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閒暇時,晉悼公與大夫司馬侯一同登上了高臺遊玩。高臺之上涼風習習,視野開闊;在明媚的陽光下,晉國表裏山河,盡收眼底。晉悼公極目遠眺,望着無限江山,心情大爲暢快,不住地感嘆道:“快哉!”

士匄時期成階下囚,韓起時主導國政,叔向地位的變遷意味着什麼?

司馬侯看着興奮不已的晉悼公,卻突然說了一句:“居高臨下的快樂是快樂了,可徳義的快樂卻還談不上。”

徳義還能有快樂之說?晉悼公一時有些不解,便問道:“什麼叫徳義?”

司馬侯答道:“諸侯所作所爲,天天都在國君身邊發生;將他們的善行作爲效法榜樣,將他們的惡行作爲借鑑,就可稱得上是徳義了。”

善與惡的判別看似簡單,但其實很難:短期有利可圖之事,長期卻未必得利;長期得利之事,往往短期利益極可能受損。特別是在治國理政方面,誰又能清醒地意識到各諸侯國哪些事稱得上是“善”,那些事是“惡”?晉悼公執政以來,常常碰到這樣的困惑。聽了司馬侯這話,他立刻追問:“怎麼才能做到呢?”

司馬侯立刻爲晉悼公推薦了一位人才:“叔向精研歷史典籍!”精通曆史之人,研究過歷史的興衰,能從歷史的興衰吸取經驗教訓,自然能比普通人更容易分辨爲政之善惡。晉悼公聽了,立刻將叔向召來,在考察過之後任命他爲太子彪的太傅。

叔向,名羊舌肸,是羊舌職的次子。這次被晉悼公提拔爲太子太傅,在旁人看來這是羊舌氏家族的一大機遇——羊舌氏家族,從此就將在晉國飛黃騰達了。

可世事難料。晉平公繼位不過六年,叔向就受庶弟羊舌虎牽連,捲入了欒盈案中,進了監牢。後來幸得賢人祁奚的仗義相助,叔向三兄弟才得以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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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國君太傅,陷牢獄之災後還得依靠一退休的大夫搭救才能出獄,足見太傅在晉國地位之低。晉國曆史上還有一著名太傅陽處父,他也是在晉襄公死後不久,就在趙盾與狐射姑的權力鬥爭中成爲犧牲品,不幸被狐射姑暗殺而死。

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都證明太傅在晉國政壇地位不如卿士,是一沒有權力的虛職。


不過,太傅叔向在晉國的作用,似乎又被人們所忽略了。

士匄時期成階下囚,韓起時主導國政,叔向地位的變遷意味着什麼?

公元前548年,在士匄去世之後,趙武成爲正卿。兩年後,趙武就面臨着他執政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東周第二次弭兵之會。晉、楚兩國,從城濮之戰算起,已爭霸長達八十九年。近九十年來,晉、楚之間共爆發了三次爭霸決戰:城濮之戰,邲之戰,鄢陵之戰。除了這三次爭霸決戰外,兩國爲爭霸而發起的其他小戰役更是數不勝數。這不但極大地消耗了晉、楚兩國的國力,也讓東周其他諸侯國深受其害。所以,這次弭兵之會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之便,獲得了東周各諸侯國的普遍支持。

對於楚人而言,雖希望能達成弭兵協議,但還得保證協議不損害楚國的尊嚴。爲此,在正式會盟前,楚人就突然提出了種種前提,迫使晉人作出了讓步,才答應參加弭兵之會。

就在盟會即將舉行之前,楚國令尹屈建突命部屬全部暗備盔甲,似乎將有不軌之舉。趙武得知這一情報後,極爲擔心。這時,叔向卻上前安撫道:“有什麼害處?召集諸侯卿士卻爲不信之舉,必然不可能成功。楚人以弭兵的名義召集諸侯,卻想動武來傷害我們,晉國所得必然甚多。這用不着太擔心!”

在叔向的鼓舞打氣下,趙武頂着巨大不確定性風險參加了第二天的會盟。會盟進行之時,意外再次爆發:爲了盟誓的先後順序,晉、楚兩國又爆發了爭執!晉人說自己本來就是盟主,所以應該先盟誓;楚人卻反駁道,既然晉人承認晉、楚平等,那麼晉國總是佔先就是歧視楚國,也不肯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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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爭執不下,眼看會盟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關鍵時刻,叔向又站出來,對趙武說:“諸侯歸晉是因爲德行,而不是晉人主持盟會!您還是致力於德行,不必爭執盟誓的先後!”在叔向強力支持下,趙武作出了關鍵性的讓步,讓弭兵之會圓滿地結束了。


弭兵之會上,如果不是叔向在場,東周第二次弭兵之會大概率會就此夭折。楚人也深知叔向的功勞,所以楚國令尹屈建回國後也不由自主地感嘆道:“難怪晉國會成爲霸主!有叔向輔佐其卿士,楚國卻無人能與他相當,實在是不可與晉人相爭啊!”

士匄時期成階下囚,韓起時主導國政,叔向地位的變遷意味着什麼?

屈建說叔向是輔佐晉卿,足見他雖然是國君太傅,地位確實在趙武之下。可屈建看重叔向更勝趙武,足見行政地位的高低並不一定代表了個人權威的高低。

然而,人們卻忽略了另一件事情:叔向地位雖然低於趙武,但他畢竟是國君太傅,也是晉國公室的代表。晉悼公指派他做兒子太傅,不單是爲了教導兒子,更是將他視作將來維護晉國公室的柱石。趙武的任何決策,都必須經過叔向的一致同意,才能付諸實施。

所以,雖然對外趙武是晉國的總代表,但在晉國使團內部,趙武卻對叔向尊敬有加。在弭兵之會後,叔向在諸侯國的名聲能遠超晉卿,這是誰都想不到的事情。

地位不高,影響力卻超越了卿士,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好事。可在經歷豐富的人看來,這卻是禍事。

公元前544年,吳人季札在訪問晉國時,就警告叔向:“您努力吧!國君奢侈而卿大夫卻多賢良,且大夫們多富有,晉國之政將歸於卿族。您爲人好直言不諱,一定要考慮如何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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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向作爲國君太傅,權力並不大,可卻天生帶有制衡卿族的政治使命,不用說都會得罪晉國強大的卿族。所以當季札來晉後,親眼看到晉君安於享樂、無意進取,卿族卻個個精明能幹,纔會好心地規勸叔向。

然而,歷史既然已經選擇了叔向做太傅,他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呢?


公元前541年12月,趙武病逝,韓起代之爲政。在趙武執政期間,叔向在整個東周都樹立起了強大的威信,這使得韓起對叔向就更加不敢忽視了:凡事都要諮詢叔向意見而後行。某種程度上,叔向甚至成了不是卿士的晉卿,擁有相當大的決斷力。

公元前531年,楚靈王引誘蔡靈侯前往楚國,然後將他殺死。隨後,楚靈王派親弟弟公子棄疾率軍前去滅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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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靈王如此霸道,引發了國際公憤。晉國上軍主將荀吳當即向主政的韓起提議:“陳國被滅我們不能救,現在又不能救蔡國,晉國的無能就天下人都知道了!作爲盟主,卻不體恤將亡之國,盟主還有何用?”

被荀吳這麼一施壓,韓起終於強打起十二分精神,於厥憖(yìn)組織諸侯盟會,商討救蔡事宜。可實際上,韓起根本就沒有強行干涉楚國滅蔡的意思。在盟會期間,他僅僅是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楚國,代蔡國向楚靈王求情——楚靈王立刻面無表情地表示拒絕,然後命楚軍加大攻勢,很快就把蔡國給滅了。

因爲這事,很多人責怪韓起執政時多謀私利卻沒有爭霸的雄心,以致晉國霸業衰落。

可實際上,早在這次盟會之前,韓起就針對此事諮詢過叔向了。叔向當時就答道:“蔡國必定會被楚人所滅!蔡侯當年弒君,又不能得民心,上天假手楚人滅蔡,不是很正常嗎?可是我聽說,以無信之舉而得勝,不可重複。楚王滅陳,欺騙了陳人一次;如今又欺騙蔡人,雖然能滅蔡,但必有禍患,不能持久。夏桀王當年克有緡而讓夏朝滅亡,商紂王打敗東夷卻讓商國損失慘重;比之於夏、商,楚國小得多,可他的暴虐程度卻超過兩位暴王,能逃脫災難嗎?”

士匄時期成階下囚,韓起時主導國政,叔向地位的變遷意味着什麼?

叔向認爲,晉國完全用不着冒着巨大的失敗風險去與楚國正面對抗,只要旁觀楚靈王的自生自滅就好了。韓起正是聽了叔向的意見後,才決定不干涉楚人滅蔡的。兩年後,楚靈王就被楚人自己推翻,證實了叔向的遠見卓識。這也是司馬侯當年推薦叔向作太傅的根本原因所在。

由此可見,叔向的影響力有多大!


傳統上,人們都誤以爲管理者之所以能指揮下屬,是因爲他們有權威。而管理者的權威,又是建立在等級制度或是組織地位基礎之上。因此,只要管理者擁有了職位,就有了權力;有了權力,自然就有了權威;管理者有了權威,下屬也就會聽命,任其驅使。

士匄時期成階下囚,韓起時主導國政,叔向地位的變遷意味着什麼?

然而,叔向在三代晉卿下的表現,證明了這種觀點的錯謬之處:

士匄在荀偃死後成爲正卿,他權威早在晉悼公時期就已樹立起來。在士匄執政期間,晉人權威無人能超越他,所以當國君太傅叔向一旦涉罪,也被他投入了監牢;

趙武執政時,老一代晉卿相繼故去,晉國公室權威增強,所以國君太傅叔向的威信也隨之水漲船高,在弭兵之會時叔向常常在關鍵時刻給出決定性意見;

在韓起執政時,叔向權威更是如日中天:韓起不但在軍國大事領域要聽叔向意見行事,甚至在叔向親弟羊舌鮒犯罪之時,都要經過他首肯後纔敢抓捕羊舌鮒!

太傅實際地位在晉卿之下,但在韓起執政時,叔向的權威卻遠勝韓起,這就證明了權力遊戲的微妙之處:要想使用權力,管理者就得先建立自身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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