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蓑煙雨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裏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小牛的哥哥帶着他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

農曆七月的驕陽炙烤下,水溝裏的積水早就化作飄搖的水汽上了天,只剩一層乾乾的淤泥龜裂成莫名其妙的紋路。當我們費力地掀開一團團板結的淤泥,那年那天的收穫便再次呈現在眼前——幾條褐黃色的泥鰍正拼命地扭動身子,徒勞地往泥塊深處鑽去。

01

那個時候,海峽那邊的張清芳已經將捉泥鰍這項活動唱成了歌,演繹得詩情畫意。

那個時候,海峽這邊的我們還在將捉泥鰍這項活動當作難得的加菜而不懈努力。

那個時候,張清芳已經發育成熟並在上大學,一場新民謠風潮將她吹成了耀眼的明星,被彩燈裝點得如夢似幻的舞臺上,她抱一把吉它用纖細優美的聲線描述萌動的青春,偶爾勾留童年的孤寂。

那個時候,我們還是七八歲的頑劣小子,五六個被日頭曬得黑不溜秋的小子結夥成羣滿村遊走,白天呼嘯而來,晚上喧嚷而去,稍不留意誰家的狗便瘸着腿哀嚎着滿村逃命,一不小心誰家的水缸便被一塊過牆飛來的石頭砸得水泄滿地,當然也有人躲貓貓躲進豬圈被肥豬拱落糞坑裏。至於瓜田裏的瓜少了,果園裏的蘋果不見了,誰家菜園裏西紅柿剛開始泛紅便不見了蹤影,不用問,都進了我們這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們的肚子。

那個時候,離聽到海峽那邊張清芳的歌曲還有着十幾年的距離。那個時候,我們能聽到的村子之外的聲音,除了大隊隊部的大喇叭裏準時放送的《新聞及報紙摘要》外,便是雷打不動的幾首革命歌曲和樣板戲,今天“洪湖水浪打浪”,明天“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後天有可能播放我們最喜歡聽且能跟唱的“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如此循環不已。多年以後有人告訴我們,之所以不讓我們聽鄧麗君、韓寶儀以及張清芳她們的歌,是因爲她們發出的都是些靡靡之音,不但反革*命而且很小資,不但誨淫誨盜而且消磨革命意志,爲了不毒害我們這些基層人民的心靈,所以才只供大城市裏意志堅強的大人物們聆聽鑑別,以進一步增強他們的免疫力。

在大人物的悉心呵護下,我們那些偏離於城市之外的村子便成爲保存革命思想的根據地。村裏有民兵連和十幾條槍,有時會搞實彈射擊;有大標語刷在牆上,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有地雷戰地道戰以及平原作戰,那是露天電影,我們追着連看十幾個村子。有時也開批鬥會,村裏那個喝高了酒就罵天罵地罵主席的孤老頭子便被帶上土臺子,劈頭套上一個糞筐,然後大家開始憤怒聲討,最後大夥兒在一陣“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後各回各家、炕東炕西,至於是埋頭睡覺還是將革命進行到底沒人干涉,只要別耽擱了第二天出工下地。

02

村西有灣,一道窄窄的小路將其一分爲二,便有了南灣、北灣之謂。不管是南灣還是北灣,具體成因我未曾考據,認爲是當年修築水庫大壩時取土所致。北灣水不太深,據說最深處只有兩米;南灣中部有個深水區,往那裏扔炸藥瓶子的人說可能有十幾米。我天生膽小,從未生出過到深水區潛水探底的心思,所以至今不知其深幾何,就像這些年小心翼翼地度過的日子。

有灣便有水,有水便有魚。南北兩灣裏魚的品種不多,黑魚、鯽魚、鱔魚、“小鏡魚”、“麥穗子”、“浮哨”等等,也有少量的鱉,俱是雜魚系列,少有經濟價值。鱔魚不少,也很好捉,順着岸邊的空洞插進手指便可以將其揪出,可惜那個時候大人認爲它有毒,還不知道它是大補之物,所以沒人敢喫。“小鏡魚”學名叫鰟鮍,長得煞是漂亮,圓圓的體形、五顏六色的鱗片、長長的尾翼,遊動起來很有一些曼妙的味道,但它的肉發酸發苦很不好喫。麥穗子長不大,也沒多少肉,只能炸着喫。“浮哨”是上層魚,老愛撮起嘴脣吸食水面上的浮塵,就像站崗放哨一般,便有了這樣一個形象的名字,至於學名叫啥我依然不知,只知道這魚瘦骨嶙峋,渾身細刺,非炸焦不能食之。黑魚是稀罕之物,蒜瓣子肉白白嫩嫩,但滑不溜秋的很不好捉,只能等水乾無處躲藏之際用網兜拿之,純手捉很需要技巧,非老手不能爲之。

春季澆灌季節是雜魚們大難臨頭的日子,抽水機日夜不停地從灣裏抽水,不消數日便露出了黑黑的淤泥,雜魚們便反白了肚皮,無可奈何地等人過來撿拾。一場滅頂之災過後,雨水慢慢將水灣灌滿,那些倖存下來的魚苗和魚卵開始拼命發育成長,直到下一次灣水抽乾它們再次反白肚皮,如此循環不已。

從南北兩灣裏捉泥鰍幾無可能。水大泥深,泥鰍們很少游到岸邊覓食,即便用釣鉤也釣不上來,所以要捉它們只能等水乾之際,或者乾脆不打水灣的主意,能讓我們收穫泥鰍的地方還是村前那條水溝子。

雨季到來的時候,灣水會溢到村前的水溝裏,泥鰍和其他雜魚們昏頭昏腦地隨波逐流,將水溝當成自己的家也不是奇事。雨停水退,泥鰍和雜魚們忘記了回灣的路,便滯留在水溝裏傻傻地等待我們這些嘴饞的小子。雜魚們首先被我們捉進肚子,這之後便瞅着太陽、扳着指頭,一天天地數算溝底淤泥板結的日子。

七月的太陽曬黃了麥穗,曬綠了玉米,紅紅紫紫了村南那片棉花,但孩子們關心的不是麥田、不是玉米、不是棉花,而是盼望日頭儘快將水溝裏那灘渾水帶走,儘快將黑黑軟軟的淤泥罩上一層灰灰的硬皮。

那些等不及便下手的孩子幾無收穫,因爲他們的手再快也快不過泥鰍的求生意識。在稀泥裏出生,在稀泥裏成長,在稀泥裏戀愛,在稀泥裏死亡……生於斯長於斯,稀泥是泥鰍的天堂,稀泥是泥鰍的領地,泥鰍是稀泥的主人。要想在稀泥裏捉到泥鰍,需要一種濾過稀泥留住泥鰍的“武器”,但我們那時沒有,不想讓我們下河下水的家長們更不可能爲我們提供裝備,我們只能靠我們自己的想象力,求太陽公公而不是求“大牛哥哥”來幫我們尋找美食。

張清芳生活的地方是個兼跨熱帶和亞熱帶的島子,北迴歸線上來回逡巡的季風讓那裏常年多風多雨,她家門前的池塘總有幹不掉的水,所以她極有可能見過在稀泥裏捉泥鰍的裝備。她的歌聲那時還沒傳到我們的耳朵,我們也不知道她的歌聲裏隱藏着一種能在稀泥裏捉泥鰍的“武器”。

況且那個時候,我們不太願意帶女孩子去捉魚撈蝦、偷瓜摘棗,因爲她們即使不告狀也只會幫倒忙,一條魚扔給她不是被嚇得尖叫連連,便是手忙腳亂間將讓我們的收成得而復失。等我們終於從手搖唱片機裏聽到張清芳的歌,而且還能從她歌聲裏品出孤單童年和其他滋味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家鄉,村西的水灣、村前的水溝已經被垃圾填滿,長大了的我們也早已徹底失去了捉泥鰍的樂趣。

但我們不可能將村前那條水溝刨出記憶。

03

積澱了腐葉、鼠屍以及其他不明成分的爛泥味道醇濃,將泥鰍們養得粗粗壯壯,黃基黑斑的蜿蜒軀體在我們眼裏就是一根根活潑的肉棍兒,到底是什麼東西造就了它們筋道肥嫩的肌肉,這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我們只知道它好喫。

快速失水的泥塊上幹下濡,即便最底層也沒有再往下鑽的可能時,泥鰍們便失去了充分遊走的餘地,它們只能藉助殘存的水分儘量溼潤身體,默默地等待未知的雨季。如果熱風持續,如果雨季不來,溝底的淤泥將幹成磚石,泥鰍們就會隨之變成“木乃伊”,毫無食用價值。如果一場雨不期而至,泥鰍們便絕處逢生,我們的苦苦等待便會變成失望之極。所以運氣很重要,對泥鰍、對我們,都是如此。

水乾泥硬,時機到來,我們的行動就此開始。哥哥領着妹妹、姐姐帶着弟弟,還有自由組合,幾幫人將溝底大概分成幾塊兒,一二三四五,剪子包袱錘,誰贏誰先挑,好壞怨自己。

確定各自的“勢力範圍”之後,大家便三人一夥、兩人一堆,有人用鍁、有人用手開始了挖掘,往往是一人負責翻開泥塊,一人負責往外揪泥鰍條子。

一鍁踩到底,然後將鍁棒用力往身後一掰,一大坨淤泥便撅出溝底,一條泥鰍半個身子露在淤泥外,扭扭曲曲地拼命往泥團裏鑽。蹲在一旁久候半天的孩子等的就是這個時刻,早就抹上乾土的手迅速揪住泥鰍的尾部,一把將它的上半身扯出來,然後掐住頭部,泥鰍便會老老實實。泥鰍身上滿是滑膩的粘液,它可以藉此逃過水生動物的追殺,卻鬥不過人的腦子——塗抹了燥土的手指足以形成剋制性阻力,它的粘液在老手面前形同虛設,任何掙扎都無濟於事。

鐵鍁跟上刨碎泥塊,躲藏在泥塊裏的泥鰍身體暴露無遺,抹上土的手指出手如電,精準地捏住它們的身體,穩、準、狠,一條條收進旁邊的水桶裏。

被收進水桶的泥鰍終於浸泡到久違的液體,暢汗淋漓地吞嚥着水流,挨挨蹭蹭地互相摩擦身體,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進入牢籠,絲毫不知短暫的聚會之後將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個結局。

鐵鍁翻飛,手指伸縮,越來越多的淤泥被刨翻,越來越多的泥鰍被請進各式各樣的容器。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嚎叫,抬頭看去,有個孩子捧着手、跳着腳正在哭喊,原來他一把抓住了一條背上帶刺的傢伙,生死之間的“刀鰍”伸出了背脊上的尖刺,將他手心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大口子。這種不好惹的傢伙一般棲息在清水裏,是不是乾枯之下也學會了鑽泥?被割傷的孩子捧着手竄回家讓大人帶去衛生所包紮,沉浸在收穫情緒中的孩子們沒做多想,只是囑咐伺機撿泥鰍的人多加小心,然後繼續刨泥。

一條溝底被刨了個底朝天,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黝黑的淤泥。孩子們的收穫或多或少,有人刨了半桶,有人僅逮到幾隻。這與技術問題無關,泥鰍也有自己的聚集地。地塊兒好壞關係到泥鰍多寡,誰也沒有透視眼,收成如何全憑運氣,怨不得別人。收穫多的孩子往往勻給別人,我就曾經受過益;也有孩子不講人情,全部獨吞不捨毫釐。

記得我的受益是來自金水小爺爺。具體是幾歲已經記不清楚,反正年紀不大,也許七八歲的樣子。負責猜拳定地方的鄰家建軍哥那天手氣其臭無比,我們分到了溝西頭。翻遍溝底只刨到了五六條泥鰍,氣得他亂罵,急得我想哭。收穫頗豐的后街金水小爺爺提着半桶泥鰍走過我倆身邊時有些趾高氣揚,我一邊眼巴巴地看着他桶裏烏泱泱扭動的泥鰍,一邊可憐巴巴地喊了聲“爺爺”。金水小爺爺當時可能心一軟,便提起自己的水桶將裏面的泥鰍勻給我們一半兒,然後和他弟弟扛着鍁提着桶瀟灑地往家奔去。

那個喫獨食的狗蛋想起來現在還來氣。那小子那年那天運氣爆棚,猜拳猜到的地塊兒簡直就是泥鰍窩子,一鍁下去至少刨出五六條來,把我們饞得吸溜吸溜直淌哈喇子。但地塊兒既定,總不能跑過去哄搶吧?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少爺們兒,有些還是育紅班的親同學,不講規則多不好意思?便生生忍住跑去插鍁的強烈衝動,只指望自己的地塊兒也能多刨出幾隻。最終結果在刨完那年的溝底時得出,狗蛋兄弟倆刨了整整兩大桶,而村東翠英姐妹倆只捉到十一隻。翠英姐拿眼盯住狗蛋哥不放,意思很明顯。狗蛋哥卻視而不見,只顧喊自家弟弟趕緊抄擔杖來,趕緊快擡回家去。

望着狗蛋哥倆樂顛顛越走越遠的背影,翠英姐和她妹妹氣得眼淚淅瀝。建軍哥則悄沒聲地將我倆的收穫一條不留全倒進翠英姐的桶裏,我心痛地直想大喊,卻被建軍哥生生把聲音捂回了嗓子。

多年後再見到翠英姐時,她已是建軍哥家的嫂子。提到狗蛋,她還笑罵狗蛋是個“狗比手”,她一直認定認爲那傢伙這輩子不可能是個好東西。

有人說,人生最大的憾事莫過於在最愛慕虛榮的年紀卻一無所有。我說,在最容易獲得戀情的時候不懂戀情,這才叫人生悲喜。狗蛋哥因爲捨不得分享泥鰍被人記恨一輩子,他自己可能沒有覺察,也不妨礙他過自己的生活,但建軍哥用幾十條泥鰍換了個賢惠媳婦,太值。

04

七八歲的孩子似小豬。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對待捉來的泥鰍,但我知道我肯定要過一個美美的節日。

泥鰍拿回家要養上一段時間才能喫。養泥鰍的水要勤換,期間不能餵食。吞吐清水幾天後,泥鰍肚子裏的東西已經排空,肌肉裏的毒素也代謝完畢,便到了下鍋之時。

現代食譜裏泥鰍的做法數不勝數,但在當年我們那裏只有烹炒、燉煮等幾種簡單手藝。排空了的泥鰍無需開腸破肚,直接上案操作便是,最慣常的做法有二:一是切段爆炒。將鰍段稍焯瀝淨血水,蔥姜爆鍋後入鍋翻炒,半熟時加青辣椒和蒜瓣,最後加幾錢高度白酒,添熱水稍燜便可出爐。這種做法能完全去掉鰍魚的土腥氣,菜品入口鮮中帶辣,爽快之極。二是泥鰍燉豆腐。將水慢慢燒熱,再將豆腐放進鍋裏,在求生本能驅使下泥鰍拼命往豆腐裏鑽,豆腐內部遂被攪碎,泥鰍也熟透在豆腐裏,蔥薑蒜等作料一加,連喫帶喝,鮮美無比。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非但一年到頭粗糧當家,連喫頓豬肉都是逢年過節纔有的禮遇,所以能享受一頓泥鰍大餐絕對要帶着一種百年不遇的喜氣。

喫泥鰍肉,喝泥鰍湯,那個時候我還不清楚泥鰍這麼有營養價值,只是覺得它能打掉我的饞蟲、能給俺爹當下酒菜、能讓俺娘說跟俺沾了光,所以我才一年又一年地盼望着夏天、盼望着驕陽當空、盼望着村前水溝乾涸的日子,直到不再盼望爲止。

之所以不再盼望,因爲爹和娘都走了。

之所以不再盼望,因爲後來我也離開了那個有灣有溝的村子。

直到多年後,張清芳在我耳邊用細細的聲線將一個小女孩央求鄰家哥哥帶她去捉泥鰍的情形描摹得昔日如昨時,我才突然想起了爹孃,想起了建軍哥、建軍嫂的故事,想起了金水小爺爺、想起了狗蛋哥,想起了村前的那條生養泥鰍的水溝,想起了遺落在村前村後的童年時光,想起了那些已經乾涸的日子。

多年後靜靜地體會張清芳《捉泥鰍》,刨除世俗演繹之後,歌聲裏盪漾了少女的嬌憨、充滿了少女的孤單、隱藏了少女的無奈、隱現着對大哥哥的依賴與嚮往,混不似她長大以後漫步在花雨夜裏的纏綿、失落及患得患失。

多年後我捉住了張清芳的聲音,卻捉不準她曾經歷過的萌動與潮漲潮落,因爲我的記憶只是充滿燠熱、充滿惆悵,塞滿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細品之下,竟然無一點兒潤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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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五月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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