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書法道路,於我來說,純屬於興趣所然。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素質教育”“特長教育”“全面發展”等名詞還沒出現。那時,我年齡尚小,但對一些詩詞文章、經典名言能倒背如流。父親是一位中醫,業餘尤喜書法。每每習書,我必立於案側,倒茶研墨,鋪氈壓紙,侍奉左右。父親寫得入神,我也看得入神。有時一早晨就在這“一寫一看”中度過。那時,我不懂得什麼章法、筆法、墨法,只覺得父親的字寫的特別好看,特別有勁。偶爾,他記不得哪句詩詞,我總能及時補充上來,因此,也頗受父親嘉賞。父親休息時,我便挽袖上陣,塗鴉一場,常以手臉俱黑而罷。那時,我總想,這柔軟的毛筆,怎能寫出如此剛硬的字來?   

隨着年齡漸長,對書法這門藝術始有一些模糊認識,才知道真草隸篆的劃分。但那時,一方面由於信息閉塞,習書資料嚴重匱乏,另一方面加之家庭經濟拮据,自己的這點愛好,只能像罅隙中的小草一樣艱難地氾濫,絲毫不敢有求師習書的念頭,只是夢想着有一天可以達到父親書寫的程度。一個偶然機會,在西峯市書攤一隅,我發現了一本唐人顏真卿所書的《顏勤禮碑》。帖中的字個個如磁石一般吸引着我的雙眼,讓我駐足良久,不願離去。最終我咬咬牙,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張用繳納學費後的餘款,花了0.66元將它請回了家。幸運的是,家人並沒有過分責備我。那一年,我14歲。至此,除了父親的耳濡目染,我有了第一位“老師”。

顏書氣勢開張,端莊雄渾,用筆遒勁豐滿,很難練習。但是我絲毫沒有畏葸。我總想抓住這個機會,把每一個字都寫得和字帖上的一模一樣。就這樣,這本帖中百餘字,我反反覆覆練習了五年。每當我分神時、厭倦時、懈怠時,父親總是提醒我、鼓勵我、鞭策我,使我習書的基本功得到了紮實的錘鍊,爲以後行走書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及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到省城蘭州上學。這時的眼界開闊了,信息渠道拓寬了,各種學書的條件也大大好轉了。記得在十里店的書店裏看到一套12冊的《書法入門》,定價36元,當時我毫不猶豫就買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雖然只能米粥果腹,但我亦開心至極。大學的學習並不緊張,尤其是文科生,平時基本不學,只靠考前突擊,這爲我學書提供了時間保證。其他同學在錄像館看武打片、在卡拉OK廳唱歌、在東方紅廣場閒逛,或在鐵道學院綠蔭下談情說愛的時候,我在宿舍遍臨了各體書法字帖。如柳公權的《玄祕塔碑》、歐陽詢的《九成宮碑》、趙孟頫的《膽巴碑》、諸遂良的《雁塔三藏聖教序》等等。通過練習,我深深喜歡上了唐楷。千年之前的這些書法大家,雖然風格各異,但結字之奇、章法之妙、用筆之準,尤其讓我頂禮膜拜。其中,我對歐書情有獨鍾。《九成宮碑》先後臨寫數百遍。我當時乃至現在總認爲,楷書是書法的基礎,基礎不穩,地動山搖。只要把楷書練好了,其他書體便可舉一反三。

漸入而立之年,我已不囿於原來的唐楷之風,探索在更大空間研習書法,對自己的書風有了更高的要求,我嘗試求變,但卻不知路在何方。加之社會上盛行“流行書風” “個性表達”,常常可見一些“狂怪書體”充斥書壇,長髮多須的書者以“大家”自居,一些低俗不堪的書法作品,卻被冠以“精品”高度評價,一些媚氣十足的作品,卻獲國展評委青睞。對此,我時常感到迷惘、困惑,看不到方向。這一時期,父親總是用最平和淺顯的話語開導我,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就是“各類藝術,雅俗共賞纔是最高的評價,書法也不例外。美的就是美的,醜的就是醜的,羣衆能看來”。於是,我打消了隨波逐流的思想,從此卻愈發努力臨習魏碑,通過這種結體厚重、棱角分明、書寫硬道的書體來歷練我、平靜我。《張猛龍碑》具體練習了多少年、多少遍,我也記不清了。適逢2012年中國法官協會文化分會在廣州舉行筆會,我有幸參加並結識國家法官學院杜澎教授,與君暢談,始感聞寡才疏,經其指點迷津,遍臨六朝墓誌。《張黑女墓誌》、《高湛墓誌》、《元暉墓誌》、《元懷墓誌》、《元倪墓誌》、《李瞻墓誌》、《崔敬邕墓誌》、《石夫人墓誌》等等,我反覆臨寫,從中汲取營養。這些墓誌,因久藏於地下,保存完好,字跡清晰,是習練精品。千餘年前的無名氏所書所刻的這些文字,不意卻成爲經典。它們或茂實剛勁、體態多姿,或結體寬博、佈局疏朗,或圓潤典雅、秀逸瀟灑,表現出了今人難以達到的豁達與浪漫,尤使我佩服。在這種傾慕與嚮往的驅使下,我在書道上進步很快,參加國家及省級組織的各種書法比賽,總有收穫。每當這時,我總是第一時間將“戰績”彙報給千里之外的父親。父親雖已年邁,耳聵齒拙,但我總能感受到話筒另一端的欣慰與愉悅。四年前,當書法作品在全國法治文化書法作品展上展出時,我再次習慣性拿起手機,然而,這一次我沒打出電話。因爲,父親已經去世。

書道無盡頭。在這條路上,父親不能陪我走過全程,但他教會我如何走過來、走下去,並欣賞沿途的風景,這已足夠。

(作者系省法院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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