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曾國藩家書》,讀到他在紛擾亂世中不斷修爲,追求慎獨大境界,突然想起一句話:除了變得更好,我們別無選擇。

確認過眼神,都是幫爛人——在溽熱的長沙,白晃晃的鋼刀與赤裸裸的辱罵包圍之下,曾國藩悲憤交加。

這是曾國藩人生所受的幾次巨大侮辱之一,時在咸豐三年(1853年)八月,長沙城裏的正規軍綠營士兵圍攻曾國藩,他差點就被亂刀砍傷。

事情源起曾國藩這條鯰魚,攪亂了湖南官場一潭死水。

太平天國起事後,清軍兵敗如山倒,正規軍眼看着是靠不住了,咸豐皇帝緊急下旨各地辦團練,保境安民。咸豐二年底,正在湖南湘鄉老家給亡母守孝的曾國藩,就收到了這麼一道詔令。

當時的曾國藩,堪稱官場驕子,27歲參加會試成功登第,十年時間,從一個進士晉升爲正二品的工部左侍郎,可謂春風得意。但從當時曾國藩的書信來看,他在京城過得並不快樂,官場腐敗,同僚顢頇,他想做事,卻沒法做。

機會來了,就是辦團練。國家重金養的八旗、綠營,被太平天國軍隊一路打得稀巴爛,已不可救藥。曾國藩想另起爐竈,訓練一支未被腐化的新式軍隊,來救國救民。

其實辦團練是咸豐皇帝病急亂投醫,他一口氣任命了十個省共43位退休或丁憂在家的前官員爲團練大臣,這些官員絕大多數都沒有打仗經歷。按當時官場攬功諉過、敷衍搪塞的習氣,大夥兒對皇帝的旨意,也是選擇性執行,既然皇帝有旨,好,就在城裏掛個牌,設個辦公室,勸(逼)土豪富商捐筆錢。大家的心態是:大清這麼大,有沒有我這支體制外的小部隊無所謂,救國,我起不了啥作用,亡國,我也沒啥責任,天塌下來了,有皇帝先頂着呢。

但曾國藩不這麼想,他甚至想以辦團練爲切入口,來對湖南官場進行一番刮骨療毒,下猛藥改變政治生態。這顯然是犯了大忌。

當時的情形是:太平天國圍攻長沙不下,呼嘯北去,但湖南民間已被撩撥成了一座活火山,會黨並起,羣盜如麻,土匪遍地,社會治安不是一般的差。曾國藩決定來一次嚴打,他以“幫辦團練大臣”身份,在自己的公館開設了“審案局”,對土匪、流氓、會黨分子殺無赦。他大名鼎鼎的綽號“曾剃頭”,版權所有者不是太平軍,而是湖南黑白兩道。

鐵腕之下,湖南治安好了許多,但官場對曾國藩日漸不滿。他們不看曾國藩做了什麼,也不看自己沒做什麼,他們的怨氣在於:這本來是咱們的事,關你什麼事?你這樣搞,是不是打我們的臉,讓我們顯得很無能?他們什麼都不願意做,卻也看不得別人做。他們的邏輯是:大家都混混日子賺賺錢,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裝什麼裝?

衝突白熱化,在於曾國藩讓綠營跟湘勇一起參加會操。這下捅了馬蜂窩:綠營的大老爺們打仗不行,享受還差不多。長沙夏天酷熱無比,讓這些官老爺兵油子到大太陽底下出操,死也不幹。帶頭鬧事的,是長沙副將清德。此人很爛,太平軍攻城時,他居然嚇得換上便裝躲到民宅中。但爛人的特點,就是窩裏橫,明刀明槍上戰場不行,私下裏煽風點火卻是一流功夫,他不僅帶頭抵制會操,“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而且搖脣鼓舌,四處煽動各軍不要受曾國藩的“擺弄”。

曾國藩大怒,給皇帝上摺子彈劾清德,並猛烈抨擊湖南駐軍“將士畏葸,疲玩已成痼習,勸之不聽,威之不懼,竟無可以激勵之術”。清德有硬傷,咸豐皇帝隨即下旨將清德革職拿辦。

但如此一來,湖南官場的爛人們給徹底惹毛了:官場潛規則就是“官官相護”,你曾剃頭居然剃到我們頭上來了?他們的反擊陰險而致命:八月某日,綠營士兵尋釁滋事,打傷了湘勇。曾國藩很生氣,給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相當於湖南軍區司令員)鮑起豹發函,要求他嚴肅處理。鮑起豹正愁沒機會呢,於是把幾個綠營士兵綁起來,大張旗鼓送到曾國藩公館,同時散佈這幾人要被曾剃頭砍頭的謠言。綠營兵的戾氣瞬間被點燃,充分顯示了不擅打仗、擅長私鬥的特質,包圍了曾公館,羣情洶洶,揮刀就向曾國藩砍去。

牙齒被人打脫,怎麼辦?很多人的選擇是:還擊,你打脫我一顆牙,我打脫你兩顆牙。

曾國藩的選擇是:“打脫牙和血吞”。欲成大事者,絕不與爛人爛事糾纏——曾國藩是在被爛人爛事糾纏到走投無路時,才明白這個道理的。多麼痛的領悟。

堂堂正二品大員,居然被一羣兵痞執械圍攻,曾國藩怎不清楚背後奧妙?鮑起豹故意挑起士兵鬧事,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士兵鼓譟時,長沙城裏的大小官員們,個個趕緊關上大門,在屋裏竊笑,要看曾國藩栽個大跟斗。曾國藩的公館與湖南巡撫駱秉章的辦公室一牆之隔,綠營兵也照樣敢圍攻,可見駱秉章也是慫恿者之一。

綠營士兵動刀傷了曾國藩的衛兵,直撲他而來,曾大人一看不妙,顧不上斯文,連忙跑到隔壁駱秉章辦公室,敲門求救。巡撫大人正在竊喜呢,見狀還裝腔作勢:哎喲,這是咋的了?

駱秉章這麼“化解”了衝突:上前親自給幾個兵痞松梆,連連道歉:兄弟辛苦了,委屈了。綠營士兵興高采烈,終於在內鬥中打了一個大勝仗,他們用鄙視的眼神看着曾國藩,擁着那幾個“英雄”走了。剩下駱秉章與曾國藩,駱沒有對曾說什麼老弟開會了,只拋下一句:將來打仗,還得靠他們哪。說完,揚長而去。

還有比這更打臉的麼?曾國藩呆在當場,估計修養再好,湘鄉罵人土話亦是在胸口奔湧,一遍遍奔湧。

曾國藩被打臉,長沙城裏一幫官員個個感覺臉上有光,當成笑話來講,恨不得放鞭炮。史載,“司道羣官皆竊喜,以謂可懲多事矣”,看你曾剃頭還多不多事?曾國藩此時也陷入了一個如何應對的艱難處境。他畢竟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而且做事從無私心,爲朝廷也爲桑梓考慮,憑什麼要遭受如此侮辱?

其實古往今來,多少一心做事者,卻往往做不成事,多是因爲有人掣肘之故。你想做事,別人偏偏不想做,更不會搭理你的理想、情懷,他們只盯着眼前自己的利益,太平軍圍城時,從官員到士兵恐懼不已,但是太平軍走了,就那麼一點點太平時光,他們又患上了健忘症,延續慣性,享受在既定利益格局中自己的那個位置。他們纔不考慮“詩和遠方”呢,他們就享受眼前的苟且。當然,他們在乎的,還有“面子”。在曾國藩所處的晚清,內憂外患,岌岌可危,就像一艘四處漏水、即將沉沒的巨輪,掙扎着想爬出去的人,反而被一堆人扯下來:要死一起死,你想幹什麼?

曾國藩不想一起沉淪,他還想修補這艘大船。但搞成這個樣子,還沒跟太平天國作戰呢,就差點捱了自己人刀子,怎麼辦?當時的曾國藩,擁有直接向咸豐皇帝上書的特權。激憤之下,他想參鮑起豹一本,就像之前幹掉清德一樣,但冷靜下來一想:即使幹掉了鮑起豹,又能怎麼樣?在長沙,同僚的敵意會更濃,他的生存環境會更惡劣……

算了,算了,不跟這些爛人糾纏了。

曾國藩去了衡陽。

樹挪死,人挪活。

“衡陽雁去無留意”,在清朝,這裏尚屬偏遠之地,民風淳樸,官場也相對簡單,曾國藩一到衡陽,如魚得水,他與衡陽有不解之緣:他祖籍衡陽,少年時,在衡陽求學,夫人歐陽氏,也是衡陽人。這次從長沙忍辱出走,內心受到一萬點傷害,但並不是到衡陽療傷,而是練兵。事實證明:衡陽成了曾國藩輝煌事業的起點。

他在衡陽只待了5個月,卻練出了一支大軍,水、陸兩師一萬人,其中水師10營,前、後、左、右、中爲5營,五正營之外又分五副營,分別以褚汝航、夏鑾、胡嘉垣、胡作霖、成名標、諸殿元、楊載福、彭玉麟、鄒漢章、龍獻琛爲營官帶領,共5000人;陸勇亦5000餘人,分成10營,500人爲一營。分別由塔齊布、周鳳山、朱孫治、儲玫躬、林源恩、鄒世琦、鄒壽璋、楊名聲、曾國葆等帶領。這支隊伍,史稱湘軍,改變了歷史。

於曾國藩而言,這5個月時間,是高效的,沒有人掣肘,沒有人搗亂,也沒有省城官場沒完沒了的應酬、勾兌、爾虞我詐,更沒有一堆爛人給他整出一堆爛事來。相反,這5個月,他確定了自己日後成就不朽事業的班底,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是不可替代的寶貴資源。

湘軍很有特點,血性書生爲將,淳樸鄉民爲兵。著名作家唐浩明在《冷月孤燈·靜遠樓讀史》“治軍方略”一章中寫道:“曾氏挑選勇丁,不選逃兵散兵,不選城市油滑人,就是因爲這些人不樸實。他選勇丁,選農村人,尤其是選山衝里人,選三代務農人家的人,看重的就是這些人的樸實。”曾國藩說過這樣的話:“數年來痛恨軍營習氣,武弁自守備以上無一人不喪盡天良。故決計不用營兵,不用鎮將。”長沙那幫綠營兵痞,給他的刺激太大了。

在這支年輕的隊伍中,有兩個人特別值得說說:

一個是塔齊布,他是滿洲鑲黃旗人,生性忠勇,武藝高強,原來效力於長沙綠營,在太平軍圍攻長沙的保衛戰中立下戰功,引起了那個臨陣脫逃的副將清德的嫉恨,多次攛掇鮑起豹對他加以侮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小人擅長製造小鞋,塔齊布在綠營的的日子挺難過的。曾國藩愛才如命,想把塔齊布納入麾下,他給咸豐皇帝上奏摺舉薦:“塔齊布可堪大用,如果作戰不利,我甘與他同罪。”塔齊布就這麼揹負着綠營叛徒的身份,也從長沙到了衡陽,加入湘軍。

事實證明,曾國藩識人甚準,塔齊布每役衝鋒在前,迅速成爲一代湘軍名將,3年之內,便由正四品的都司,因功升至從一品的提督,升任提督後,他在左臂刺上“忠心報國”四字,他沒在綠營那個大醬缸中敗壞、漚爛,也是“樹挪死、人挪活”的典範。

一個是彭玉麟,他就是衡陽人,曾國藩邀請他出山時,他正落魄潦倒,閒居在家。他應邀創辦了湘軍水師,購買洋炮,製造大船,制船制營制章程。水師對湘軍最終能夠戰勝太平軍起了巨大作用,太平軍起事之初,史載,其戰船往往“蔽江而下”,所向披靡。水師成爲清軍的軟肋,在彭玉麟的努力下,湘軍水師屢敗屢戰,愈挫愈強,最終逆轉乾坤,控制了長江水道,爲攻克天京立下汗馬功勞。彭玉麟也因此成爲近現代中國海軍的創始人,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並稱中興四大名臣。

彭玉麟人品也非常好,曾六辭高官,因“不要命、不要官、不要錢”而被稱爲“三不將軍”,但國家危難時,又以老病之軀挺身而出,留下諸多傳奇。一個落魄書生,最終名滿天下,不得不讓人感嘆當時風雲際會、英雄輩出,更感嘆曾國藩的凝聚力。

在衡陽5個月後,曾國藩誓師北上,湘軍浩浩蕩蕩,水陸並進,一個屬於他的輝煌時代開始了。若干年後,他跟兒子回憶創業階段的艱辛時說:“天下事無所爲而成者極少,有所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無疑,曾國藩的成功,離不開長沙官場的“激”與“逼”。

曾國藩再回到長沙城,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湖南巡撫駱秉章親率省城重要官員,抬着一頂八抬綠呢空轎,恭恭敬敬來到曾國藩住的船邊拜訪。見到曾國藩,駱秉章那個親熱勁啊,好得兩人就像生死契闊的兄弟,假裝忘記了半年前自己對曾國藩的傲慢、嘲諷與打擊。那個鮑起豹不在這羣諂媚的官員行列中,他已經被革職,沒有資格了。

這一切變化,建立在湘軍大捷的基礎上:湘軍第一戰,雖然曾國藩的水師敗於靖港,但塔齊布在湘潭十戰十捷、水陸全勝。當時太平軍過處,清軍無不潰敗,清廷太需要這場勝利了,何況是一支體制外的新軍取得的大勝利。

前呼後擁,諛辭如潮,坐在八抬綠呢大轎上,長沙城頭在望。可以想象,曾國藩此時又怎不對命運鉅變頗多感慨:

你不強大,誰會把你當回事?你不強大,遊身八卦掌哪能變成熱烈鼓掌?

其實,他的磨難遠未過去,在接下來的征戰中,他有過絕望、差點被俘、一度走投無路……他硬挺了下來,而且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大,他一生立志做聖賢,始終注意反省與修行。他的朋友越來越多,後人讀史,無不爲曾國藩人生後期的人緣驚歎:莫逆於心、守望相助、同舟共濟、生死與共。

這就是人格的力量。

“慎獨”,是儒家提倡的修爲大境界,曾國藩做到了,窮其一生,恪守一個“誠”字,不斷地提高自己的修養,不欺人欺己。不欺人,不容易;不欺己,更不容易。多少人,活給別人看,沉浸於欺騙自我的“人設”中,入戲太深,無法自拔。

晚清,三千年一大變局,天下糜爛,官場黑暗,局勢弔詭,一些政壇明星,剛剛粉墨登場,旋即人頭落地,曾國藩立危局而不倒,靠的是大智慧,他在一封家書中這麼寫道:“禍咎之來,本難預料,然惟不貪財、不巧取、不沽名、不驕盈四者,究可彌縫一二。”這句話,與他的知心好友、另一位湘軍大佬胡林翼的名言,相當契合:“人生在世,只有一安心法,安心作一忠義人,則亦無他念矣。”

既有遠大志向,又能潔身自好;既有中流砥柱的底氣,又有迎難而上的勇氣;既能上馬浴血殺敵,又能下馬自省內心……亂世當中,禍福難測,無論曾國藩,還是胡林翼,除了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好,別無其他選擇。

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咸豐時代的權臣肅順,一直是曾國藩和湘軍在朝廷的堅定支持者。咸豐死後,肅順在政治鬥爭中慘敗於兩宮皇太后與恭親王奕訢組成的同盟,在菜市口刑場給砍了腦袋,隨之而來的是對“肅黨”的清洗。這時有人陰森森地說:曾國藩肯定是肅黨,收拾他。

歷史上總不乏這種滿懷惡意、伺機一擊之人。但肅順家被抄後發現:此人權傾朝野時,大小官員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上千封,有阿諛的,有投靠的,有跑官要官的……獨獨沒有曾國藩的一封信。

他不需要人身依附、混“小圈子”。

小說《曾國藩》有個細節:曾國荃率軍攻克天京後,曾國藩來看他,與弟弟獨處時,掀起他的上衣,撫摸他的傷疤,十餘處,一處處摸着問:老九,何時受傷?還疼不?問得曾國荃先是淚流滿面,繼而嚎啕大哭。曾國藩說:盡情哭吧,把這些年的辛勞、委屈、痛苦都哭出來。

曾國藩身上沒有傷疤,但心頭累累皆是,他的辛勞、委屈、痛苦,不比弟弟少。但這些皆是修爲,讓他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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