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前往伊奧利亞羣島並非易事，羣島坐落於西西里島的北部，幽靜、純淨，自荷馬時代起便受遊人的喜愛。你一旦抵達，便會因那兒柔緩的節奏而流連忘返，Howie Kahn發現離開也並非易事。

阿里庫迪島，是伊奧利亞羣島最西端的島嶼，從相鄰的菲利庫迪島可望見這座島嶼

“只要來到這地方，你就不會想離開。”

鯖魚配番茄、野茴香，薩利納島上的Signum餐廳

“再來一瓶葡萄酒？”恩佐·阿納斯塔西問。

我們倆在Hotel La Canna酒店寬敞的露臺上坐着，靜悄悄的，阿納斯塔西這座坐落於菲利庫迪島（Island of Filicudi）上的酒店共有14間房間。第勒尼安海的海水深不可測，猶如一面灰綠色的玻璃。菲利庫迪島是伊奧利亞羣島以西第二遠的島嶼，伊奧利亞是一座火山島，在西西里島以北，綿延50英里。羣島的其他幾座島嶼都能在地平線上望見，阿納斯塔西起開第二瓶酒的瓶塞時，我正凝望着爆米花形狀的粉色雲層飄飄蕩蕩，好似一系列亮閃閃的島鏈。

“這兒的人喜歡安靜，”阿納斯塔西告訴我。他55歲，表情嚴肅，頭剃得精光。“我們來這兒不是和鄰居拉家常的。”當然，也沒多少鄰居可以瞭解。菲利庫迪佔地不到四平方英尺，總共也就200來號人。那天下午到的時候，又是電閃雷鳴，又是傾盆大雨，我覺得島上應該只有我一個人了吧。阿納斯塔西把房間鑰匙給了我，帶我逛了逛這個地方。儘管天公不作美，但他仍然決定駕車去山下，去嶙峋狹窄的海灘上照常遊個泳。“多欣賞欣賞風景，”他說着，朝着懸崖峭壁張開雙臂，留下我打量着遠方的島嶼。

薩利納島上的瑪爾法村（Malfa）

於是我坐在涼棚遮頂的露臺上，開始瞭解這些島嶼。薩利納島（Salina）是座雙峯島，明天我可以去，那兒最近，也就15英里遠。我還可以望到利帕裏島（Lipari），它呈長條形，像條鱷魚，還有帕納列亞島（Panarea），阿納斯塔西后來告訴我，這座島嶼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孕婦。但最動人心魄的還是斯特隆波力島（Stromboli），這是一座削了頂的圓錐形島嶼，相距39英里。這是座典型的火山島，還相當活躍。好幾個世紀以來，它一直是令人遐思的所在。儒勒·凡爾納1864年的小說《地心歷險記》裏的那些探險者乘坐的筏子被狂風不明所以地颳走之後，他們就來到了斯特隆波力島上。據說托爾金也把斯特隆波力島當作末日山的原型，它是中土地帶永續噴發的火山，弗羅多就是被派去摧毀這座火山的。當暴風雨刮過斯特隆波力島時，火山會竄升出白色的蒸汽與暴風會合。我覺得自己也有點像弗羅多，彷彿山脈正無情地將我吸引至它的身邊。

夏天，利帕裏島遊客遍地，帕納列亞島也是潮酷十足，貝佳斯和寶格麗家族在這兒可以說是無孔不入。但在伊奧利亞羣島的其他島嶼上，寧靜的生活方式最受器重。菲利庫迪、薩利納和斯特隆波力都有大片受保護的稀樹草原，自2000年起，整座羣島都已被列爲聯合國教科文世遺目的地，這也就意味着大多數土地無法改作他用，開發項目受到極大限制。儘管如此，我去的那幾座島嶼在酒店方面做得還是相當好的，這主要是因爲島上的居民天然都很大度慷慨，知道什麼時候和他們聊天，什麼時候給他們空間。荷馬在《奧德賽》第10卷中寫過這方面，書中寫道伊奧利亞羣島上的神祕統治者風神埃俄羅斯邀請奧德賽和他家裏人一起住，這樣他就能好喫好住地待上一個月了。

菲利庫迪島

菲利庫迪島上Pecorini Mare村的碼頭

儘管菲利庫迪人性喜寧靜，但他們也很歡迎遊客。喝第二瓶葡萄酒的時候，阿納斯塔西告訴我1971年，意大利政府曾想把菲利庫迪島改建成壁壘森嚴的監獄，將15名惡名昭彰的黑手黨頭領關在這兒，就像放逐的自由人那樣生活。菲利庫迪人羣起反抗，他們對自己的名聲看得極重，只歡迎素質好的公民前來，那些公民以前就喜歡來這兒的海灘上休假。爲了以示抗議，島上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人也不見了。政府只能屈服，將囚犯安置他處，菲利庫迪人這才返回家園，重拾寧靜，歡迎像我這樣的外來者。

在菲利庫迪島上，變化的步伐極慢（照阿納斯塔西的說法，從上方看，島嶼形如烏龜），島上的旅遊設施也很單薄。1969年，阿納斯塔西的父母買下La Canna當作住家，上世紀70年代，開始出租空屋。阿納斯塔西2000年接管時，這就是一家樸素的客棧。他是個自學成才的建築師，我們現在所在的露臺就是他設計的，四周上覆亮色手繪瓷磚的長凳也是他的設計。“現在已經是三星級酒店了，”他不無自豪地說，“要再多星，現在還不太可能。我們村裏甚至連精品店都沒有。”

菲利庫迪島缺的是購物，但美食可以來補償。粉色的雲層此時正飄移至斯特隆波力島的上空，猶如花冠，阿納斯塔西和我喫着辣椒肉餡，辣椒是他家自己種，自己烤，裏面塞羊乳乾酪、荷蘭芹及麪包瓤。辣椒越小越辣。阿納斯塔西點了根菸，講起了他最愛喫的伊奧利亞菜：岩石通心粉，裏面放貽貝、蛤蜊、小鯡魚和野生茴香；cicerchie，這是當地的一種豌豆，用迷迭香烹飪；茄子配胡蘿蔔、大蒜和許多野生茴香。他說他不會買洋蔥，因爲洋蔥都是他自己種的。這時候，太陽落山了，阿納斯塔西82歲高齡的父親（漁民，以前當過郵政局領導）悄無聲息地從我們身旁經過，手上捧了只剛摘下來的南瓜。阿納斯塔西告訴我，南瓜很快就會烤好、搗碎，再和雞蛋、麪粉、糖、甜酒摻在一起，捲成球狀煎炸，就做成sfinci，這是當地的一種油炸餅。

在菲利庫迪島上的Villa La Rosa餐廳用橄欖做菜

後來，阿納斯塔西讓我去喫晚飯。我到了Villa La Rosa後，就坐在一羣聖人的雕像中間喫了起來。Villa La Rosa距La Canna也就一百米遠，當中有條鵝卵石路相通。廚師兼店主阿德萊德·蘭多對我說，她一整天都在爲我做菜。她做了烤鰨魚配檸檬葉，烤寬麪條，麪條裏放了茴香、金槍魚乾、番茄和乾酪。還有黑米，上面放了甜甜的小蝦。喫完飯時，蘭多出現在我們面前，朝我們微微鞠了鞠躬。當時我們邊上也有幾個當地人在喫飯，除了阿納斯塔西之外，一整天我也

就看到這些人了。他們很同情地瞅着我，其中一個人說：“只要來到這地方，你就不會想離開。”

拂曉時分，我醒了過來，覺得和奧德賽喫了一個月的盛宴那樣，肚子始終覺得很飽。太陽緩緩升起，燃燒着籠罩斯特隆波力島的霧氣，我朝港口走去，乘坐“自由航線”水翼艇。歡快的金色海馬躺在船上的陳舊的地毯上，被踩來踩去。去薩利納島的行程要一個小時。我在看菲利庫迪島的時候，會有種荒野生存的感覺，而薩利納島有2000左右的人口，所以活力四射。這兒就像是個用來冥想的世外桃源，被其他來這兒冥想的人包圍。

薩利納島

薩利納島瑪爾法村的港口附近

薩利納島也不耽誤時間，立刻就宣佈這兒有多麼多麼好。不像菲利庫迪島，那兒的梯田大部分都已荒廢，而薩利納島還有11座仍在運營的酒莊，這兒的Malvasia葡萄出產的是同名葡萄酒。離開渡輪碼頭10分鐘，我就已經穿行在Capofaro Locanda & Malvasia酒莊內，這是一家有27間客房的度假酒店，酒店內的餐廳聞名遐邇。酒莊的老闆是巴勒莫的塔斯卡家族，自1830年起，塔斯卡家族就在西西里島中部釀製葡萄酒，在薩利納島上釀酒也有二十個年頭。塔斯卡家族2003年開的這家酒店的所在地原本是個漁村，酒店坐落於懸崖上。今夏，他們在19世紀的燈塔裏又新裝修了6間客房，燈塔就坐落於Malvasia葡萄園中。他們明年還準備在燈塔內開一家博物館，展示伊奧利亞羣島的歷史。

Capofaro酒店的建築相當經典，拱廊和廊柱似桶狀略略向外彎曲。牆壁都刷成了地中海白。九重葛籠罩着我住的那家房間的室外落座區，那兒有一張沙發和兩把鴛鴦椅。牀猶如壁龕凹嵌於拱廊之內。在酒店盡頭，睡於室外，所能聽見的唯有風聲。我能再次望見斯特隆波力島，景色一覽無餘，只是火山更近，所以山體也就更大，更具魅力。

我對酒店善於爲人處世的總經理瑪格麗塔·維塔萊充滿感激，她爲我們挑選了一個能凝望斯特隆波力島的地方喝酒。可見她也明白其中的魅力所在。她舉起Didyme葡萄酒，向火山致辭，葡萄酒是由酒莊內的葡萄釀成。“晚上望見斯特隆波力島噴發，”她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東西你都不想要了。”

菲利庫迪島上Villa La Rosa餐廳的魴魚和蔬菜

薩利納島最出名的出口物品，除了Malvasia之外，就是刺山柑了。意大利的生物多樣性慢食運動，目的是爲了保存傳統的農耕文化，將這種可食用的植物納入當地的經濟之中，力圖保護數世紀以來的農耕實踐方式。照薩利納島上47歲的第三代農場主達尼埃萊·維格納的說法，刺山柑極難種植，唯有全身心投入才能種得好。

她所種植的2000株多刺的刺山柑植株，必須手工採摘，她和家裏人得從四月一直忙到十月。“我四歲的時候就幹這活了，”維格納告訴我。她家的灌木林既產出刺山柑（capperi），也產出刺山柑的漿果（cucunci）。前者醃製的時間需50到60天，後者需時90天。在維格納的那家小店裏，兩者都是真空包裝，她還在店內賣自己辛苦製作的摻了刺山柑的比爾森啤酒、刺山柑香蒜沙司、刺山柑果醬、刺山柑乾果和刺山柑粉。

將薩利納島上的農耕傳承轉化成美食運動，正是Capofaro酒店36歲的大廚盧多維科·德·維沃的目標。他是意大利西北部的薩勒諾人，原先在哥本哈根的Noma餐廳工作，在那兒見識到了許多不受重視的食材，大開眼界。他的經歷使他想刺山柑葉是否也可以很好喫。於是他就採用維格納家果園裏的葉片，發酵後用在自己的烹飪中。經過一年的實驗，他做出了一道菜，餐盤上他會墊上一片葉子（發酵六個月），然後舀上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生鯖魚粒和發酵過的茴香。最後，他再在上面蓋上第二片葉子，並稱之爲“開放式餃子”。

薩利納島上Capofaro Locanda & Malvasia酒店的客房

我注意到他的助理廚師和生產線上的廚師都在注視着他，那種聚精會神，Noma廚房裏的廚師也是這麼注視着雷內·倫澤皮的。我咬了一口鯖魚粒，能感受出其中的道道。發酵的酸澀味與魚肉濃郁的味道，讓我確信這是一道很棒的菜。這道菜表明了廚師本人的好奇心、創造力和他的技巧。“我對薩利納島充滿感激，”他對我說，“這座島無與倫比，對整個意大利來說，這兒都是最好的美食目的地。”

在原路返回房間的途中，我走了段下坡路，又走上了上坡路。星星已經出來了。波浪在悄聲私語，繼而粉身碎骨。偶爾，Capofaro燈塔的一束光亮從我身上掠過，好似地外行星。斯特隆波力島迷失於茫茫的黑夜之中。

上牀之前，我沒見到火山的任何動靜，我就一直讓自己保持清醒，想要見識一下火山噴發的景象。

子夜時分，我看了看。

兩點鐘，我醒來，又查看了一下。

4點鐘，仍舊毫無動靜。6點鐘，我就開始怪自己了。難道是我不配看到嗎？我套上外套，走到走廊上，再次望向火山。沒有光亮，沒有熔岩，沒有噴發。

斯特隆波力島

從薩利納島上望見的第勒尼安海景，地平線處是菲利庫迪島與阿里庫迪島

十二個小時後，我已在斯特隆波力島北部邊緣的高地上，俯視着“火流”（Sciara del Fuoco）。過去兩千年來，熔岩從斯特隆波力島流瀉而出，使大地變成黑色，勾勒出土地的輪廓。在我的腳邊，一塊塊岩石脈動着，閃現着亮橙色。從遠處看，火流彷彿一片意大利新潮香菸的煙霧，此時望去卻更具威脅性。前幾天還闃寂無聲，此刻火山深處猛烈的轟鳴聲便愈發的驚心。菲利庫迪島適合獨處，薩利納島適合度假，大海、微風、美食、美酒，而斯特隆波力島卻更復雜，可以讓你意識到何爲活着。面對火山時，我無法逃避自身渺小、短暫的感覺，但我也能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因爲我爬上了火山，幸運的是，我就在火山之上。

登山之前，我在Trattoria Ai Gechi餐廳用了午餐，我在薩利納島上的時候就有人向我推薦這家餐廳。餐廳坐落於斯特隆波力村狹窄蜿蜒的小巷子裏，就在火山腳下。餐廳位處高處，設有露臺，四周濃廕庇日，使我有置身樹屋之感。41歲的老闆安東尼奧·扎科內和我坐在桌前聊天，之後他還得去學校接兒子放學。他說我喫的這道尼諾意麪，風味源自他燻了36個小時的金槍魚，燻好後，他把金槍魚折起，再和櫻桃番茄以及火烤餡餅做成了這道菜。在斯特隆波力島上，即便在美食中也有火的滋味。

他建議我爬山之前只喫這道菜。他說：“今晚，你再來喫。”他說這趟行程走下來，飢餓感並不會僅僅侷限於腸胃。他用意大利口音的英語說：“你要凝神注視，和自己待在一起。”我知道他的意思，對登山者而言，斯特隆波力島既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座山。

薩利納島上的原罪教堂

午餐後，在登斯特隆波力山的時候，我在卡倫家稍事停留，她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她家就坐落在海上家園Piscità的大門之後。她說她曾在歐洲的湯姆·福特工作過，但現在在斯特隆波力島上教冥想。我們坐在她家後院，喝着咖啡，注視着午後光線下海水變成金黃色的過程。我們從未見過面，但聊得挺暢快，聊起了父母、恐懼和人性，聊起了生與死，有點像接受心理治療。這種感覺挺好，其實有種淨化感，畢竟這是在斯特隆波力島上，島上的人應該就是這麼聊天的吧。我們喝完咖啡後，她抱了抱我，就讓我登山了，我隨身帶了幾塊附近糕餅店裏賣的心形的杏仁味曲奇。徒步幾個小時後，我來到了自己所能到達的最高點，坐下來喫起了曲奇。我咬第一口的時候，腳下的大地便開始顫抖。

徒步好幾英里之後的那天晚上，我返回Ai Gechi，飢腸轆轆，正如扎科內所說的那樣。他正站在餐廳的入口處，看見我在微笑。“我愛這座島嶼，”他說着，用手捂着心口“，它就在你的靈魂裏。你去了火山，感受到了這一點。在斯特隆波力，你來尋找自己。你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