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我当时没有摄影圈人脉资源,回北京后没法直接做摄影师,还是找了一个设计院的工作,被地产公司的项目折磨得死去活来。再过两年,我可能还是会离开拉萨,去哪还不知道,没想清楚。

文丨殷盛琳

编辑丨陶若谷

33岁的摄影师李珩最近一年在西藏拍了四五个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冰川,微博自称“轻度缺氧”。

深夜里气温很低,山里特别安静,突然听见身边有“咔嚓”的声音,是冰川的崩裂声。那一瞬间他觉得坚固的事物都好脆弱,只有举起镜头进入拍摄状态的时候,心里的恐惧感才消失。

他在拉萨开摄影工作室五年,和我见面时背一个双肩包,带顶鸭舌帽,走得很快,号称爱吃浪味仙。“萨漂”之前,他的身份是“北漂”,在北京度过十年青春,是一名建筑师。

大学他崇拜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渴望通过设计表达自己的世界观。现实诚然不同,毕业后他成了每天加班到深夜的螺丝钉,随时等待甲方召唤。在北京,他当过爬楼党,也潇洒地辞过职,直到有一天,他挤在东直门晚高峰的人群里,那些面无表情的脸让他下定决心——离开这座城。

从老家四川到北京再到西藏,他一直想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只是谁都没有提前预告,世界的艰难像冰川,千年万年,亘古不变。年过三十的李珩,和我们一样面临着普通人的困境。

以下是他的口述:

摄影师李珩

好爽啊这工作!

在成为摄影师之前,我在北京做过5年的建筑师。2009年我从北京矿业大学建筑系毕业,通过校招进了北京建工(集团),当时也没啥想法,就想着找个好工作,慢慢往上爬。去这个单位最直接目的是,它是老国企,给解决户口。但后面也没给,名额没了。

入职那天,他们把我带到办公室,是那种很大的办公场地,里面是一个一个小格子,每个人一个。我当时就觉得不舒服,觉得人生好像要被禁锢在格子间里面了。

好在公司当时的项目主要在利比亚。那是一个蛮有意思的国家,我们承接的项目是——在沙漠的边缘建一座新的城市。

西藏的一处沙漠,拍的时候是蓝调时间,天将黑未黑。 图 李珩

另一个地方发现了油田资源,那里的居民需要整体迁移过来,相当于整个城市需要重新规划,包括幼儿园,医院,警察局,监狱这些该如何布局等等。如果2015年这座城市建起来,还蛮有成就感的。

项目进行没多久,当地就发生了动乱,演变成后来的“阿拉伯之春”革命,我们整个项目算是黄掉了。

现在回过头想一想,一个国际政治事件看起来很遥远,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际遇。如果不是因为利比亚,我可能不会辞职,也不会选择去做摄影师。

在利比亚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住一间大别墅。虽然领导是个工作狂,每天两三点才睡,我们又不好意思比他睡得早,但我那会儿还很年轻,可以自动把工作的痛苦状态屏蔽掉。每周我都会去趟海边游泳,捡捡螃蟹,和当地的小孩子在沙地踢踢足球,对于一个四川盆地里长大从来没见过海的孩子来说,那个诱惑力太大了。

可从利比亚回国后,公司开始接洽北京廉租房的项目,我也开始频繁加班,设计出来的东西一点成就感没有。大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安藤忠雄,幻想着工作以后,也能设计出那样有意思的建筑,有对世界的表达。

但你知道这和现实完全不一样,你得听甲方的,听市场的,去设计那些欧式风格和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的土味建筑。我们真的都不承认那些东西(是我们设计的),简直太丢人。

那时候我和同学一起租了一个单间,是隔断的客厅,一居室里一共住了六个人,还有两个小姐,夜总会的,把外面的人带到家里来,欢乐了一晚上。我当时就想,我靠,怎么这里信号不行还隔音那么差?天天这样子怎么行?

我就辞职了。

我们组了个驴友群,7、8个人,一起去贵州徒步了50天。在路上碰见了一个摄影师,也是北京的,他是和出版社合作的旅游攻略作者。先给出版社写一个大纲,要去什么地方,报一个预算,之后的图文都需要自己去写。当时就很羡慕他的状态,好爽啊这工作!

可我当时没有摄影圈人脉资源,回北京后没法直接做摄影师,还是找了一个设计院的工作,被地产公司的项目折磨得死去活来。

那时北京一家报社在摄影论坛上经常发投稿通知,民生类和社会生活的都有,我的照片刊登过几次,有一回拍寺庙里喝腊八粥的信众,还上了头版,就有了一点点小成就感。

那家报社后来办了一个青年摄影师训练营,可能对别人来说,就是一个摄影培训的挣钱项目,但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马上投了简历。

接到电话说“通过了”,我瞬间从工位上站起来,跟我们主管领导提了辞职。

普莫雍错的蓝冰。图 李珩

十年之后,离开北京

摄影一直是我舒缓痛苦的方式。

我妈妈是小学老师,小时候我一直住在教职工家属院里,没有同龄的孩子。我都是一个人闷着在家玩儿,看当时很火的抗战剧,打打游戏,不怎么出门。当时有个亲戚送给我一个老胶卷相机,海鸥牌,我就经常用它拍各种照片。

印象最深的是,爸妈不在家,我一个人趴在卧室窗户边上,把相机架在那里,看到有闪电就立马按下快门,其实就是比手快。现在知道用长时间曝光,肯定能拍到,当时就要看运气。

星空下的冰川。图 李珩

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初中的时候我的姨妈就是班主任,还是德育处主任,我干什么她都知道,我也不敢干嘛,直到考到北京念大学,换了数码相机才算真正摸出点门道。

海淀区那边不是一大片大学吗,有一个学院路共同体,每个学校的公选课可以共享。我就报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摄影选修,一方面是想去学一下,另一方面觉得那里肯定有很多美女。结果到了一看,那个课都是男生,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说起来那个我辞职后去的青年摄影师训练营,真的太惨了,实际上就是一个倒贴钱的。前期还让我们每天发一张图,他们点评一下,后面干脆不管了,就给摄影师扛机器。那些摄影师也有不怎么专业的,我当时心里就很不平衡,好歹以前是个“蓝领”,现在真的被吆喝搬东西。

另一个被“骗进来”的落差更大。他叫大为,之前在施耐德做市场,又去北大光华读了MBA,我估计他老师一定很不理解,觉得这个学生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才跑去干摄影?

可能只有我们俩那么傻,当时为了学东西,我们就偷偷扛着器材,骗过国贸楼下的保安,上天台上做“爬楼党”,拍北京的天际线,特别壮观。之前在设计院工作最痛苦的时候,秋天三里屯那边有一条银杏大道,唯一不加班的周六早晨,我也会去那里拍。

眼睛看那个取景器的时候,真的好像说,那些烦恼,那些加班的痛苦,都能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忘掉。

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那个摄影师训练营,算是把我领进圈子。

三个月之后我们就不干了。大为在学校商学院有一些渠道和资源,他说,要不我们自己成立公司吧,我就成了他名义上的合伙人。

从2013年底开始,我就一直在北京接活拍片,一般是商学院的课程照片,后来合作慢慢多起来。那年我去了趟拉萨,找一个开客栈的朋友,那趟回去,我其实就有想法要来拉萨发展。但当时很犹豫,因为从大学到工作,整整十年,我的同学朋友还有资源都在那里,不是能直接舍弃的。

直到有一天,周五晚高峰的时候,我在东直门那个公交车站等车,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那么一大帮子人面无表情地在那呆着,我就做了离开的决定。

其实挺突然的,我是转行之后才和爸妈讲这件事,他们也没办法,只能默默祝福。

北京钓鱼台附近的银杏林。 图 李珩

漂在拉萨:去哪还不知道,没想清楚

我拍冰川没多久,包括航拍都是很偶然的缘分。

2014年刚来西藏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干嘛,就去给人家拍婚纱照。来西藏这边旅游的单身女性特别多,挺想给自己留个纪念,朋友帮我介绍了好几单生意,一千块钱拍一组照片。这是摄影圈子鄙视链的最底层,我直男审美也拍不好,纯粹是为了生活。

有一次认识了一个“藏二代”,父母是汉族,他在拉萨长大。他对西藏境内的路线很熟,也知道一些小的地方。

雅隆冰川上,同伴越过一道冰裂缝。 图 李珩

车开到然乌湖的时候,他就说那里有一个小众的仁龙巴冰川,去看一下吧。然后我就走上去,当时就为它着迷了。你能想象吗?那是千年万年的东西,但它又在变化之中。

当你去那种高海拔的荒原,树没了,草也没了,就忽然在像卵石渣土堆的中间到了那种纯洁的蓝色,和周边的事物完全是巨大的反差。

冰川,我感觉它是另一种存在,是自然界的意外,就像沉睡在山里的野兽,看到它会特别兴奋。“40冰川”(注:又名措嘉冰川,海拔5300米,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浪卡子县与不丹边境附近。因为毗邻中国与不丹边界的第40号界碑而得名)我拍了七八次,每一次都不一样。气候变暖,冰川在慢慢消融,每次大概往后退个十几米。

40冰川冰塔林上方的日晕。 图李珩

我想把它当作长期项目拍下去。可说实话,拍冰川的稿费都没有路费高,赚不到什么钱。很多时候,我需要飞到各地去拍一些能赚钱的项目,比如车展,商业活动,那可能不是想要的,但不能不去。和做建筑师一样,做摄影也没有全部的话语权。

最有反差感的是,上午在拍冰川,面对的是那样的景色,第二天就飞北京拍展览,全是人,全是人头。

我很不适应。之前在那个青年摄影师训练营,有次干完活往机场走,雨过天晴,天上出现彩虹。我很兴奋,打开车窗拿相机去拍,但身边的老摄影师看都懒得看,说这有什么好拍的。我当时就特别害怕。害怕自己会变成这样的摄影者,初心已经变了。

但时间越来越长,看了各种各样的美景,能打动我的真的越来越少。

(西藏拉萨,成片的新建高楼拔地而起,与老城中的制高点布达拉宫遥遥相望。图李珩)

而且来了拉萨之后才发现,其实和北京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和内地一样的住宅小区,这里也有很多川菜馆,淘宝很方便除了路费贵点,如果你愿意,能和在北京过的一模一样。我现在每年的收入在20万左右,都不知道花哪了,刚在拉萨的郊区买了个小公寓,好歹算是一个稳定的资产。

现在工作室只有两个人,我很难找到合适的年轻人合作,都太浮躁。签约的长单子很少,还是干一单算一单,最长的时候,我有接近两个月没有活干。那段时间最焦虑,会观察以前的同事的状态,他们现在有的已经独立开工作室了,相比我们那时候有更多的话语权。

如果没辞职,我可能也差不多是这样。

星空下巨大的冰塔林。 图 李珩

我结婚早,26岁就结婚了,爱人是我初中同学。每次过年回家,家里人都会催生孩子。我爱人现在也是高龄产妇了,但我不敢要小孩——因为自己的人生还没活明白,不能耽误下一代。

去年,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和奶奶感情很好,她临走之前也说,遗憾没看见我的孩子。她去世那天,我正好在拍冰川,没能回去。路过一座寺庙,我进去烧香,跟她告别。那天本来下雪,天气不好,出了寺庙之后,太阳忽然就出来了,一下子亮开。

再过两年,我可能还是会离开拉萨,去哪还不知道,没想清楚。

我去年和中学同学聚会,留在老家的大部分当了公务员,你能想象,都有啤酒肚,说一些官场上的话,拿我打趣,我打哈哈(搪塞)过去。吃了饭他们去打麻将,我没有跟着,太无趣了。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对专业一直没概念,是听了我妈一个同事的建议,考建筑系。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安稳地在走,你现在问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大三大四的时候,我经常忽悠同学周末和我一起去山里徒步,顺便拍些照片,也去校园外面拍一些北京的市井人情和老建筑。

当时刚流行人人网,我把照片传上去,很多人在下面点赞评论,说拍得视角真好,有自己的风格,还有人约我有偿代拍,那真的是最快乐的时光。

附:搜狐无人机影像大赛李珩作品

羊湖深处有一个少有人知的渡口,当地人会坐着渡船到湖心岛上的寺院朝拜。作品名称:驶入蔚蓝的小船。

沙漠中的千人宿营地,在夜色中就像一座亮着霓虹灯的城市。作品名称:大漠不夜城。

西藏昌都,在来古冰川上跋涉的人。作品名称:冰山上的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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