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市中醫院,名醫館內。一位胎位不正的高齡孕婦、一名患有早搏的15歲少年、一位嚴重失眠的中年女士以及一名脊髓低位的大一少女,都在等待一位83歲的醫生用他特別的醫術給予治療。

(↑王正醫生爲失眠患者診療。受訪者供圖)

“感覺好些了嗎?”這位老人邊詢問,邊端詳患者耳朵。時而“搓揉”耳廓,時而翻起耳垂。找準耳穴後,拿起一塊磁珠耳穴貼往耳朵上一貼。幾處穴位貼好後,他囑咐患者:“下週四再來複診。”

這位醫生看病,從耳朵看起。民間流傳,他通過耳朵可以治好很多疑難雜症。他的看家本領叫作“耳穴治療”。溫州一帶頗有名氣。

“怪醫”——這是很多人對王正醫生的稱呼。他怪在何處?

小鎮醫院出來的

“浙江省名中醫”

從飢餓困苦走來,和那個年代很多學醫人一樣,王正學醫也是出於報國情懷。國貧民弱,須先強其體魄。

“祖國醫學歷史悠久,許多精粹尚須挖掘、繼承,我因此選擇中醫。”1960年,王正毅然報考浙江中醫藥大學(即原浙江中醫學院)中醫專業,進入高等學府深造,立志弘揚傳統醫學。

作爲該校第二屆畢業生,在很多人看來,王正的人生道路或許應該這樣:留在省城杭州的大醫院,一步步晉升,晚年作爲老專家偶爾出診或是開幾場講座,病人爲掛他的號排起長隊……

然而,王正的選擇卻是恰恰相反。他背起行囊,坐上南下的長途車,回到家鄉溫州,在平陽縣錢庫鎮(後隸屬蒼南縣)衛生所做一名醫生。

“父親有時不圓滑,他認準的事情像牛一樣,拉不回,一條道走到黑。”小兒子王蕭楓這樣評價父親。

名校畢業,爲數不多的鍼灸專業大學生,中醫事業的接班人……王正摘下頭上的光環,默默來到一個只有十幾個醫護人員的鎮級醫院。“那時候就是個衛生所,如果能留在省市級的醫院,平臺也不一樣。”王蕭楓有點惋惜。

但王正似乎不以爲然。即便是在基層醫院,他也沒有放棄研究和學習。雖然在基層,但是眼光四射,不忘初心,執着於遍訪名師,癡意於傳承中醫,跑全國各地學術交流。

上天總是眷顧肯付出的人。王正在20世紀90年代被評爲浙江省名中醫。“那個年代,基層醫院的醫生能評爲省級名中醫屬鳳毛麟角。”年過40歲的王蕭楓如今已是溫州中西醫結合醫院副院長,6年前被評爲“溫州市中青年名中醫”。

小時候,王蕭楓不太理解自己的父親。和其他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不同,王蕭楓和哥哥姐姐並沒有得到父親太多的關注。

“父親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他只沉迷於自己的醫學世界。”王蕭楓對父親疏於陪伴顯得“頗有微詞”。他也想像現在的小孩那樣,從小培養一些文藝興趣,畫個畫,彈個琴,可惜都沒有。

當他出現過問你學業的時候,就是你要捱揍的時候。幺兒調皮好動,免不了棍棒教育,打到兇時,街坊鄰居都來勸。

王正的“命根子”就是中醫鍼灸。叫他“中醫狂人”一點也不爲過。他每天埋頭醫學典籍坐冷板凳,一忙就到後半夜,回來孩子們都已入睡。

三兄妹從小就在醫院長大,鍼灸人體模型是兒時玩具,乘暑期隨父親一起到各地開學術會議成了親子旅遊。

多年後,王蕭楓才發現,父親原來一直是他奮鬥的榜樣。

1993年,王蕭楓報考上海中醫藥大學,他填報的所有志願都是醫類。1998年,他又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績考取父親的母校浙江中醫藥大學研究生。

回過頭再看,王蕭楓覺得自己每一步似乎都沿着父親的足跡。選擇中醫、選擇浙江中醫藥大學、畢業後選擇回到溫州。

“我是王正的兒子,我註定要喫這碗飯吧。”他說。

(↑王正醫生在浙江中醫藥大學開班授課後替病人診治。新華社記者 魏董華 攝)

被一位法國教授的論文“刺激”

蒼南縣的人說王正是“怪醫”,行事風格和其他醫生不一樣。

民間流傳,有些病當你去了很多家大醫院都沒法看好,找王正,讓他在你耳朵上“診治”一番,總會有“奇蹟”。

43歲的蔡女士四處打聽已經退休的王正。她剛剛懷上二胎,查出來胎位不正。她身邊的人告訴她,王醫生的耳穴療法可以治。

終於,她在溫州市中醫院的名醫館找到了正在這裏出診的王正。

“人的耳朵像是一個倒置的胎兒。”王正視耳朵爲深藏一個奧祕的科學世界,耳廓上佈滿了260多個穴位,與人體的五臟六腑有着密切的聯繫。

20世紀80年代初,王正與耳穴結緣,純屬偶然。

那天,他帶領一班醫務人員例行巡查病房,看到一位11歲的小男孩,被診斷爲急性胰腺炎,住院治療了6天,用遍了抗生素、止痛劑、退熱劑,但仍然高燒不退,腹痛不止。

他拿起病例看了看,詢問了身邊的醫師,會診意見是轉溫州醫院進一步診治。但眼前的病人家屬卻不肯離開。

原來,病人一家生活困難,再加上當年從蒼南去一趟溫州市區,要坐一次內河小船,擺渡江船兩次,乘三次內河輪船,再乘公交車,路途遙遠,去了連醫院也未必找得到。

家屬當場下跪哭求王正,施以救治。王正不忍,但又爲難:他這個病,禁食,中藥口服不可;體位無法固定,體穴鍼灸危險。

一個一個治療方案好似電影鏡頭般地在他腦海閃過。突然,某次外出會議得來的一個“耳穴”模型和一本泛了黃的南京解放軍某部編寫的《耳針療法》小冊給了王正靈感。

書中記載着“耳針治療急性胰腺炎有效”,但王正從未學過,也未用過。家屬苦苦哀求,怎麼辦?

多年後,王正回憶起這一幕說,“凡事都有第一次,徵得家屬同意,不妨一試。”

於是,他照着冊子的方式嘗試治療。沒想到第一次治療後,只過了十分鐘,男孩腹痛便減輕,半小時後,竟呼呼入睡。次日,王正再去看他,症狀大有減輕,便決定進行第二次施針。第五日,男孩痊癒出院。

那時,耳穴治療在王正的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同年8月,溫州地區流行“急性毛細支氣管炎”。一位7歲小女孩患上此病,不肯打針喫藥,家人無奈,王正便同樣抱着一試的心態進行耳穴治療,結果不藥而癒。

這令大學學了6年中藥和鍼灸的王正對耳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耳穴療法是中國醫藥寶庫中的一朵“奇葩”,古典醫著《黃帝內經》中有詳細記載。爲了對耳穴一探究竟,1982年9月,王正向浙江、上海、南京三大圖書館借閱古今中外耳穴書籍和雜誌。

在翻閱資料中,一位法國人的論文深深刺激到了王正。他是法國的醫學博士、外科專家保羅·諾吉爾教授,資料顯示,他在1950年從旅法華僑那裏學到了耳穴治療坐骨神經痛的知識,經過6年研究後發表學術論文。一些國家的醫生學習運用這項技術後,竟認爲法國是“耳穴之鄉”,稱諾吉爾爲“耳穴之父”。

王正心裏賭氣,連續幾天食不知味。爲什麼在中國是“野草”,在國外是瑰寶?王正的“牛脾氣”上來了,誰都沒法兒勸。於是,他開始一頭扎進這個“無人問津”的深井裏,默默挖井。

(↑浙江中醫藥大學培訓班上學員正在現場學習觀摩王正醫生爲病人診療。新華社記者 魏董華 攝)

辦起報紙的醫生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所有宏大的夢想都是從細微處着手。

從王曉晞、王蕭楓姐弟關於童年的點滴回憶中,拼湊出父親王正對耳穴嘔心瀝血的一幕幕畫面。

夜深人靜,王正在昏黃的燈光下,戴着厚厚的眼鏡,桌上堆滿了資料。王蕭楓說,印象中,父親一天到晚都在寫材料、整理材料。

王正那時工資不高,但有一筆固定支出就是訂閱幾十種的醫學類雜誌。每年他都會從各種各樣醫學雜誌中搜集關於耳穴的文章,將雜誌拆掉,同樣的內容歸檔。

20世紀80年代,王正每年都要自掏腰包幾十塊錢來辦報紙。他給報紙命名“耳穴信息報”。

家裏彷彿成了報社。一家人分工得當:爸爸不會打字,媽媽就來抄一遍,拿到店裏去排版;寄信地址要手抄,三姐弟就幫爸爸抄地址,分裝貼郵票,送到郵局去寄。

這份報紙一年辦兩期,每期要寄幾百份,有時候還要寄到海外去。一辦十年,後來因缺乏“準印證”小報就停了。

“爸爸不捨得花錢,我小時候穿的還常是我姐姐的衣服褲子,但是花在耳穴上的錢,他卻是很大方。”王蕭楓說。

80歲大壽那一年,王正把家人準備給他辦壽宴的錢拿了出來,再從生活費和養老金中擠出一部分,湊了10萬元捐出來,辦了“全國耳穴臨牀經驗交流會暨耳穴知識競賽和表彰授獎大會”,目的就是爲了激勵耳穴優秀工作者。

有時候王蕭楓會勸爸爸,放下來,讓年輕人去做,但王正難以割捨。“沒有人像他這樣執着,喜愛耳穴,爲了耳穴事業的發展,始終想着提高臨牀療效。”女兒王曉晞說。

研究耳穴醫學,即使再忙再難,再苦再累,王正也要咬緊牙關、絞盡腦汁,即便面對周遭的冷嘲熱諷,認爲他研究耳穴是“不務正業”。

王正利用節日假期和近1000個夜晚,蒐集了從古至今,從中到外有關耳穴的定位、主治、功用、刺灸方法和注意事項;邊整理、邊驗證,分門別類,歸納梳理出234個穴位,編寫成一本厚厚的“耳穴學”初稿,並在臨牀上取得初步成效。

“20世紀60年代中醫學院畢業的,堅持研究耳穴幾十年至今仍能從事耳穴臨牀、科研和教學的老專家、老教授,全中國只有王正老師一人了。”中國鍼灸學會耳穴診治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劉繼洪教授說。

王正至今發表論文40多篇,並著書立說,先後出版了《中國耳穴診治學》《耳穴辨治綱要》《圖解耳穴診治與美容》《耳穴診治實踐與成果》等,被授予溫州市、浙江省名中醫等榮譽稱號,同時榮獲全國耳穴醫學研究傑出貢獻獎和全國耳穴終身成就獎。

(↑王正教授爲學生傳授耳穴臨牀診療經驗。溫州市中醫院供圖)

“我最害怕後繼無人”

對耳穴療法的未來,王正很焦急。2018年3月13日,王正起筆給浙江省中醫藥管理局的局長寫了一封信。

信中,他直言不諱地指出,耳穴在推廣中存在着不盡如人意之處,流於形式,處於停滯不前狀態。

“耳穴療法是古老而新興的醫學,國家標準耳穴93個,實用經驗耳穴170多個,耳穴能診斷或輔助診斷疾病80多種,治療200多種疾病。刺灸方法就有電針、埋針、貼膏、指掐、磁療等20多種,而現在教材竟把這麼豐富的診療法簡單地用‘壓豆’降稱……”王正在信中如是說。

王正在信中系統地提出了推廣普及耳穴的建議。信末,他感嘆,至於耳穴教學之事,如果信得過我,我決心以志願者身份,免費講課獻餘熱,以助推耳穴推廣任務。我一生只研“耳穴”二字,請給我一個“耳穴平臺”吧!

從事中醫工作,王正始終心懷一個夢想:挖掘、繼承、發揚光大祖國醫學瑰寶,在中醫某個領域成就一番事業,更好爲人民健康服務。

王正對學西醫的子女影響很深,他們也從原先的抗拒轉爲逐漸接受。“一開始我還是半信半疑,用耳穴治療胎位不正,學西醫的覺得原理上講不通。”王曉晞坦言,當孕婦把治療前後的B超報告單拿過來,看到真真切切發生的變化。

王曉晞從當時的溫州醫學院畢業後,從事婦產科工作,現在她追隨父親的足跡,一起深入開展耳穴矯胎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同時也開展耳穴教學與臨牀工作。

“西醫是靶點治療,中醫是整體治療,強調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的和諧。”王曉晞說,有些疑難雜症現代醫學很難治療,比如小兒抽動症、抑鬱症、更年期綜合徵……耳穴治療在這些方面都有所突破。

2018年,溫州市中醫院以柔性引才方式聘請了退休後的王正。雖然已經80多歲高齡,但王正還是一刻也閒不住。一週兩次往返於龍港、市區兩地,開設門診進行耳穴診治、帶學生、舉辦培訓班。

“他名聲在外,掛他號的患者很多。”溫州市中醫院鍼灸推拿科主任宋豐軍說,但他從不會因爲患者多就忽視診療質量,總是想盡辦法緩解患者的病痛,每看一個病人幾乎都要花半個小時。

現在,溫州市中醫院4名醫護人員已經拜王正爲師。每週他們都會跟着王正坐門診,結合實際病例學習耳穴診療技術。他還在溫州市中醫院開設了各級繼續教育學習班,不到一年時間,已開設6期,接受學習培訓的基層醫務工作者500餘人。

溫州市中醫院院長朱文宗說,王正爲了推廣耳穴,還在四處講學,有時候一週就要在寧波、杭州、青島等地奔波,義講義診,開班授課。

浙江中醫藥大學的老師高榮春聽說了王正醫師的耳穴診療技術,就特別邀請他來母校開耳穴培訓班。目前已經開班4期,期期爆滿。學生們都認爲,“耳穴療法療效好、見效快、費用低、操作簡便且基本沒有毒副作用。”

他爲什麼還要這麼拼命?

“時間不夠用,我現在眼睛耳朵開始慢慢衰退了。我最怕祖宗留給我們這麼好的技術後繼無人。”王正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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