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南湄,是巫族人,阿父告訴我,萬年前蒼梧州下那場巫神與妖神大戰中,巫族輸了,失了天地,被驅趕到了蠻荒,從此成了落魄的種族。

在此之前,我曾與神族的穆清有過婚約,我阿父與穆清的帝父合虛帝君是生死之交。蒼梧大戰時,合虛帝君爲了救阿父一家而不惜叛出了神族,耗盡一身精血而亡命在了蒼梧山。

這也是後來,穆清恨我的原因之一。

大戰之後,巫族落敗,爲了殘存血脈不得不攀扶神族,而我,便被巫族的首領當做了討好神族的祭品,送到了九重天上。

只因我生來具有通天之靈和讓萬獸臣服的巫靈。阿父說,那是巫祖大帝生而具有的靈力。離開蠻荒之前,我唯一的親人阿父死了,死於蒼梧山,和阿孃,合虛帝君死在了一起,阿父不愛我,他看我時總是帶着隱忍的憐憫和恨意。

因爲我害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生我而死的結髮妻子,一個是救我而亡的生死之交。

阿父年輕的時候曾做過千年的巫王,後來娶了我阿孃後才讓了位。新上任的巫王忌諱我的存在,又礙着我阿父,所以一直未能害我性命,如今他送我入了九重天,想必是皆大歡喜的送走了我這個瘟神了。

我從來都沒有家,正如阿父給我取的名字一樣,湄,漂泊不定的岸。

 神族倨傲,是最高貴的種族,他們不削世間萬物,他們尊奉天地。我初入九重天上時,身邊就只有一名仙娥,很不待人召見,我生性冷,並不喜歡與人吵鬧,獨自選了最清淨偏遠的宮宇住下,等神族之主哪天想起巫族的這會兒事了再去拜見。

當年在蠻荒的日子,我總是一個人,不喜別人服侍,那仙娥葛衣是花精,生來卑賤,可是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來說,我又何嘗是尊貴的,巫族的戰敗註定落魄。

那日我與葛衣在雲上花庭散步,聽葛衣說那花庭裏梅仙的梅花開得最是凌冽。

原本是看花,卻聽到了有仙娥在討論終南帝君的事,正說到那帝君與青丘帝女的風雅事,男歡女愛本來已是正常,我淡淡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葛衣說:“湄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只是指了指那正開得凌冽的梅花,說:“是那梅開得太好,我心歡喜。”

葛衣“湄君喜歡就好。我見湄君容顏風華,笑起來更是驚鴻掠過,讓人見之不忘,湄君該要多笑笑纔是。”

我低下眉,“世間愁苦太多,哪裏有這麼多的歡喜,走吧。”

我依稀記得,終南帝君的名字正是穆清。若無諸般事,我與他也早已結爲夫妻。只是如今,他,該是恨透了我,恨透了巫族。

記憶裏,我與他從未謀面,我只是同情他,連帶着可憐自己。揹負帝父背叛神族的罵名,他居然能穩穩地當上終南山的帝君,成爲遠近聞名的上神,手握司戰之兵,讓敵懼怕,讓友欽佩。

終南有神,穆如清風,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我最後一次見阿父,他給了我一個鎏鳳的子佩,阿父說,“湄兒,爲父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讓你阿孃捨命生下了你,可是這卻也是我一生最無悔的事。將來,你若在九重天上受人欺凌,你便拿着這個子佩去找終南帝君完成許諾,雖怕不能靜好,卻也能安穩活着。”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子佩是我與穆清婚約的信物,它卻能護我安穩,可是卻又讓穆清更恨了我一步。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可穆清,我從來不曾指望他的心。

 我第一次見到穆清,是在父神召見我的那場瓊華宴席上,這是我來到九重天上的第三年,巫族的首領暴斃,新上任的首領綦珀是我唯一的摯友,他再次向神族提到了我,說要接我回去,那時神界的首領父神纔想起了召見我。

我還記得我來到神界的目的,是爲了得到神族的助威,復興我巫族。我知道我天生具有的靈力,父神不會放我離開,巫族的人也不會讓我回去,而綦珀剛剛上任,他的決定將會影響他的地位,我不想連累綦珀,連累這個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這麼些年,我在九重天上受盡屈辱,毀我巫族聲譽的人更是比比皆是。九重天不是我的歸宿,蠻荒亦不是我的家。

我看慣了那些人鄙夷的嘴臉,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可是巫族的聲譽不可踐踏。只要我還在這九重天上,我就揹負着巫族的一切,爲了阿父,爲了綦珀。

父神說:“南湄,如今妖族橫行,我神族何必付出代價去和你們巫族聯手?”

“父神,並非是與我巫族聯手,而是我巫族助你們神族攻佔這個天地,讓神族成爲天地之主。”

“這就是你來九重天的目的?”

我轉而看了看四周那些陌生的面孔,最後看向那人羣中格外顯眼的青錦男子穆清“那是巫族的誠意,而我的目的……是爲了一個許諾。”

我清楚的看到穆清頃刻僵硬住的身子,他一直低下的眼突然抬目看向我,我一直記得那雙眼睛,那裏面沒有我所想象到的憎惡憤怒,甚至一點點恨意也不曾看到,除了一種看淡浮華的蒼冷和漠然,我似乎再也看不到任何的神采,他擎身而立,目光中清冷而睥睨。

那時我對上他的目光,清楚的感覺到心上帶着的焦慮,不安和莫名的惶然。

我聽到父神威懾的聲音,“你是何意?”

我不明白爲何所有的人都喜歡裝聾作啞,“父神,南湄不過一介女流,只求安穩。”說罷,將懷中冰冷的子佩捧在手上,“青青子佩,悠悠我心。”我等着穆清的憤怒,等着那父神的威懾,以及在座所有人的鄙夷和嘲笑。

 “南湄,休得放肆!九重天上豈容你胡言亂語。”

他們說,我只是一個落魄巫族人居然也癡心妄想,算計神族。

他們說,終南帝君早已和青丘帝女兩情相悅,我是胡攪蠻纏,好不講理。

他們說,我身懷巫術,生來不詳,要將我扔入弒神獄,讓我形神俱滅,以示天道。

彼蒼天上,雷霆滾滾,我看着那風雲變幻,心裏不明白,爲何人人都要置我死地才肯罷休?

就在所有人都憤怒和嘲笑,要將我壓下的時候,是穆清站在了我的身邊。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一直冷眼旁觀的穆清,就像一道讓我措手不及的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峯顫動,然後從黑暗中噴薄出來,給了我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星火。而他自己,從始至終都是冷的焰火,雖雋朗清絕,可卻蒼然冷淡。

“父神,請你爲我賜婚,我願遵守承諾,娶巫族南湄爲妻。”

我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會站在終南山上,成爲穆清的妻子。

我們尚未舉辦婚禮,討伐妖族的戰爭迫在眉睫,穆清在我們成婚當日便自動請纓率領百萬神將前去了戰場。離開之前,他未與我說過一句話,我當年是落魄的巫族人,如今是終南山上那個落魄的新娘。

整個神界的人都說我這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他們說,穆清請纓的原因是因爲妖族攻佔了青丘,而那在前方危在旦夕的人就是青丘帝女,所以纔在新婚之時扔下了我,去了戰場。

我不在乎穆清離開的原因,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整日待在終南山上,這裏四季常青,溫暖如春,與蠻荒天壤之別,可我還是擔心巫族的成敗。

葛衣隨我到了終南山,她常爲我感到傷心,也常偷偷泣淚。

“葛衣,天下之大,你替我四下看看吧,我是去不了了。”

葛衣跪下對我痛哭,“湄君,你說得對,世間歡喜太少,愁苦太多。湄君,自你嫁到終南山來,便從來未曾笑過,你當初又何必嫁給終南帝君呢?”

我想了想,“我本是想逃,卻又入了一個囚城,葛衣,想來是那穆清恨我,不讓我舒心。”

葛衣替我感到委屈,“湄君,那終南帝君沒有心罷。”

葛衣不明白,我卻清楚得很,當年蒼梧洲下,在他帝父死的時候,穆清的心就已經死了,正如我阿父死去的時候。

在終南山時,我與綦珀常年聯繫,皆以木蘭錦書爲託。綦珀告訴我,如今巫族與神族聯手正在討伐妖族,已經攻佔了妖族半個江山。

說,穆清爲將,常常戰無不勝,他很欽佩他,也很羨慕他。

說,等拿下妖族後,便來接我回巫族,讓我好生安康,莫要憂思。

綦珀,我在終南安好,只是常年夢到阿父,夢到蠻荒,可是巫族,我是回不去了。

穆清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十年後了,回來的原因是,我與綦珀來往的錦書被終南山的靈僕發現,說我與別人私通,背了個有姦情的蕩名,此事很快就鬧得沸沸揚揚,說我趁着穆清在外,勾引別的男子,壞了穆清的名聲。父神受神族衆人的要求給我定罪,將我打入了業火獄,受焚身飛灰之刑。

我的葛衣被打入了輪迴,生生世世受那輪迴之苦。分離之前,葛衣哭着對我說:“湄君,葛衣先去了,你若還能活着,一定要爲自己活下去。”

我哭了,然後又絕望的笑了起來,我覺得蒼生可笑,天道可笑,每個人都是可笑的,包括自己。

我哭,是爲了葛衣將來悲慘的命運,爲了她真心待我的情意。

“葛衣,如果我僥倖活了下去,你放心,我定去救你。”業火焚身,烈而入骨,我昏厥前,依稀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如此熟悉,又如此生離。

“湄兒,湄兒……”我努力睜開眼,恍惚看到了穆清,那長身如玉,那入骨清冷……

那場烈火,最終奪走了半條命,也灼傷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庭院裏,有微風習習,有暗香浮動,我雖然看不見,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世間這般安寧。

說也奇怪,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關於我的流言蜚語,世間突然安靜得出奇。有人伺候我,不是葛衣,葛衣正在受輪迴之苦。

那人似乎不會說話,可是託他的福,我竟然沒有受一點傷,我閒來無事,便開始給他講蠻荒的事,他也總是耐心的聽着。

我生來便沒有家,於蠻荒,於九重天,於終南山,其實都是一樣的。

在成婚之前,我將我一身的巫靈散盡在那鎏鳳子佩上給了穆清,這是我欠他的。

說到此事上,我低下頭,一行清淚劃過我的臉頰,我說: “我欠你的,還給你,穆清,我只想要自由,放我走吧。”

那人沒有想到我早已認出了他,穆清忘了,我除了臣服萬獸的巫靈之外,我還有通天的靈力。哪怕看不見,可是卻能熟察萬物。

他終於開口對我說話了,穆如清風,又格外薄涼,“你想走?可我卻不會放你離開。”

“我如今雙目已失,一身靈力也給了你,我對你實在是再也沒有利益可圖。除了連累你一身清名,再也無用。”

他抓住我的手臂,抓得很緊,像是要把我骨頭捏碎一樣,我疼得面色發白,卻也不想出聲。穆清,他該是如此恨我。

我的手臂怕是斷了,他放開我,微不可及的一聲嘆息,讓我恍惚聽錯了般,穆清“子佩還給你,沒有你的巫靈,我一樣可以大敗妖族。”

我感到手間冰涼,正是我的子佩。

我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倉促而憤怒,我無法想象他臉上厭惡的表情,我細細想來,也只有那天他空無一物的清冷。至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踏入我的庭院一步。

半月後,終南山來了一個人,阿蕪告訴我,來的人是青丘帝女。她來找穆清,讓穆清隨她回去戰場,說妖族趁着羣龍無首,就要突破他們的包圍了。

阿蕪是穆清派來照顧我的婢女,在阿蕪心中她的主子就只有穆清一人,她告訴我青丘帝女來到終南的時候,我知道,她是不喜歡我的,她希望我爲此感到難過,因爲就在青丘帝女來的第二日,穆清就走了。

穆清離開之前的那個夜裏,我坐在庭院裏聽了很久的風聲,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莫名的覺得有人在不遠處看我,我想來怕只是錯覺。

穆清厭惡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穆清走後,我的巫靈漸漸的回到了我的身體裏,我的眼傷也被治好了,我時常去終南山頂一坐就是一天,阿蕪不敢離開我半步,我知道她是怕我自尋短見,從這裏跳下去。

可是,我答應過我阿父,答應過葛衣,我會好好活着,哪怕之辛,之苦,之難。

一年後,我身上的火疾才堪堪治好,我終於也徹底的恢復了我的巫靈。

我記得我離開終南山的那天,山上雲霧繚繞,把整個終南都包裹在一層迷霧中,我從山上跳了下去,接住我的是天上的神鳥鳳凰,費了這麼些時日的巫靈,我終於召喚來了鳳凰,傳說中的通天之鳥。

我聽着阿蕪急迫的喊叫聲,卻未曾回頭,終南在身後漸遠,那時,我想到了穆清,想到了他隨青丘帝女離開之前,對我說的話,穆清說:“等我回來……”

我對他笑,我從未覺得這般疲憊和悲涼,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知道,他選擇的不是我。

他恨我害死了他的帝父,害他聲名狼藉,害他不得所愛。我呢?我有時在想,我是不是也是同樣的恨他?恨他將我囚在這裏,恨他總是拋棄我,恨他若得若失,冷血無情,亦恨神族害死了我的葛衣,讓我屈辱苟活。

我不能要求穆清爲我做什麼,我知道這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我累了,穆清,我等不到你,從此以後天高路遠,我只爲自己而活……

輪迴有六道,生死無常,紅塵萬丈。

我去過許多地方,可是還是沒有找到我的葛衣。

十年前,綦珀找到我時,我正打算去北邊找葛衣的魂靈,那時我離開終南已經五年了。綦珀是巫族之主,見到他的時候,我似乎再也不能把我印象中的那個慘綠少年與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那身玄色,寸得他更加的威風,他眼裏戾氣深濃,長眉入鬢,卓爾不羣。

那時,我一身慘淡,見着他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見到巫王的惶恐。

我與綦珀數年未見,他成了巫族的王,我成了無家可歸的障。綦珀告訴我,當年我受業火獄之時,他正率領着巫族偷襲妖族的部落,所以無法脫身前來救我,綦珀讓我原諒他。

那場偷襲綦珀他們贏了,巫族足足殲滅了妖族半個部落,重傷了妖族的根基。

可是綦珀從未告訴我,那場偷襲原本領兵的人是穆清,只是他擅自脫離戰場,前來救我,被革了職,在終南面壁思過了三年,也就是這三年,他照顧我這個雙目失明的廢人,無微不至,卻又若即若離。

直到妖族幾近突破重圍,戰事危機,青丘帝女前來找他回去,這纔有瞭如今。

綦珀想接我回去,“湄兒,回蠻荒吧,等戰事凱旋後,讓我迎娶你做我的巫後。”

“我已是穆清的妻子,哪怕我們心生芥蒂,永不相好,綦珀,你是巫族的王,你迎娶的巫後必當爲了整個巫族。”

綦珀臉色有片刻的慘白,他說,當年在蠻荒,他就不應該向前任巫王提起阿父與合虛帝君的糾葛,以及我與穆清的婚約,這樣那巫王就不會利用這事與神族扯上關係,將我送給了他人。

“湄兒,你可曾恨過我?”

我想起了阿父,然後告訴他,“綦珀,我也是巫族的人,應當爲了整個巫族的榮譽。”這世上的許多事,總是不隨人願。

“可是我如今,不爲別人,我爲自己而活。綦珀,你總是說接我回去,可是你可知道這世間遼闊,卻沒有我的歸宿。”

綦珀身爲一族之主,此時卻因我的話,而紅了眼眶,“湄兒,你這是何苦?”

是呀,我這是何苦?

苦於天,苦於地,苦於冥冥衆生,苦於滾滾紅塵,最終逃不過一個命字。

綦珀離開的時候,他告訴我,穆清的事。穆清消失了……終南無人,神界無人,戰場無人,他就像憑空虛構的幻像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五年多的歲月裏,父神派了許多神將都未能找到他的半點蹤跡。

有人說,穆清墜落成了魔,在海外的千洲萬島才能尋得他的消息。

有人說,穆清其實早已死在了戰場,當年有人親眼看到他吐了一口鮮血,然後拔劍揮向戰場,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戰場上屍骨無存者衆多,其中便有穆清的遺骸。

也有人說,穆清其實沒有失蹤,他回到了終南山,封鎖了山嶺,爲了紀念他消失的妻子。

有人說,不是因爲他的妻子,是因爲穆清身染重病,將要不久於世,父神爲了穩固人心,才說穆清失蹤了。

這些消息,是這十年來,我四處漂泊而聽來的,我不知道哪則消息是正確的,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穆清他還活着。

這對於我來說,已經足以。

四海八荒近來在傳一個消息,沸沸揚揚得連最孤陋寡聞的人界都在四處傳言。

說傳說中巫祖大神的法器招魂幡重現世間,如今被鎮壓在了青丘。我聽聞這個消息之前,正打算出海去千洲萬島找葛衣的魂魄。

​現在,我思量一番,還是決定去青丘借到招魂幡,召回葛衣的亡靈。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有朝一日會站在青丘的土地上,也沒有想過,這個消息的目的其實就是爲了讓我出現。

招魂幡確實是在青丘,正如那青丘帝女說的一樣,只要招魂幡在,我就不得不出現。

那青丘帝女息拂,真身是一隻九尾狐,狐而貌美絕色,善魅術。可息拂不同,她血統純正,容而惑人,擅長攻擊之術,常常領兵打仗,那一身英氣更是如同驚鴻。

當我第一次見到息拂的時候,我終於明白,爲何世間總是把她和穆清說成佳偶天成,也爲何穆清會愛這樣的女子。

因爲息拂值得!

那抹紅衣絕色,那抹氣勢凌冽,彷彿唯有這樣的女子,才配於穆清並肩而戰,廝守到老。我看着息拂,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百無一用,我總是帶給穆清傷害,而息拂總是與他共度難關。

“你就是南湄?穆清的妻子?”她聲音清爽,更是好聽。

那時我幾乎難以開口承認,因爲我並未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也害得她與穆清兩人無法相守。

“你若是,我便把招魂幡給你。若不是,就請你離開。”

她對我也並不喜歡,只是有些不耐煩的看着我,那目色裏有些憤怒,怨恨,和悲憐,諸多複雜讓我看不清楚。

“我是南湄,借招魂幡一用。”

她皺了眉,凌冽的問我,“你要招魂幡何用?”

“救我故人。”

“那穆清,你爲何就對他這般狠心?你尚且對一個故人都推心置腹,穆清是你的夫君,爲何你從不救他?”

她的話讓我心上惶恐,“你這是什麼意思?”

息拂嘲笑道:“聽說你有通天之靈,我的話你怎會不明白?南湄,你若還有半點真心,就去蒼梧山見他,也不枉穆清待你一片真心!”

我看着她,想要努力看出她的一點虛假,可是息拂太過真實,也太過凌冽,讓我覺得她未曾欺騙我,她確實也沒有騙我半分。

那時我才明白,世間都傳的這對佳偶天成,他們並不心意相通,穆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息拂似乎並不懂得男女間何爲情愛。

“你與穆清……”

她見我欲言又止,心上了然,突然就大聲笑了起來“穆清待我如友,我待穆清如兄,南湄,你自持風華,究竟在擔心怯懦什麼?”

這麼些年,穆清待我清冷,我待穆清薄涼,終究害人害己,自作自受。我自負通天之靈,可是面對兒女情長,我其實與他人無異,穆清,半世流離,飲盡風塵,在愛面前亦與凡人一般無二。

皆是旁者清,自身謎。

可是,我以爲穆清是恨我入骨的。

息拂說,那葛衣早在三個月前便被穆清用招魂幡召回,於終南山的靈氣養着,不出百年,便可修得肉身,千年便可得道。

我終是明白,這場逃逸,我終究是輸了。

 息拂告訴我,當年我離開的消息被穆清得知後,原本就因爲戰事而心力交瘁的穆清硬是吐了血,把一腔怒氣全發泄在了戰場上。

穆清爲將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失了心智一樣的屠殺,可原本就透支了身子,被妖族乘虛而入,受了重傷,以至於昏迷不醒。

父神爲了安穩軍心,便有了穆清失蹤一說,其實穆清一直在終南養傷,直到五年前才堪堪醒了過來。穆清醒來後便開始找我,可是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根本就無跡可尋。

直到半年前息拂得到了招魂幡,纔有瞭如今這個情況。

這一路去蒼梧山的路上,我想到了許多的事。我在想這麼些年我究竟爲穆清做了什麼?穆清爲我付出了什麼……

穆清爲我棄將違軍,救我於水火。

穆清爲我棄名違命,伴我於榮辱。

穆清爲我隱野退權,護我於弱小。

穆清爲我成癡成魔,尋我於天下。

穆清爲我敗名毀身,只爲給我一個歸宿。

穆清未曾負我,我卻負他相待。

蒼梧洲是我與穆清之間的禁忌,這麼些年,自從阿父死後我便再也沒有來過這裏。這裏曾是我們巫族的聖地,被妖族佔領了這麼多年後,早已不是當年的光景。

這裏如今是神族的領地,聽說當年正是攻下了蒼梧洲時,穆清才受的重傷。

冥冥之中都是有巧合,還是他刻意爲之,我並不知道,息拂說,我通天命,可是我卻不懂他。

我似乎知道穆清在哪裏,十里青峯處有百株鳳凰樹,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就像血染的荼火之雲蔓延了那十里青峯。

就像我的夢一樣,夢中我與阿父在這裏生活過百年光歲,直到那戰火紛飛,血染了鳳凰木,直到合虛帝君化盡一身血靈,葬在這荼火鳳凰之下。

而如今,當我站在這裏的時候,我心裏百味陳雜,看着那目及之處皆是荼火的鳳凰樹下那襲青錦,雋朗清絕不及,風霜驚鴻更盛。

他回過身與我相對,讓我覺得彷彿千年萬年之久,我想說的許多,想問的許多,可當對上那深濃似沉澱千萬種情緒的星眸後,我啓脣,卻只有兩個字,“穆清……”

那時,目中霧起,星火寥落,諸般話語都不及這兩個字的深意和複雜。他伸出手,薄涼的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眉梢間皆是釋然安心的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穆清笑,笑得風輕雲淡,笑得忘懷得失,周遭的熱鬧繁華都盡數沉寂,過往的恩怨情仇都一筆勾銷。

我像是等了好久,他終於回頭,向我伸出手,彷彿我一直都在等這剎那的救贖。

“湄兒,回家吧。”

是呀,回家,那是穆清給我的一個歸宿,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這個世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會不捨我飄零,會等我回家,而穆清就是那個人。

我從未覺得這般歡喜,好似天下最歡喜的莫過於此。

穆清,穆清,我的夫君。

“穆清,你還欠我一場婚禮。”

穆清牽着我的手,聽到我的話,便側過頭,低下吻我的眉,那樣理所當然,絲毫不怯“等回了終南,我定補給你一場舉世同慶的婚禮,讓你做最美的新娘。”

我笑,“穆清,我不要舉世同慶,只要你在,我便足以。”

穆清拿出一個鑲龍的子佩,說,“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我與穆清開始於此,諸般芥蒂終究是化爲煙塵,我原以爲蒼天待我涼薄,卻不曾想有一個良緣,給了我新的開始。

而後,春風十里,皆不如你,慼慼陌上許,許一生相思無垢。後來,我問起穆清,問他爲何願意與我相守。

穆清說:“我已經一個人太久了,而你恰好出現,我不想放手。”

再十年後,妖族投了降書,巫族與神界達成協議,駐守人界,不介入天地之爭。

不過這些事已經與我無關了,我側過頭,看着一旁,正拿着一本古籍看得入神的穆清,他神色安寧,偶有風吹過他的衣袂,又拂過他的墨髮,君子如玉,歲月靜好,

我低着頭看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發呆,手輕輕拂觸,竟然覺得太不真實。直到一披風將我包裹住,我纔回過神來,正對上一雙寵溺深濃的眼眸,臉上微紅。

“有些起風了,多加件披風。”

我嗯了一聲,又有些恍神的看着遠處,“穆清,你聽過巫族的祭曲嗎?那是與天相通的天曲,當年整個巫族就我唱得最好。”

“如何的好?”

自從阿父死後,我便再也不曾歌唱,我想了想,“我唱給你聽。”

穆清笑,說,“好。”

我輕輕哼起,那是天曲《九歌》,我們巫族的祭曲,此篇聊表: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穆清篇

那年,我隨帝父去了蒼梧山,帝父說是去祭拜一位故人,我從帝父的神色中看出他的哀思惆悵,在我記憶裏,這是帝父唯一的一次悲傷。

帝父不讓我跟着他去祭拜故人,我知道帝父是不想讓我知道他的曾經。

蒼梧山,十里青峯,漫天荼火,那是鳳凰樹,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誰人在歌唱?那是……天曲《九歌》,巫族的祭曲。

我只是沒想到世間有人會把它唱得讓人心醉,不妖不膩,如清風細雨,很是好聽,很是乾淨。

我聽得出神,沒有留意到帝父的到來,以及那站在帝父身邊的男子。那男子衝着那漫天荼火的鳳凰樹喊叫了一聲,“湄兒,快過來。”

一聲利索的折枝過葉的聲音,晃眼間一個紅衣小孩提着裙裾就從鳳凰樹林裏走了出來,她脣紅齒白,一身衣色與鳳凰花如出一轍,難怪我沒發現她了。

她笑着叫那男子阿父,我只是在想,這樣小的一個人,居然唱着《九歌》,這樣小的人不怕受傷嗎?

我聽到帝父的嘆息聲,他看着那女子只是一味的嘆息,眼裏也佈滿了惆悵。我一直記得,那日我與帝父離開蒼梧山時,帝父問我“穆兒,我把湄兒託付給你可好?”

那時,我只是想起了那抹與鳳凰融爲一體的紅色,那不惹人世煙塵,恍惚迷離的小人兒,是那樣的小呀!還有,那不妖不膩的歌。

我還未回答,就聽帝父一聲冗長的嘆息,“我欠故人一條命,湄兒是故人的女兒,將來若是爲父去了,穆兒,無論如何,你定當保她安穩,你可願意?”

“帝父,穆兒聽你的話。”

後來,當我知道帝父亡於蒼梧山的時候,我除了太大的悲痛之外還有些意料之中的確然。那時巫族戰敗,妖族橫行,欲侵犯我神族的領域,我不得不忍受亡父的悲痛自願上前請戰,帝父去了,終南山我卻要爲帝父守住的。

那時有許多神官都說我帝父叛出神界,我也心存不苟之心,讓父神將我囚禁以正天法,唯有青丘帝女上前請纓,說與我同戰。

父神看在我亡父當年功勳給了我這個機會。後來爲了壓制妖族,整整去了我千年時間,凱旋迴來後,父神封我爲終南帝君,整個神界都不敢妄議我的事。

這千年血戰沙場,見慣了生死之事,息拂告訴我,我的性子越來越冷,處事越來越漠然了。我不在乎這些,神界的浮華以及虛僞我都已經看透了,我只想守着我的終南,守着帝父的繁華。

息拂經常嘲笑我說,我就像一個看透浮華的老者,對什麼都不起心。那時青丘內亂,爲解息拂之困,我不得不隨她去了青丘,直到那年父神召我上九重天參加一場瓊華宴。

我才又見到她,南湄,她一身紅錦,早已不復當年那小人兒的清麗出塵了,她的身上更像我一般有些對着世間的漠然和心冷。我想到當年帝父的話,直到她向我看過來,一雙眼裏沒有起伏,世間的苦難已經把她磨礪得沒有了凌冽,我有些好奇,這樣的她如何再唱《九歌》天曲。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我不曾後悔,那日我應下了這句許諾,我想我已經一個人太久了,而剛好她的出現,我看透了生離死別,如今我看着她,卻想好好護一個人,就像當年我答應帝父的一樣。

我與她之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她離我而去也是正常,我只是突然就感到悲傷,我從不曾這般想要見到一個人。我知道她不曾有家,我自願請纓,爲她攻下蒼梧,還她十里青峯荼火之色。

我只希望她能回到我身邊,我只希望,她還能做我的妻。

青青子上佩,悠悠我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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