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得越來越快,社會變得越來越複雜,我們如何應對關於現今世界的不同觀點?《穿行社會:出租車上的社會學故事》的作者並未揭穿現實生活的假面具,而是用他敏銳的目光帶領我們穿越社會的叢林,透視了隱藏在看似正常和平庸的事物背後的特殊性和陌生感。他認爲,當今社會沒有多少空間和時間留給個體,因爲個體多樣的生活世界和角色總是與他人交織在一起。在此基礎上,作者對後現代社會的結構提出了一系列明晰的看法。

《穿行社會:出租車上的社會學》

《穿行社會:出租車上的社會學》

(德)亞明·那塞希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陌生:爲什麼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一種關鍵資源

終於趕上了前往法蘭克福的ICE 高速列車,我感到萬般慶幸,因爲從我家到慕尼黑中央火車站的通勤車晚點,而且我的座位又位於這趟雙列列車的前部。我穿過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羣,幾乎走到站臺盡頭才找到我的車廂。這一路我都在疲於奔命,直到坐下來後還有些亢奮不已;稍作調整,我便開始準備接下來幾個小時的行程。我從包裏拿出幾份文件,然後把包放到行李架上。這一次我是去參加一場大型活動,我要講一講“ 社會記憶”的重要性。

演講內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我打算把要點記在閃卡上作爲演講提示。在演講前準備閃卡還是有必要的,它可以幫助你不受短期記憶侷限的限制。做筆記有助於你記憶演講內容,在接下來的演講中揮灑自如,但畢竟需要提前花時間去準備。所以這種記憶並非着眼於過去,而是放眼於未來,就像檔案工作者整理各種文件一樣,以便日後供用戶使用。我整理好卡片便開始記筆記,全然沒有理會周圍發生的事情。列車從慕尼黑- 帕辛站出發後,轉入新建高鐵線,速度不斷提升,以300公里的時速平穩地駛向紐倫堡。準備工作進展順利,比預想的要快很多。通常都是這樣,我總是能夠準備得更加充分,或許在卡片上再費一番功夫會起到某種安慰作用,或許大腦需要確認我一直在處理事情,或許還能額外獲得一些演講靈感。事實上,我的腦海中剛剛就閃現出一句話—注意看前邊這個句子,“大腦”是主語,“ 我”則是賓語—這句話我會在接下來的專題討論會上講到,具體是關於一位德國最重要的大腦研究人員是如何遭到一位美術史學家逗弄的。後邊我們再來詳述這事。

不過,現在我得再瀏覽一遍筆記,同時調整自身狀態去適應這段波瀾不驚的旅途。這種專注又讓我陷入沉思,兩種狀態相互交織,感覺很是奇怪。自己在忙忙碌碌,同時又有新奇的想法闖入腦海,因爲意識不會輕易被外界干擾,即使在時速300公里的火車上一般也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 你能幫着照看一下我的包嗎,小夥子?我要離開一會兒。”我猛然回過神來,這才注意到旁邊坐着一位老太太。她笨拙地站起身,朝衛生間走去。這會兒我又注意到一位男士,他坐在我們四人桌旁正對我的位置,也靠窗,看上去壓力不小,他正在往筆記本電腦裏輸入數據,顯然是在趕時間。他身邊有一位年輕女子,拿着熒光筆在一份複印材料上草草塗畫。這兩人好像也是聽到了老太太的請求才注意到身邊這些旅伴。那位辦公男士迅速一瞥,眼睛就像在說“ 好的!”跟着又轉回到屏幕上。那名年輕女子看了一下同桌的人,但沒有任何目光接觸。我也不打算說話,於是便不動聲色但又是饒有興致地觀察起這幾位旅伴。

在類似情形中,人們會留意自己的行爲,這其實是在感知他人,只是不用參與其中而已。所以我們都安坐在那裏,全然一副陌生人的模樣,但這卻並不是因爲彼此無視對方,恰恰相反,而是彼此都沒有忽視對方。

老太太回到座位上,真誠地向我們道謝。我報以自然友好的目光,一方面是要節約時間,另一方面也是要表明,這番感謝未必就是談話開始的前奏。那名年輕女子(我猜應是一位學生)與我偶有目光接觸,感覺比先前要更友好一些,可能是想表示她非常感激我沒有引發對話。那位辦公男士聽得也很清楚,但是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顯然,此時無聲勝有聲。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同桌四人不經意間總有一些眼神交流,但也僅此而已。在某種程度上,一種共同的契約已然建立,即不打擾他人,而且這一點也無須言語表白。這種契約可以讓人長時間友好相處,並且可以採用毫無風險的方式去應對他人。辦公男士需要從女學生前邊穿過,兩人在狹小的空間內近乎完美地配合移動,在某種程度上協調一致,相互間沒有觸碰,無須低聲辯白,單憑表情就使得協調一致成爲可能。我忽然萌生出這樣一種感覺:不用將注意力集中於他人,這種注意自然而然就會出現。人們經常會產生信任感,可是一旦說出來,這種感覺很可能就會轉瞬即逝。

即使在某些簡短的場景中說話在所難免,這種局面也不會有太多改變。例如,乘務員給我和老太太端來咖啡,我們都要跟乘務員簡短交流以支付咖啡款;或者她把雜誌拿到一邊,騰出地方放咖啡,我以微笑表示感謝,她也僅用一個詞回覆,彷彿一字千金。

這一幕情景可謂司空見慣,還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呢?在這個社會中,我們可以不用懷疑太多而保持陌生感,而我們則很少去欣賞這一點。陌生感最初與威脅感聯繫在一起,因爲我們無法評估風險,所以我們儘可能靠近觀察,好比在生物學與進化論意義上談到的恐懼的功能:特別注意管理那些未知的、不可預估的,進而會造成潛在威脅的事物。

然而,這裏描述的情形卻是恰恰相反:在冰冷的ICE 列車內,四個陌生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但我們卻並沒有理由感到恐懼。這些陌生人固然素昧平生,但也並非不能瞭解。有時,有些人意圖明顯,或者動作手勢頗具威脅性,我們僅憑本能準確而迅速地打量一番,很可能就不會讓他們搭上我們的出租車。這種冷漠一直存在,但卻直到這位老太太託人看管物品這件事發生纔開始讓我們察覺。

如果將進化意義上恐懼的功能和威脅感考慮在內,那麼這恰恰不是一種自然行爲。實際上這是遵循文明標準的結果(但卻很難給予這種標準過高評價):我們跟不認識或不想認識的人打交道,會發現他們的行爲變幻莫測或協調一致,原因就在這裏。實際上,我們四人一路無言,這絕不是缺乏社會關係的表現,而是表達穩固社會關係的方式。這種冷漠的社會關係普遍存在,在火車或其他公共交通工具上,在大街或公園等公共場所內,都有表現。

乍看之下,人與人之間缺少密切關聯,也缺少相互關注(由此也就有了對現代城市生活喪失了舊世界的社會親密感的普遍抨擊)。留心觀察日常生活,你會發現陌生人之間類似的場景在一幕幕上演:在地鐵內,在人行道上,在電梯裏,在超市裏,在辦公室裏,或在顧客盈門的工作場所裏。

但是,問題的重點並不在於頻繁上演的這一幕幕場景,而是在於我們對此早已習以爲常。在我們看來,在某種程度上,人們不再是一個個鮮活的人,而是一件件模具,或者是一具具軀體,抑或是一個個角色的載體,只是完成特定角色的無名之輩而已。我們認爲這一切理所當然,陌生感和冷漠感爲共同在都市生活的人們提供了基本資源。我們慶幸自己不需要認識工程師、機長、郵遞員、垃圾清運工或藥劑師。最終,我們纔能有幸獨處。現代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的最大成就或許就在於不再直接掌控社交,轉而由陌生感來加以協調。

這並不是要淡化熟人關係—事實恰恰相反。大多數社會關係在本質上都是陌生的,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這種親密和親近感纔會具有信息價值。爲了儘可能尋求在社會中隱身,密切關係顯得愈發重要。想一想愛情和伴侶的情感期望,這些在之前的社會中並不存在。對於少數關係密切的人,情感期望會增強,而對於其他人,這些期望則會降低。

我們千萬不要把陌生感當成威脅感的先決條件,因爲事實恰恰相反;比如,由鄰里或警察強力施加的社會管控反而會給我們帶來陌生感。在很多地區根本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例如,在有些地區,警察形式的國家控制已經癱瘓,公共秩序已然失常;在還有些地區,合法協議卻得不到履行。在像阿富汗或伊拉克這樣的戰爭區域,抑或國家或經濟秩序陷入危機的非洲某些地區,陌生感都不是一種資源,而是一種威脅感。這些地區所需要的資源就是強力社會管控。

這一點看起來很好理解。同時它還可以進一步強化“ 社會秩序會極大地影響其他情境問題的處理方式”這一認識。在現代日常生活中,各種各樣的情境讓人們彼此遠離三分,或者在不同的情境中不斷轉換角色,人們對此早已習以爲常。在上述危機地區的例子中,我們關注的是社會利益。這種關注是必要的,這樣就無須再去徹底覈查陌生的情境。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救助組織會給前往危機地區的員工發放行爲規範手冊。其主旨就是:趕緊離開,這裏不是你的家,不要信任任何人,事情不會像你預料的那樣。

這時還能落個清靜真是自在。但這種自在卻是來之不易,很多時候這種特權都是脆弱不堪,這一點在我們身上顯而易見。封閉社區設置門禁控制出入,其公共空間不向公衆開放,這種社區在美國再尋常不過,但在德國也開始大行其道。只有獲得授權的人才能自由出入,於是陌生人—那些並無惡意的陌生人也就被拒之門外了。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小區內的人們就彼此親密無間。在慕尼黑就有這樣一個封閉社區,那裏的居民整天因爲花園邊界或停車位的事情而衝突不斷。究其根源就在於,無關人員都得遠離三分,這些無關人員貌似惡意十足,連參與衝突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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