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並不多,但是在文學史上卻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她的別集自宋代已有刊行。由於散佚、存疑的較多,李清照現存的詩、詞、散文等作品的數量,尚未有定論,但經過現代學者多方考證,大家比較認可的李清照傳世作品有詞五十七首(包括存疑十四首)、詩三十一首(包括失題者)、文八篇(包括殘文)(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根據李清照傳世作品中的用典、引用與相關論述,可梳理出李清照的讀書單。從她的讀書單中可以看出,博覽羣書是這位才女形成的關鍵因素,其閱讀視野遍及經史子集,學術視野與格局遠超出了同時代的一般女子,她的讀書偏好、性情、思想都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第一才女”李清照的讀書單

宋代的女子教育以道德和貞節爲主,一般的大家閨秀在《孝經》《女誡》《女訓》《列女傳》基礎上還可閱讀《論語》《詩》《禮》《孟子》等。例如司馬光在《家範》中說:“女子在家,不可以不讀《孝經》《論語》及《詩》《禮》,略通大義。”士大夫家一般以家學的形式教授女孩子讀書,李清照出身書香世家,她接受的家學是最得天獨厚的。李家爲經學世家,其父李格非乃北宋文章名流,也願自己能像蔡邕一樣“中郎有女能傳業”,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亦說:“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李格非曾任祕書省校對郎,著作佐郎,書房藏書豐富,爲李清照接觸大量的書籍提供了優渥的外部條件。在寬博自由的家庭教育中,李清照初步形成了獨立、自由的性格,擁有一顆玲瓏剔透、明辨是非之心。她的筆下既有“輕巧尖新,姿態百出”(王灼《碧雞漫志》)的長短句,也有老辣犀利、立意高瞻的古詩文,其詩之典贍、詞之婉麗獲得晁補之的大力褒獎。李清照與喜愛收藏金石刻詞的趙明誠結爲伉儷後,情趣相投的兩人常常徹夜共賞、展玩在大相國寺“淘”來的碑帖、字畫、古玩;屏居青州十年間,在集娛樂和嚴肅於一體的猜書品茗活動中,博聞強識的她對各類書籍的熟稔度愈發提高。建炎二年趙明誠任江寧知府,據《清波雜誌》卷八載“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苦”字內涵豐富,或因李清照的詩句奇巧難和,或是明誠搜腸刮肚只爲博得清照一笑。在當時的“三從四德”的道德觀念下,李清照那些率性天真的抒情作品的出現,正表明了她所處的學習環境與他人大不同。


“第一才女”李清照的讀書單

李清照 王西京/繪

遍及經史子集的閱讀視野不僅使得李清照具有深厚的文學素養,也拓展了她的學術視野和人生格局,因而她的詩文,能突破閨閣題材中的纏綿悱惻,對歷史、時事有獨到的見解。李清照的作品工於用典,出神入化,這與她熟稔史部典籍密切相關,正史的厚重感在她的作品中被消解,“孫壽愁眉”“貴妃醉臉”帶有慵懶、感傷的調子,但這並不弱化作品的歷史性,歷史的深刻與悲壯在以點帶面的表述中仍然具有獨特而深刻的意義。她的詩如《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揭示唐朝盛極而衰的根源,以“酒肉堆中不知老”呵斥唐玄宗的驕奢淫逸,窮竭民力而內荒外蕪,深刻把握住歷史循環往復的規律,託古諷今,寄意深遠;文如《打馬圖序》,開頭即以“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立論,繼而迭用歷史典故加以佐證,雖歷數博弈而不繁蕪突兀,“議論亦極佳,寫得尤歷警至可喜”。(清·王士祿於《宮閨氏籍藝文考略》)。李清照在作品中常借古諷今,抒發的感情較之幽怨感傷更加感慨沉雄,其詩《烏江》“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不僅將項羽刻畫爲悲劇性的英雄形象,與苟且偷安的趙構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謳歌了項羽以死謝江東父老的可貴氣節。李清照從安謐的書齋走向紛擾的現實生活,由“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葛天氏之民變成“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掊土”(《上樞密韓肖胄詩》)的閭巷嫠婦,這些經歷使得她的筆尖不僅凝聚個人的悲歡,也承載着亂世文人的家國情懷。她不僅僅是女作家,更是有着大格局大氣魄的一代文人士子的代表,她的作品中蘊含着真摯感人的力量,感動着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讀者。

李清照對文人別集尤其是李、杜、韓、柳集的偏愛體現了她詩文並重的文學觀。她的收藏標準不是藏品的價值而是自己的喜愛程度,趙明誠最珍視的莫過於宗器,甚至要求危急時刻“與身俱存亡”(《金石錄後序》)。趙明誠逝世後,她“飄零遂與流人伍”(《上樞密韓肖胄詩》),獨自保存大批的善本書畫彝鼎,許多書籍在顛沛流離中散爲雲煙,僅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金石錄後序》)。這些歷盡戰火但最終保留在李清照身邊的文集、書帖是她回憶與丈夫的點點滴滴的物質載體,是抵抗這亂世人情冷暖的心靈支柱,是李清照個性興趣的歸旨。在分崩離析的社會中,她即使在病中也要放在牀前把玩,仍“猶復愛惜如護頭目”,視這些書不亞於生命。李白、杜甫是盛唐詩代表,韓愈、柳宗元是文章大家,李清照對他們詩文集的喜愛也影響了她的寫作風格和成就。李清照的詩、文在宋代爲世人所稱讚、認可並推崇,朱彧在《萍洲可談》中稱“本朝婦女之有文者,李易安首稱……詩之典贍,無愧於古今作者”;又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十四贊其“有才思,文章落紙,人爭傳之”;《宋史·李格非傳》亦云:“女清照,詩文尤有稱於時。”宋代的衛道士們在傳統觀念上拒絕承認李清照的過人之處,但從正統的文學觀上,卻不得不稱讚她的詩歌。李清照的作品合集在宋代即已大量結集行世。李清照的詩文以社會生活爲主要內容,敢於言人所不敢言,她的理想、情操、品格皆融於其中。在《上樞密韓肖胄詩》中大膽提出“不乞隋珠與和璧”“長亂何須在屢盟”,反對朝廷苟安求盟,遠見卓識,真乃女中大丈夫。陶淵明真樸無僞的自然人格也深深影響了李清照的情趣和思想,她於《歸去來兮辭》“審容膝之易安”受到啓發,自號“易安居士”,與丈夫屏居青州期間,將新居取名爲“歸來堂”,與陶潛一樣選擇自由與樸真,不願被社會名利所羈絆。其作文也同陶潛、劉伶般以“真、誠”貫通始終,字字皆真情,因而具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李清照不僅對文人別集感興趣,她對子部中的一些典籍尤其是《世說新語》特別喜愛,其閱讀視野遠遠超出了閨閣女子所囿的詩文集,具有文人士大夫情懷。其詞《念奴嬌·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即直接摘引《世說新語·賞譽》篇的句子。李清照熟稔魏晉名士的品行、性情,在作品中有17處引用《世說》中的典故,於典中見喻,典中見論。清人劉熙載《藝概·文概》謂《世說》:“人鮮不讀,讀鮮不嗜,往往與之俱化。”一方面,魏晉名士那真率自然、雅量高致、追求精神自由的風度潛移默化影響着李清照性情;另一方面《世說》那雅淡韻致,清通簡遠的文風,滋潤了李清照早期的寫作風格。李清照的詞如“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寥寥十四個字,寫盡了三秋桂子的色、香、韻,形神兼備,韻致高雅。

李清照不但工於詩詞,長於文賦,精通音律,她還是一位思辨的學問家、嚴謹的文獻家。據《金石錄後序》記載,她和趙明誠於青州歸來堂收藏書畫金石,古籍文獻有十餘間,趙明誠去世後,李清照猶有書兩萬卷,金石刻兩千卷。自她嫁給醉心於收藏金石刻詞的趙明誠後,便一直幫助丈夫收集、考訂、整理金石文物,“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籤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爲率”,二人以學者和鑑賞家的雙重身份,對古籍進行修補和校勘,“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初步形成了圖書典藏、校勘、版本鑑定、編制藏書目錄這樣的學術體系。夫婦二人以“正謬誤,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的嚴謹態度,對收集到的書畫彝鼎結合存世古籍的記載,通過文獻、版本、校勘、輯佚,考訂訛誤,力求清流溯源,從而釐清了金石學中的一些重要問題,他們是最早使用“二重證據法”進行學術研究的學者。趙明誠的《金石錄》,在繼承歐陽修《集古錄》等學者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拓耕耘,成爲有宋一代金石研究的集大成者。《金石錄》的順利出版,李清照功不可沒,她以學者的身份,博古通今,於歷史紛紜中撥清層層迷霧,筆削《金石錄》,作《金石錄後序》,在金石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李清照作爲“第一才女”,其閱讀視野和詩文才情,已經遠超同時代的女子,甚至和同時代的男子相比,也毫不遜色,她還走向了嚴謹的學術研究道路。她在文學史和學術史上的成就,千百年來後人難望其項背,雖未“易安”一生,但敢愛敢恨,灑脫不羈,活出了真實的自我。

作者:仲豔青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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