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君才

彭木匠的藝術人生

本文圖片攝影:秋實 向旭

沿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026縣道一路向南,盤旋三道急彎,則達舊有“糧倉”之稱的和平村敖溪寨。

一幢雕樑畫棟的吊腳樓矗立村中央,樓門不大,翹檐黛瓦,細緻打磨,卻是極爲精緻。

這是木匠彭學坤的家。

彭木匠的藝術人生

彭學坤今年60歲,一家六口人,看着兩個孫孫在屋前屋後撒歡,老彭一臉皺紋舒展開來,那些皺紋似乎從沒經過墨斗畫線,深深淺淺的,散佈着,寫滿歲月的印記。

彭木匠的藝術人生

這個老木匠談起學手藝的時光,神情一點也不淡定。他說16歲初中一畢業,就被父親押着學手藝,儘管心裏有十二個不願意,也拗不過彭老木匠的高壓手段,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不學藝不給飯喫。一個回合下來,他只好委屈地跟在父親身後眼淚啪嗒地走鄉穿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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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好學,斜眼難鑿”,雕花關鍵是鑿眼,一般師傅都會留一手,很少將鑿眼技術傳授徒弟。民間有“祖傳木匠本領高,鑿眼功夫代代傳”之說,雕花木匠後人要比一般學徒進步快得多,拋開基因概念,恐怕與手口相授不無相關。

在湘西,一般木飾雕花多采用鬆軟的樟木和榕木,但因木料金貴,主人家通常不讓學徒過手,彭學坤只能在邊上看,然後找廢料邊畫邊雕,雕成品相後再讓父親端詳,直到嚴厲的父親開了笑臉:“你這小子還是有那麼點悟性,可以和我一起幹活了。”

1976年,還是農業社的時候,他們家每年給熬溪大隊上繳600元錢,彭學坤纔拿起斧頭鑿子,跟着父親到周邊縣市開始有模有樣找副業幹木匠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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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行當過去也有相當龐大的市場,大量的手工操作,造就了他們必備全面技能,刨、劈、削、畫、鑿、雕面面俱到,才能獨自應承各種單子,大到起房子做牙牀,小到打腳盆做梯子,精到畫龍刻鳳,細到描竹雕花,應會皆會,不一而足。

在湘西有句老古話,難討一門親,難豎一棟屋。過去建房子和討婆娘(湘西泛指娶親)一樣,都是了不起的人生大事。團近二十四寨,老彭幹了44年木匠,也不知爲鄉親們修建了多少幢“躲腦殼”的大瓦房。

“抬頭望青天,師傅在身邊。勾臉望地邊,師傅在眼前。早喊早到,夜喊夜到,不喊都到。”老彭說,這段歌落句唱的是請師傅,是上樑歌的一部分。木房落成,必唱上樑歌,還要甩屋樑粑。其實所有木匠心中都有一個神,那就是魯班,上樑請師傅,實則請得正是魯班大神。

現代木匠對過去木匠的許多“講究”不再講究,大量的機械作業代替了傳統手工操作,兩者之間已是不能相提並論。當下,從事木製品行業仍大有人在,但他們已不是傳統的“木匠”,他們是新生的或由“木匠”衍生爲現代版“木工”。而從事傳統木匠師傅們已漸漸失去了傳業對象,許多代代相傳的行業技能,逐漸被機械代替,慢慢被丟棄和遺忘。

光陰荏苒,彈指一瞬,湘西農村傳統木匠慢慢枯萎,爲數不多的老彭們逐漸老去,可這些僅存的手工雕花匠人,從未放棄心中那一份執念,他們苦苦堅持究竟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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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口一分鑿”,老彭的平鑿、鉤鑿、圓鑿、三角鑿等雕花工具俱從浙江東陽購進,他把這些工具珍藏在牀底下,要用的時候,又佝着腰桿從牀下拖出。

年逾花甲,老彭依舊一副童心,滿心歡喜地向客人介紹他的作品,吊腳樓、樓門、滴水牀、太師椅、花轎等工藝品,都是老彭用光陰一點一滴打造出來的,木雕凝固無聲,一尺一寸都是生動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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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彭家的樓門,是他跑到永順縣看了一眼別人的作品,然後回家琢磨,一木一瓦搭建起來的。

木匠活首先是彈墨線,用紅鉛筆在木頭上畫上記號,然後閉上右眼,用左眼瞄準,眼睛一閉一睜,墨斗垂下來,輕輕一彈,一線墨準確無誤地彈在了木頭上面。刨木頭時,刨子利利索索地咬着、啃着,地下飄滿紛紛揚揚的小木片。

一件木製工藝品,從乾燥——出料——畫線——雕花——鏤空——打磨,是需要些時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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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工藝品中,老彭尤對滴水牀製作最具喜感,他給兄弟姐妹們每家都打了一架五滴水做紀念,足顯他對手足的深情厚意。

土家滴水牀亦稱牙牀,滴水牀不滴水,它是模仿轉角樓滴水檐疊加結構設計而成,一般三到五進,最多七進。五進五個鑿眼,五個鑿眼五滴水,意即出了五步就是大戶人家睡的牀,一般人是睡不起的。牀檐下有踏板一塊,據傳是土司丫鬟的踏臥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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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彭打一架三滴水牀要九十個工,五滴水牀要一百二十個工,這尚算快的,舊時這些牀皆稱“千工牀”,有的要三年才完工!牀雕內容豐富,表現爲“八仙過海”“喜鵲弄梅”“五穀豐登”“龍鳳吉祥”“松鶴延年”“雙龍搶寶”等內容形式,湘西土家打餈粑、打溜子、推磨、犁田、吹嗩吶、《錦雞和春哥》等人文風情和民間故事都可以刻上去。

木雕寓意豐富,藤子花代表喜氣,木舟代表一帆風順,翠竹寓意添子發孫……現存老彭家中的是一架五滴水牀,雕花設計有傳統風格,也有自己設計的圖案。

老彭眯縫着眼睛說:“滴水牀先出架子料,畫墨鑿眼,把架子對上去。然後再出花板料,畫線雕花打磨下臺子,一扇一扇按上去。一架滴水牀大約需要100多塊小花板。”

土家木雕是有歷史文化可追溯,老彭走過很多地方,也驚歎機器雕花的精細和準確,但手工木雕是不可複製的,它是唯一的,也是無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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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老彭把手藝教給了兒子和女婿。

2012年9月24日,彭學坤參加了湘西州第二屆民族工藝術美術旅遊產品精品展暨湘西工藝美術大賽,以一架歐式架子牀參賽獲得銅獎,並作爲鎮館之寶放在州博物館2年進行展覽。

簡單地說,老彭的作品無論結構上,或美感上,我們只有膜拜。但當你看到他的雙手,那些因爲職業而變了形的手指,你才明白,但凡活在這個世上要有建樹,必須要有付出,這或是工匠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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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閒下來的時候,老彭會把二胡拖出來,拉一段保靖陽戲調調,他閉着眼搖頭晃腦,彷彿回到童年時坐在戲臺下的舊時光。更多時候,他也會鼓着腮幫子,朝天吹着嗩吶,曲調歡快。這大約在和村莊對話,卻無時不刻喚醒我們心底深處最柔軟最感性的那部分。

當告別敖溪,龍頸坳的竹林被一層山光籠罩着,很美。是的,是這樣,其實人間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需要再現,需要傳承,別問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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