情,因为生意可能就此中断。李新家人最终妥协,定期给他寄烟,赵青也“妥协”了,她等李新抽完烟,悄悄说,“麻烦下次抽烟,能不能注意一点,到卫生间偷偷抽”。

宋瑶也是让她头疼的那一个。“我要崩溃了,要炸了。”一天晚上,宋瑶回到房间,室友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挑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背课文、照镜子等举动,让她心烦意乱。

她换了四次房间,还搅黄了赵青的一桩生意。宋瑶对一位前来看房的学生说,“这里的房间小,环境很糟糕的”。

“你又是哪根神经不对了,我这么顺着你,换了哪一家你都住不下去。”赵青说。

“也算是我看上你了吧。”宋瑶摊摊手。她与班上其他代陪读的同学交流,发现他们中有的饭菜难以下咽,有的阿姨不叫早。她承认赵青家是最好的。

(晚上,赵青提前开门,等待孩子回来。程静之 摄)

“永远比不上你妈妈”

宋瑶连妈妈的电话号码都不会背。有时,赵青收到她父母的微信,让女儿放学后回电话,宋瑶总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他们打电话。”赵青不知道这话怎么传,夹在中间为难,只能委婉地说,“这几天孩子学习压力有点大,想忙完有空的时候给你们回答 。”

19岁的孙明来赵青这儿是父亲主动找来的,2017年6月,父亲对赵青说,“你能便宜一点的话,我们就住在你家,我就要出去打工去了。”之后他再未来看过孙明。孙明也很少打电话回家,多数时候会把学校的事情告诉赵青。一次月考结束后,他说,“这次考的还不错,你帮我保密,别告诉爸妈,不然下次考得不好又得让他们失望。”

孙明生日那天,赵青买了一箱牛奶,扯了个谎,“这是你妈妈让我买的”。孙明的眼眶湿湿的。

“没时间”“外出打工”是家长常见的代陪读理由,“陪不下去”是另一个理由。

一个妈妈在毛坦厂中学陪孩子复读,放弃了很多,包括工作。但儿子经常半夜两三点回家,让她“滚蛋”,最终孩子被转给了代陪读家长。

毛坦厂另一个代陪读家长石斌见过很紧张的亲子关系。石斌的房子住进过一个复读女生,妈妈在老家陪伴高三的弟弟。一名母亲和孩子没法交谈,每个星期天,都会在宿舍楼下左顾右盼,焦急地踱步,父亲第一次来看孩子时,石斌听到了砸东西的“砰砰”声,打开房门,他看见父亲站在外侧怒斥,男孩眼里溢出泪水,喘着粗气。

“这是我孩子的房间,请你离开”,石斌对那名父亲说。

他们有时也会缓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距离高考还剩20多天,最近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一位妈妈在微信上问代陪读阿姨,“我家女儿能考上一本吗?”“这个时候不要跟小孩提这些”,阿姨说。

宋瑶喜欢逛淘宝来缓解压力。“要淘宝回家去淘,想买多少买多少。”赵青激她,约定只给最后三次逛淘宝的机会。有时看见她在楼下聊个没完,会把她拽到宿舍。

“阿姨,我觉得你还管得我更严一点,”宋瑶说。她向赵青开玩笑,“我妈妈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阿姨永远比不上你妈妈的。”赵青说。

最近一次月考,宋瑶的理科综合成绩提了上去,数学成绩又下来了。她渴望妈妈能够陪在身边,打电话过去,妈妈正和一个客户谈工程。很快,她调节好心情,又不需要妈妈陪了。

“说起来真是一句笑话。我自己的女儿,没怎么去管她,也没怎么去照顾她,我做妈妈的很失败。”宋瑶的母亲说,她不明白女儿是否真的需要自己。

赵青代陪读期间很少谈论自己的女儿,两岁半起,女儿就交给了婆婆带,回毛坦厂后,女儿在合肥上初中,又交给了代陪读阿姨,偶尔周末和女儿打些电话,她很少过问女儿的事,也很少去开家长会。

但她有时会冒充孩子的家长出现在毛坦厂中学。一个上午,赵青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偷偷溜进教室。她们商量着要坐哪个位置,不抢眼但也不能太偏,最后选定了中间一排的角落。讲台上,班主任的目光看了一眼赵青,她微微低着头。

“这样我们应该能混过去。”女孩低声说。“别讲话,要是穿帮了,我可不负责。”赵青紧张起来。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家长。

(上课期间的毛坦厂中学校门外很空。程静之 摄)

一年从高考结束开始

赵青的一年从头年高考开始,到次年高考结束。每当“年末”,她能空闲下来,刷手机或者呆坐着,但她的压力很大,害怕某个学生扛不住,发生点什么——尽管她的学生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5月,临近高考,毛坦厂的酒店几乎满房。午饭时间,送餐的陪读家长涌出,和放学的孩子坐在校门口一起吃饭。一个陪读妈妈把两个菜、一个玉米汤从豆绿色的保温桶里拿出,把小木凳留给儿子,自己蹲着,静静地看他扒饭。家长和孩子很少说话,人堆里能听到铁勺刮到饭盒的声音。

因为生意的火热,政府部门注意到了代陪读行业,开始介入管理,赵青和另一家投资的路灯广告被要求撤下来,机构必须配备餐厅,一个宿舍只能住一个学生。

与学生接触的这些年,石斌发现自己当初对儿子的管理模式投射到了他们身上,他见到学生看网络小说,会训斥他们,想起自己也曾这样训斥过儿子。有些学生因此对他变得冷淡,他思考这种教育方式是否合适。他意识到,自己对学生说的一些暖心话,很少对儿子说,“感觉对孩子亏欠”。

每到5月底,孩子会越来越少,他们要回到原籍参加高考,一些家长开车过来,从宿舍里把他们接走了,有的临别时给了赵青一个拥抱。餐厅渐渐空了下来,宿舍一片狼藉。赵青要花十多天时间整理,想起哪个学生曾住在这里,她心里空落落的,鼻子有些泛酸。

去年6月初,李新的家人来接他,他和赵青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是赵青近些年来为数不多的能记住的孩子。她记得李新的衣服总是堆满房间。中午回来,“像女孩子一样”,会拿吹风筒固定一次发型,总是最迟一个回学校上课。月考结束,赵青问李新结果。“第一名呗。”李新抬头看着天花板,“我高考都在睡觉,倒数第一就倒数第一。”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赵青接到李新家长的电话,李新从300多分涨到500多分,考上了一本。陆续有不同喜讯传来,“那种感觉挺好的,有点成就感。”那些没有来电话的,她也意识到结果不理想,便不去打扰。三年下来,她所代陪读的学生只有两个没考上本科。

再过几周,毛坦厂中学就要放暑假,小镇像沉睡了一般,街面上很少再见到人。赵青打算出去旅个游,然后迎接新的一年与新的学生与父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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