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的意義上,散文顯得柔軟、自由、寬鬆。散文不存在韻律或者分行的限制,也不必構思一個龐大同時又嚴密的情節體系。如果說,詩或者小說、戲劇無不擁有一套嚴格的形式規範,那麼,散文與日常現實之間的距離壓縮到了最小的限度。相對於宏大的社會結構,散文如同無孔不入的水流。

儘管如此,人們時常察覺,散文彷彿有意無意地拒斥當今世界的現代“氣質”。這個古老文體內部隱藏的美學密碼與現代“氣質”格格不入。古代那些名篇佳作再現的是青峯皓月、古道西風、漁舟唱晚、雜花生樹,古人佇立於天高地闊之間詩意地思索他們的人生哲學。現代社會駛入了性質迥異的另一個路段。集成電路、維他命、基因、精確制導導彈、引力波、區塊鏈等一大批奇怪的術語一湧而入,刺眼嗆人;至於大吊車、打樁機、高架橋、集裝箱卡車、摩天大樓這些工業社會的龐然大物幾乎要拖垮這個文體。

很大程度上,農耕社會的美學譜系形成了某種文化障礙,以至於散文對於現代社會的迫近感到了不適。大自然的動物、植物不僅在漫長的歲月與人類朝夕相伴,而且構造了農業文明審美經驗的基礎。儘管置身現代社會,但是,古典文學遺傳的審美感知對於農業文明意象更爲熟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誰察覺不到這些意象魅力呢?然而,人們無法賞心悅目地品鑑電瓶車、馬達、洗衣機或者電磁竈、空調機、高壓線的審美意味。如果不是以雄鷹或者豹子作爲比擬,許多人也不知道如何形容飛機與汽車。

也許,現在是散文直面現代社會的時刻。如果說,小說的情節敘事已經與現今生活的詭異多變不謀而合,那麼,散文再也不能持續地對當今的各種豐盛景觀緘默不言。之所以使用“景觀”一詞,借用的是法國學者居伊-德波的術語——他將現代世界形容爲“景觀社會”。不論多大程度地接受居伊-德波的批判性觀念,人們至少意識到,景觀正在重構現代生存空間。從琳琅滿目的商品、街道兩旁的玻璃幕牆、流線型的高速列車到耀眼的LED廣告屏幕、電視直播的滾動新聞、互聯網上形形色色的圖片和視頻,人們的意識已經陷入繽紛的景觀包圍。如果散文無法正視及表述這些景觀,現代社會的龐大身影只能徘徊於這個文體之外。

當然,所謂的“景觀”更多地聚焦於視覺經驗,內在地支持現代社會的另一個物品是機器。相對於兩百年前的生活,各種型號的機器填滿了人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空間。古往今來,機器從未停止跨入社會生活的步伐。火槍與火炮宋朝已經出現,火車於19世紀初在英國問世。總之,那些金屬零件和電線裝配的神奇玩意兒始終按部就班地增加。很長一段時期,多數家庭所能接觸的機器僅僅是手錶、自行車以及縫紉機。然而,科學技術的巨大進展終於在某一天開啓了一道神祕閘門,大量機器突如其來地湧入日常生活。短短的幾年時間,洗衣機、電飯煲、電風扇、空調機、電視機、電冰箱、電腦、打印機、手機以及汽車突如其來地聯袂而至,機器與普通人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這種狀況無疑是對散文一種考驗——能否像呈現一條山澗、一片大漠或者一棵樹那樣呈現各種機器?許多作家毫不猶豫地將機器甩給科學,文學或者美學怎麼可能爲冰冷的金屬或者乏味的電子元件耗費筆墨?在我看來,這種觀念可能演變爲固步自封的意識——散文拒絕與現代社會對話。

我曾經寫過一批以機器爲主題的散文:關於手機、照相機、電視機、電梯、電腦,還有槍支。當然,這些散文不想充當各種機器的使用說明書,我感興趣的是各種機器如何深刻地改變傳統的社會關係,同時也改變人們的感覺方式。至少可以察覺,年輕一代對於機器的好感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長輩。也許,另一種新型的審美經驗開始萌芽。事實上,所謂的現代社會已經化身爲衆多具體的事物和細節,潛移默化地重塑生活。涉及這些主題,散文的思想含量不可避免地增加。置身於花前月下,人們即景會心,甚至陶然忘機,良辰美景還需要多少解釋呢?然而,現代社會充滿了陌生的挑戰,各種思想毋寧說是人們與現代社會相互磨合的症候。很大程度上,可以將思想含量的增加視爲現代社會賦予散文的特殊風格。

(作者爲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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