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皇族欲向阮籍提親,阮籍大醉三個月,媒人不得與言,廢然而返。令狐沖拒絕當日月教副教主,情形與阮籍相似。只是令狐沖是正面跟任我行發生衝突,情勢更加驚人。是以《笑傲江湖·拒盟》中任我行與令狐沖的言辭交鋒,是金庸小說中最驚心動魄、最令人迴腸蕩氣的一段對話。

令狐沖得上官雲贈“壽比南山,福澤無窮”四字,忍不住嗤一聲冷笑,“委決不下”之心,“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說出兩件事:一是決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日月教,二是求教主將其女兒盈盈許配給他。而任我行也是非常之人,竟然全部答應,眼看可以兩全其美,令狐沖卻還是拒絕加入日月教,並決心與任我行“誓死周旋”,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半分轉圜餘地。“一時朝陽峯上,羣豪盡皆失色”。

當時任我行掃平五嶽劍派,“炙手可熱勢絕倫”,要恆山派全軍覆滅只是舉手之勞,但他對令狐沖除了威逼,還有利誘,授以高位,視作接班人,許以女兒,答應傳授消除異種真氣的法門,應允保留恆山一派,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即使驚才絕豔如東漢蔡邕,恐怕也要爲之感動,會像哭董卓似的要報答“知遇之恩”,令狐沖卻不爲所動,原因何在?

《繡花》一章中,令狐沖有段內心獨白:“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哪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羣豪傑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

推而廣之,屈辱人,自己又怎算是人?令狐沖豈是這樣無恥之徒?“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二十個字,用在令狐沖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書中寫令狐沖,最出彩的兩處,除《拒盟》一段,還有爲救儀琳而與田伯光鬥智鬥勇的部分,儘管通過儀琳之口敘述,雖多方照應,技術上尚有可商榷之處,但令狐沖的瀟灑倜儻表現得淋漓盡致。其實令狐沖其人,小聰明是有的,華山面壁後,劍法可算獨步天下,湖底脫困,內功也極其深厚,但他一沒有王重陽的雄才大略,不是統帥之才,二沒有蕭峯的天生豪氣,有時倒與無賴相近,三沒有郭靖的凜然正氣,即使嶽不羣並派,也有點無可無不可。對華山派還有那一份血誠。

這正是浪子的處境。他雖被開革出派,卻一心夢想重入華山派。浪子總在流浪,卻一心想家,浪子一心想家,卻總在流浪。本文開頭我以阮籍比令狐沖,正因在這一點上,他們也驚人相似。這裏不能不提到嵇康,倒不是《笑傲江湖》之曲與他有關,而是他“非湯武而薄周公”,看似名教的叛徒,實際上是忠實的衛道士,他是時代的浪子,正如令狐沖是“江湖”的浪子。

在秩序違揹人性時,他們以掙脫和破壞秩序的方法維護理想中的秩序,這是浪子存在的意義。在小說中可以喜劇收場,在現實生活中,只能以悲劇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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